老人与雨
2022-12-29来去
田里的土块很硬。土块与土块相砸就会砸出金属般的声音来。老人站在田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干旱。谷雨都过了三天了,天还是一滴雨都不下。今年的雨让老人盼得头皮发麻。望着没有丝毫下雨征兆的天空,老人叹了一口气。
老人迈着干枯的步子离开田头,像是逃避,又像是依依不舍。
一只狗从对面走来,伸着舌头。狗的舌头反射着水光。狗来到老人面前摇了摇尾巴。老人伸出手摸了摸狗的头,然后探进它的嘴巴。狗湿润的舌头让老人探到了水,凉丝丝又热乎乎的。狗低低地叫了几声,摇着尾巴转身就走。老人看着狗,一动不动。狗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望着老人,老人犹豫了一下。狗又走了几步又回头,老人又犹豫了一下。当狗再一次回头时,老人就下定决心跟狗走了。老人和狗在路上扬起一阵灰尘。
老人和狗来到一间小屋前。狗愉快地叫了几声,离小屋不远的茅厕就响起了一个声音,来啦来啦。老人看见阿彩提着裤子从茅厕里出来。
阿彩一边扎裤带一边说藏了一冬的南瓜真厉害,吃下去不一会儿就撑破肚皮了。阿彩带老人走进小屋里,端出一大碗黄澄澄的南瓜粥。老人捧着碗,碗口在嘴巴前转了一圈,碗里的粥就有一大半落到了肚子里。阿彩津津有味地看着老人津津有味地吃。老人仰起脖子,大碗便翻过来盖住了他的脸。老人把脸埋在碗里喘了几声粗气之后碗里的粥就全给舔光了。老人把碗搁到桌上,一声不响地朝门外看了看。门外的阳光里,一只红蜻蜓一闪而过。
红蜻蜓闪过一道红光,像五十年前的血光!老人的心一阵悸痛,然后慢慢陷入了沉思。
阿彩说,今年没有雨,怎么种田呢?
老人没有回答。老人说,这雨今年到哪里去了呢?
老人又陷入了沉思。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了!老人的思念已凝成了一块铁。
阿彩的心也一阵悸痛。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了!阿彩的等待也凝成了一块铁。
阿彩很清楚地记得五十年前的那一天。一场大雨突然从天而降,把整个山野笼罩得灰蒙蒙的。雨从一块岩石上摔下来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叫。雨的凄叫在山里只有阿彩一个人听到。阿彩来到雨的身边时,雨正在雨中汩汩地流血。阿彩吓了一跳。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雨背了起来。雨很大,山路很滑。阿彩背着雨东倒西歪,汗水和雨水把她折腾得软绵绵的。突然脚下一滑,阿彩重重地摔下一道小沟里,背上的雨也重重地摔在小沟里。当人们在山里找到她们时,阿彩正躺在小沟里,一边哭一边呻吟,而雨却没得救了。
阿彩的眼里有些泪花。老人的心又一阵悸痛。但想到五十年前的那一天,老人又咬了咬牙。五十年前的那一天老人来到雨的身边时,雨的身上全是血,地上全是血,天空也全是血。那是一场血雨啊!老人紧紧地闭上眼睛,很久才睁开。他看了一眼阿彩,又看了一眼门外。门外那只红蜻蜓已经不见了。
夕照从门口一点一点地移进来,老人的目光随着夕照从门口一点一点地移进来,阿彩的目光也随着老人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移进来。狗看着夕照,看着老人和阿彩,突然就跑到门外汪汪汪地叫起来,把阳光赶走得干干净净。
没有了阳光,老人惊醒了。老人叫了一声,阿彩。
阿彩吓了一跳,老人叫她了。老人叫了她的小名。
老人说,今夜要是有雨,我一定好好地睡上一觉。
那要是没有雨呢?阿彩想这么问他,但她没有问。
老人站了起来,狗对他摇了摇尾巴。他摸了摸狗的头,走了。阿彩站在门口,目送老人和暮色并肩而去,心里想,今夜会有雨吗?
太阳出来了。大雨过后的田野湿漉漉的。人群已经散尽,一只乌鸦飞过天空,留下一声长长的哀鸣。阿彩跟在狗的后面,来到老人跟前。昨晚阿彩一直祈求夜里有雨,但她想不到夜里的雨那么大,老人在残垣断壁中和雨走了。阿彩呆呆地坐在老人跟前,很久才站起来。她刚站起,就看到老人和雨肩并肩地笑着,从山的那边走过去。她还看见,老人也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看了那只呜呜叫着的狗一眼。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