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杏旺
2022-12-27徐江庆
◎徐江庆
婶婶家门前有棵杏,每年春天杏花开时,引来许多蝴蝶和蜜蜂,也引来过往行人的目光和孩子们的期望。
杏树足有碗口粗,伸展的枝条高过院墙,杏花开时整个门前都映红了,像一片云霞落到了婶婶的家门前,红红火火的希望和香香甜甜的憧憬在门前荡漾。
杏是麦黄杏。芒种前后,麦子黄了的时候杏子也就黄了。我们跟蝴蝶蜜蜂一样不自觉地来到杏树底下,追逐、打闹、做游戏,把婶婶的家门前渲染成了一个欢声笑语的大舞台。
婶婶是镇上人,嫁到我们这个一巴掌能捂过来的小村庄相当于下嫁了,但绝不能说落地的凤凰。叔叔算得上一表人才,个头一米八几,五官端正,身材好得让我们这辈兄弟们望尘莫及。现在的年轻人吃得好,喝得好,穿得也好,一个啤酒肚坏了整体形象。婶婶自进了这个家,一发而不可收地为叔叔生了六个儿子,跟秋收一样,从不错过季节。这么多孩子,煮一锅粥一人一碗锅就见底了,能把这些孩子拉扯大,不能不归功于婶婶的勤俭持家,当然,也离不了婶婶家门前的那棵杏。
婶婶家门前的那棵杏什么时候栽下的我不清楚,我记事起它就碗口粗了。听奶奶说,杏树当年是作为嫁妆跟婶婶一起嫁过来的,只是婚后第二年春上才移栽过来,当年虽没坐果,也是开了满树花朵。
乡下老家有许多栽树的风俗,在院子里栽几棵柿子树,喻为:事事(柿柿)如意。在家门口栽几棵杏树,喻为:门前兴(杏)旺。春天,杏花开时,那翩翩起舞的蝴蝶和嗡嗡歌唱的蜜蜂着实把家门口渲染得热闹非凡。秋天,柿子熟了,一阵秋风收走了柿树的叶子,只剩下红彤彤的柿子灯笼一样挂满枝头,看着就喜庆。婶婶家生了六个儿子,可谓家门兴旺。在乡下,谁家儿子做了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就被骂逆子,常被人指着后背说:家门不兴!由此说来,婶婶娘家人还是很在意门前栽杏的。
婶婶家门前的这棵杏曾引得多少人望梅止渴呀!婶婶也不是小气的人,杏子熟了总是挨家分几个给孩子们吃,村里没有人好意思打婶婶家杏的主意。现在想来,婶婶送出去的杏子实际上堵了街坊邻居的嘴,蛮有心计的。婶婶借助娘家是镇上的有利条件,也会把杏子从嘴里省下来拿到镇集上卖了,换些柴米油盐。门前的杏树不只是一种象征,俨然成了一棵摇钱树,间接支撑过六个儿子的成长。一棵杏树支撑过一家人的艰难岁月,也波及一个人的命运,那年月有些事我们小孩子永远不懂。小时候我们好看热闹,看过好多热闹,唯独婶婶的热闹没有人去看,我们打心底里记着婶婶家杏子的好,更记着婶婶的好。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棵杏给我们带来的欢乐和期待,从杏树开花到麦黄时节,几乎每天围在婶婶的家门口,看着杏花落了,花蕊里吐出一个豆大的带绒毛的青杏,一天天变大,由青变黄。一直以来,我总认为期盼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它牵着我们一天天长大。
婶婶家的杏子杏仁都是甜的,咬在嘴里脆脆的,越嚼越香。小时候我们常玩泥蛋蛋的游戏,跟现在玩的玻璃球大同小异,只是材质天壤之别,玩法不太一样。大体是两人对弈,每人出同样多的泥蛋蛋,一把撒开来,选距离最近的蛋蛋,两两弹起,弹中一个赢一对,跟玩台球似的,撒出去的泥蛋蛋还没轮到你上手,一杆就被对方结果了,造成全军覆没。泥蛋蛋是用沙性含量少的河沟淤泥做成的,泥巴放在手心里,团成光滑的圆,埋进干燥的沙土里,阴干一段时间,再挖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干。这样做成的泥蛋蛋不易裂且硬,硬得跟石头似的,用作弹弓子,比赛射击。那时候我们每个小伙伴都拥有一大堆泥蛋蛋,有自己做的,有从别人手里赢的,相当于一笔财富,成了炫耀的资本,谁最多谁最有底气。婶婶家的老四,我该称四哥的,跟我一年出生,却大了我一年,他正月生日,我是腊月,他会满地跑了,我还没出满月呢!这是三四岁以下看出来的差距,再大一点上学了,这差距几乎缩小为零。老四跟我玩泥蛋蛋常输,一个下午就输得“倾家荡产”,十分可怜。有一次老四跟我赌杏核,赌注是十个泥蛋蛋顶一个杏核,这极大地刺激了我的战斗欲,确切说是勾起了埋藏于我心底的馋虫。那天我一口气赢了老四二十多个杏核,正当乘胜追击再赢一把时,老四洗手不干了。老四手心里冒汗了,递给我的杏核潮乎乎的。出于同情,我收取杏核的同时,把自己的泥蛋蛋抓了一大把揣进了老四的衣兜里。对我来说,拥有杏核,这些泥蛋蛋就不值钱了。我攥着赢来的杏核,真希望自己是老四,家里有杏核,想吃就吃,用不着去赌。但是,我更想自己家门前也有一棵杏树。
我曾寄希望于一棵黄豆芽大小的杏苗上。母亲常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也就是说,桃树三年结果,杏树要四年,梨树便是五年了。我坚信一棵小杏苗定会长大的。有一次跟小伙伴到田里割草,发现一棵刚刚长出四五个叶子的小杏苗,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为谁先发现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甚至闹翻了脸,几天都不说话。后来,我还是有幸在一条水沟边挖到了一棵小杏苗,小心谨慎地捧回家,找了个向阳的墙根处栽上,天天浇水,天天观望,像守护着一个遥远的梦想。可是没过几天,杏苗死了。许是换了水土,或许浇得太涝,我没找到杏苗死去的原因。我为它流了泪,伤心了几个日夜。
婶婶家的六个儿子转身长成参天大树了,我跟老四也成了抱孙子的人了。回想当年,坚信一棵小杏苗长成参天大树的梦想一点儿也不夸张,不仅是美好的,也是现实的。
背起书包上学的那一年,伏天里一场特大洪水冲毁了我们的家园,灾后第二年,婶婶家门前的那棵杏树迫于生计不得不杀掉了。那时杏树已顶上我们的腰粗了,据说锯掉时淌出的汁液是酱红的,黏稠如血。我当时想不明白了,那么多艰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咋就一时挨不过了?后来想想,家都没了,村子搬迁重建,那棵杏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守着一片废墟,春里仍然开了满树的花,没了孩子们的陪伴,没了欢乐,一点儿孤芳自赏的心情也没有了。
一年一度芳草绿,每到杏树花开时,总是想起婶婶家门前的那棵杏,心底随之升腾起一片暖暖的希望。麦子黄了的时候杏子也就黄了,总是记得第一时间买来刚上市的杏子尝一尝,总觉没有小时候的甜。婶婶家门前的那棵杏树,只有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