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竹林中》

高翔，文学博士，创意写作导师，诗人，英国利兹大学访问学者，现为上海政法学院中文系讲师。曾获第44届香港青年文学奖，拥有创意写作教具“编剧大师卡牌”专利。

创意阅读旅程最后一站，我们将去拜访一位日本文豪——芥川龙之介。他与森鸥外、夏目漱石并称为“20世纪上半叶日本文坛三巨匠”。在他去世后，日本专门设立了“芥川文学奖”，用于奖励文学新人，足见其在日本文坛的影响力。芥川龙之介最主要的成就在短篇小说，他一生创作了150多篇短篇小说。代表作有：《罗生门》《竹林中》《鼻子》《橘子》《山药粥》《傀儡师》《河童》等。另外，芥川龙之介在随笔、小品文、游记、俳句、文学评论等文体方面也很有建树，可以说，他是一位文学全才。

今天，我们要一起来赏读芥川龙之介的成名作《竹林中》。黑泽明导演曾将这篇小说合并《罗生门》的部分情节，改编为电影《罗生门》，获得了第1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竹林中》借鉴戏剧的形式，采取多重视角“口供”体的叙述技巧，读者可以像玩剧本杀一样寻找真相的蛛丝马迹，还原案发过程。现在，请你细读原文两遍后（可扫文末二维码阅读），再按照导读问题批注一遍，学习芥川龙之介讲故事的创意手法，特别是细节设计的技巧，相信你对人性的思考也会加深。

一 多重视点法：故事中每个人物都提供了什么信息？

这篇小说记录的是一起發生在12世纪日本山科驿道竹林中的凶杀案：武士金泽武弘胸口中刀而死，捕吏将案件相关人物悉数带至公堂，调查真相。小说一共记录了几个人物的口供？每个人物用自己的视角还原案发经过时，都提供了哪些有用信息？试着将每个人讲述的故事细节概括出来。

整篇小说采取的是多重视点法，让凶案相关的七个人物齐聚纠察使署，每个人物按照第一人称视角将案发经过讲述一遍，以便还原出最接近真相的现实。每个人物在讲述时，又都刻意强调利于自己的信息，故意隐瞒不利于自己的信息。以下是七个人物的证词，我们先概括一下他们各自提供了哪些有用信息——

1.樵夫，武士尸体发现者，可能正是他发现了尸体然后报案，樵夫提供的案发信息有五点。（1）发现死者的时间是“今天一早”；（2）发现尸体的地点是离山科驿道一里远的竹丛中，周围没有别人；（3）死者的衣着：缥青色袍子、戴绉纱乌帽；（4）死者的姿态：仰面躺着，胸口只中了一刀，伤口的血已流干；（5）死者的遗留物：只有一根绳子散落在杉树根旁，还有一把梳子，强调了没有腰刀、没有马。

2.行脚僧，死者遇害前目击者，介绍了遇害前的所见所闻。（1）见到武士的时间是“昨日中午时分”；（2）见到武士的地点：前往山科驿道的途中；（3）武士的随行人员和装备：武士和一个戴面纱、穿荻叠色衣裳的女子骑着一匹短鬃桃花马，强调了武士配着腰刀，还带着黑漆箭壶，里面有二十多支弓箭。

3.差役，抓获疑犯——强盗多襄丸的见证者，讲述了抓捕现场的状况。（1）抓捕时间：昨夜一更；（2）抓捕地点：石桥上，多襄丸从马上跌了下来；（3）缴获赃物：多襄丸骑的短鬃桃花马、皮弓、黑漆箭壶、十七支弓箭，都是死者武士的物品，这成为多襄丸的罪证；（4）疑犯多襄丸的背景信息：穿藏青外褂，横行京城知名强盗，好色之徒，曾有杀害女子、强占女子的犯罪前科。

4.老妪，死者的岳母，介绍了女儿和武士的基本情况。（1）武士和妻子出发的时间是昨天；（2）目的地是若狭国，途经山科驿道；（3）武士基本信息：26岁，名叫金泽武弘，在若狭国国司官署任职，强调其性格温和；（4）女子基本信息：女子是武士妻子，19岁，名叫真砂，强调其性格好强，对武士专一。

