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茉莉花
2022-12-28蒋静波
蒋静波
村东小河边,有一排小平房,那是生产队的仓库。房子长年紧闭,透过玻璃窗上厚厚的积尘,依稀可见一张张蜘蛛网和横七竖八的农具、种子袋。
一天,我发现靠近路边的那间平房门口多出了一棵灌木。淡绿的叶,柔软的枝,开着好多小白花,像夜空中的星星那么耀眼。这是什么花,那么香?我摘下一朵,使劲儿闻着。
“小姑娘,以后不摘花玩儿,好吗?”突然,那间小平房里走出一个女人,柔柔的声音像唱歌一般,而且,说的还是普通话。除了老师,村子里从来没有听谁说过普通话。
她是谁?就像突然出现的那棵灌木和花儿那樣,令我不解。
我扫了一眼那间屋子。原来灰汁团(用稻草灰、米粉和红糖做成的团子,灰不溜秋,味道不错)般的木门,现在露出清晰的木纹,玻璃窗上糊着报纸。
屋里又走出一个人来,是马浪荡。我大吃一惊。听大人说,马浪荡是孤儿,小时候,他随出嫁的姐姐来到我们村,长大后住进了祠堂。前几年,祠堂拆了,他就在外面游荡。“马浪荡”是人们对行踪不定、四处游走的人的称呼。叫得久了,“马浪荡”就成了他的名字。
小孩儿都怕马浪荡。谁家少了一只鸡,或者一码年糕,大人就会骂:“是不是马浪荡回来了?”妈妈也这样吓唬我:“再哭,叫马浪荡把你偷去,卖掉。”或者:“再坏,叫马浪荡把你抓去,像鸡一样杀掉。”
我刚想跑,女人笑眯眯地递上一颗话梅糖,说:“小姑娘,请吃糖。”
我用鼻子吸一口空气,奇怪,她身上也有这种花儿的香。
“进屋来呀!”女人的话,像话梅糖般粘住了我。
我走了进去。墙壁上,贴着一张张戏剧照,里面的女子像仙女一样。看得出,就是这个女人。
桌子上,有两杯茶。黑乎乎的茶汤上,开着两朵洁白的小花。一丝丝甜香从杯中飘出来,钻入我的鼻孔。
“那是什么花?”我怯怯地问。
女人轻轻地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人将我骂……”不知不觉,我和着唱了起来。
女人说:“小姑娘,唱得不错。这就是茉莉花呀。”
啊呀,我恍然大悟。
马浪荡续了茶,说:“林妹妹,继续喝。”
他竟然也说着普通话。我对马浪荡刮目相看,暂时忘了他是一个坏人。
我问林妹妹:“这茶好喝吗?”
林妹妹说:“你自己去摘吧,只要不糟蹋就好。”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回家后,我边唱边将两朵茉莉花小心地放入杯中,倒进开水。我第一次喝上了这么香的茶。
妈妈正和阿绣婶说着马浪荡和野女人的事。我纠正道:“不是野女人,是林妹妹。”
阿绣婶笑开了:“林妹妹?还贾宝玉哩!”
妈妈说:“好人坏人,你要分清。”
“坏人是不是也有好的时候?”我问妈妈。她没理我。
后来,我多次走进那间小平房。有时,他们在吃饭,小菜都是咸菜、蟹酱、芋艿、萝卜、青菜之类。只是,那饭碗、菜碟很美。有时,马浪荡拉琴,林妹妹唱越剧、黄梅戏,像上台演出一样认真。
女人们总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有人说:“马浪荡正经事不做,在草台戏班子混了几年,骗来了一个野女人。”也有人说:“马浪荡细皮嫩肉,天生就不是干活儿的料,只能做坏事。”
一天早上,小平房门口来了一位脸上有刀疤的男人。阿绣婶来告诉妈妈,野女人看见那个“刀疤脸”,跪了下来。马浪荡将来人拉进小屋,关上了门。里面乒乒乓乓,哭声骂声,十分热闹。阿绣婶又神秘地说:“野女人的男人据说刚从‘里边出来,弄不好,马浪荡要为野女人丧命哩!”
我的心一惊一跳。妈妈瞪我一眼:“这几天,别往那边跑。”
第二天中午,我在代销店打酱油,马浪荡来买猪肉和啤酒。管代销店的胖老头儿问:“家里来贵客了,这么客气?”马浪荡笑着说:“自家兄弟,应该客气。”马浪荡刚走,小店里就像“米胖机”放炮一般,突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有人说:“一张小床,三个人不知怎么睡?”
匆匆吃了饭,我又来到小平房那边。小平房门口的一张小桌边,围坐着两男一女。男人喝着啤酒,剥着小龙虾,女人喝着茉莉花茶。三个人有说有笑,不时干杯,亲如家人。
人们装作闲逛,纷纷来到屋子前,转了一圈又一圈。饭后,三个人演了一台戏。马浪荡拉着二胡唱刁德一,“刀疤脸”唱胡传魁,林妹妹唱阿庆嫂。
唱得真好。人们听着戏,围拢过来,还拍起手来。马浪荡开心地笑了。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被人们称赞吧。
“刀疤脸”起身向人们分香烟,抱拳说:“我兄弟和妹妹今后请各位多多关照。”
第二天,“刀疤脸”不见了。小屋的门口,渐渐热闹起来。很多时候,大家点名要林妹妹唱越剧,当然,马浪荡会拉二胡伴奏。有时候,他俩会外出表演几天。
一年多后,林妹妹病死了。马浪荡到外面游荡,再也没有回来。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林妹妹的坟头上长出一棵树,开满了朵朵茉莉花,花儿轻轻唱着:“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