5.多襄丸，自称是杀人者，描述了案发过程。（1）遇见武士和妻子的时间是“昨日稍微过午时分”；（2）犯罪动机：看到风吹起女子面纱，起了色心，想要霸占女子；（3）犯罪过程：谎称在山后竹林发现了古墓，内有宝藏，诱骗武士到竹林，背后袭击武士，用绳子将他绑在树上，并给他嘴里塞了竹叶，而后占有了武士妻子；（4）杀人过程：强盗本来只打算占有武士妻子，并不想杀武士，但女子教唆强盗和武士决斗，女子会和活下来的那个走，于是强盗将武士松绑，和他比刀二十三个回合，用大刀杀死了武士；（5）杀人后续：强盗发现女人已经跑了，便变卖了武士的佩刀，拿了他的弓箭，骑了他的马逃走了。

6.妻子真砂，武士之死的见证者，也是受害人之一。真砂带着忏悔的语气讲述了案发过程。（1）杀人动机：被强盗凌辱后，看到被捆绑的丈夫，丈夫的眼神充满了嫌恶，让真砂心灰意冷，等到强盗走了，真砂无法容忍丈夫的懦弱和对自己的冷漠，生性刚烈的她决定杀死丈夫；（2）杀人过程：昨日黄昏，在一缕斜阳中，真砂用匕首刺中丈夫胸口，随后真砂自己也想自杀，但没有勇气自我了断，于是就跑了。

7.武士亡灵，被害人借巫女之口重述了案发过程。（1）被捆绑后目睹的情况：强盗占有了妻子真砂并劝说她跟自己走，真砂要求强盗杀死武士，才能跟强盗走，但强盗被真砂的狠毒吓坏了，真砂趁机逃走，强盗放掉了武士；（2）武士自杀过程：武士不堪屈辱，绝望中用妻子掉落的匕首自杀，昨日薄暮冥冥之时，他感觉到有人拔走了匕首。

二 推理：谁说的是事实？谁又在撒谎？

故事中每个人物的口供都是各自讲述，没有串供的可能。其中，有些信息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物都进行了类似的描述，这些信息可以相互印证，可视为“事实”；有些信息存在前后矛盾，其中必然有人说谎。请标出故事中的事实和谎言，并根据人物心理，还原故事真相。

通过对七个人物口供的概括梳理，我们发现，除了人物的衣着、姓名等基本信息没必要说谎之外，可以印证的事实有：

1.案发地点是在竹林中，时间是昨日正午过后一直到薄暮冥冥之时。

2.犯罪人之一是多襄丸，他诱骗了武士，把武士绑在树上，并霸占了武士妻子，拿走了武士的弓箭、佩刀等装备。

3.死者是武士，武士死于胸口的匕首，但凶器匕首被人偷走了。

4.受害者还有：武士妻子，她被强盗凌辱后逃了，没有死。

仔细比对后，我们发现存疑之处有：

1.究竟是谁杀了武士？多襄丸说，是自己被武士妻子教唆，和武士决斗用大刀杀死了武士；武士妻子说，是自己不能忍受武士的嫌恶，用匕首杀死了武士；武士说，是自己不能忍受被欺骗和背叛的痛苦，用匕首自杀。显然，根据武士死于匕首的已知事实，我们可以推定多襄丸在撒谎。当然，也不排除有一种可能是，多襄丸确实和武士进行了决斗，但没有胜利，武士妻子用匕首补刀偷袭杀死武士。这三种可能哪一种更可信呢？我们还需要更多证据。

2.武士妻子有没有教唆强盗杀死丈夫？多襄丸的供述中，提出武士妻子教唆他和武士决斗，武士妻子会跟赢的那个人走；武士亡灵口述中，妻子近乎疯狂地要强盗“杀了他”；而在武士妻子的供述中，并没有教唆强盗杀夫，而是自己因为丈夫的嫌恶而绝望。由此可见，多襄丸和武士的供述可相互印证，武士妻子有说谎嫌疑。真相是什么呢？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分析。

3.武士有沒有嫌恶妻子？多襄丸的供述中没有提及。武士亡灵的口述中，看到的是妻子听从了强盗的劝说，想要跟强盗走，武士“嫉妒得连连挣扎，怒火中烧”，显然，武士对有背叛心的妻子是愤怒的、不满的。而在武士妻子的描述中，很明确地说明“丈夫的眼神是蔑视的、冰冷的光芒，透着憎恶之色”，让她“感到羞耻、悲哀和愤怒……”由此可见，武士确实有嫌恶妻子，让妻子感到经此一劫，发现了武士的懦弱和冷漠，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为了排遣愤懑和委屈，恨不得把武士杀掉。

4.武士妻子有没有跟强盗走？多襄丸和武士亡灵的供述中，武士妻子都有想要跟强盗走的表现。武士妻子的忏悔中，用“昏过去”一笔带过。根据事实来看，武士妻子应该是用这个借口转移强盗的注意力，趁机逃跑。

5.杀死武士的匕首是谁拿走了？这是一个细节彩蛋。我们可以借助结尾来看，在薄暮冥冥之时，有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拔出了武士胸口的匕首。此时，多襄丸已经离去，且多襄丸用的是大刀，匕首是武士妻子才有的，所以不是多襄丸。

那么会是武士妻子吗？武士妻子的供述中，她刺死丈夫后，就离开跑到清水寺忏悔了。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樵夫，樵夫谎报了发现尸体的时间，他应该是在黄昏时看到了武士之死，贪利拔走了匕首。

综上，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故事的真相：多襄丸在霸占了武士妻子后，武士妻子因为丈夫对她的嫌恶，带着绝望的心情杀死了丈夫，丈夫的匕首被路过的樵夫拔去偷走。当然，你也可以还原出其他的故事版本。

三 主题：故事的真相重要吗？作者想表达什么？

这是一篇什么类型的小说？是犯罪推理小说吗？作者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讲述一个凶杀案？作者为什么没有直接公布真相？存在一个固定的真相吗？

从类型上看，这好像是一篇犯罪推理小说。但仔细读完，你会发现，芥川龙之介并不想讲一个犯罪推理故事，而是通过这样一个普通的凶杀案追问人性，探讨真实与谎言、正义与邪恶、勇气与怯懦之间模糊的边界，所以，这是一篇披着犯罪推理小说外衣的哲理小说。作者并没有按照捕吏或者侦探的单一视角讲述故事，也没有以“发现受害者—侦探登场—侦探调查—公布真相”的侦探小说惯用结构编排情节，结尾没有公布真相，而是让读者去思考：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相信的世界，都只会讲述对自己有利的故事。

樵夫的供述中，他隐瞒了自己偷走匕首的卑劣行为，很可能他目睹了整个案发过程，但由于胆小怕事，他一直等到武士被刺死，所有人都散场的薄暮之时才现身，拔走了值钱的匕首。行脚僧的供述中，他并不关心凶手是谁，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这个无常的世界，人之命运，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充满了悲悯。差役的证词中，他也不关心死者，只是标榜自己捉拿强盗的英勇，宣扬自己的正义身份。老妪的供词中，她怜惜女儿，在尚未查明真相时，就把所有罪过都推给强盗。多襄丸的供述里，他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反正横竖是死，死前不忘炫耀自己斗杀武士的风采。武士妻子的忏悔中，她是十足的受害者，所做一切都是出于绝望，她嘲弄武士的胆怯，对这个恃强凌弱的世界充满了怀疑。武士的供述中，一方面他把所有罪孽归为妻子的背叛，另一方面又以自杀来逃避自己的懦弱，表现出人性中虚伪的一面。

最终，我们发现也许并不存在一个固定的真相，在写作故事时，一定要抱着一种辩证的、反思的态度看待世界，以更包容多元的思想去探索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