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与保守的超越:刘锡鸿政治思想及其儒学基础新探
2022-12-27刘富民
刘富民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100)
刘锡鸿,字云生,广东番禺人,在中国近代史上曾作为郭嵩焘的副使与他同去英国。在通常的观点里,刘锡鸿是作为一个顽固保守派出现。[1]103尤其是在“海防论战”中,他站在保守派的立场驳斥郭嵩焘的意见,认为“夷狄之道未可施诸中国。”[2]14而且在随使途中,他还攻击郭嵩焘“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3]675-676这些言论都表现出了他作为顽固派的性格和对洋务派主张的否定态度。但我们理解一个思想人物应当更加全面具体,而非以通常描绘的脸谱来进行描述。保守派内部也存在分歧,刘锡鸿并非是食古不化的保守派,毕竟郭嵩焘也赞赏他“于洋务颇有见地。”[3]665当前研究往往能够对刘锡鸿有更加“同情的理解”。王雅娟认为,刘锡鸿思想虽然有保守的特质,但却具有一定的开放性,例如他认为向西方派遣使节是“今日要务”,因为出使他国能够更好地通外情,了解洋人的情况和底细。[4]李娟从刘锡鸿对于科技的理解中看到,虽然他反对开铁路、引进科学技术等,但他对西方文化并非全然抵制,而是“试图理性认识,逐渐而谨慎地接纳,寻找适合中国文化和社会发展的结合之路。”[5]这样的理解就使得对刘锡鸿的思想开始摆脱标签化,展现出了丰富的面向。刘大立认为,刘锡鸿的思想在变革和保守之间存在冲突和矛盾的纠结,并将之描绘成中国传统士大夫共同存在的思想困境。[6]
虽然上述研究对于刘锡鸿的研究已经较为充分,不过这些理解也相对比较片面地从刘锡鸿思想的某个角度来进行解释,并没有解释为何刘锡鸿会有这样的思想,也并没有深入地探讨刘锡鸿的问题意识以及他理解西方的思想背景,如果我们理解了这个问题,或许就能够明白刘锡鸿的思想的复杂性。并且,在笔者看来,刘锡鸿思想在上述表现出的矛盾实际上并非完全是冲突和矛盾的,当我们放下前设的框架,还原到基本的层面,就能够看到:刘锡鸿对于所谓变革的理解和保守都是基于其对儒家思想的理解。而在这里,显然儒家思想本身是充满了丰富性的。
一、进步与保守:对刘锡鸿政治思想之矛盾性的诠释
如果从保守派和变革派二元化对立的视角来看,就可以看到在这样一个框架之下,刘锡鸿思想内在地具有一种复杂的性质,确实是具有矛盾的性质的。
刘大立的研究认为,刘锡鸿对当时政治问题观点的矛盾性表现在如下的方面:从倡导变革的思想来看,他与当时的洋务思想有一致的地方。在于他认同对外开放、反对盲目排外,认为应当与洋人打好交道,洋人也是可以与之交流的。并且赞同开设矿山,以及明确提出了对外派驻使节的设想,这在当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为。毕竟当郭嵩焘被派出英国的时候,当时士大夫都会认为这与“流放”没什么区别。而另一方面,他却反对铺设铁路,反对引进科学技术。坚持所谓的“政令归于一统,财赋归于一人”的政治制度。并且,刘大立的研究比以往的理解更加深入,他看到刘锡鸿思想的矛盾就在于刘锡鸿认识到,铺设铁路和引进科学技术必然会动摇中国的政治制度,造成中国制度的混乱。而西方所以能够发展技术和铁路正是基于西方独特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6]。刘大立的认识不可谓不深刻。他通过全面的研究看到了刘锡鸿基于对西方认识的深刻的一面,打破了一些对保守派的传统理解,展现了洋务运动保守派思想的复杂性。并且,打破了传统的“器物—制度—思想”三阶段论。梁启超认为,西学输入,“始则工艺,次则政制。”[7]160但在这个时候,诸如刘锡鸿这样的保守派已经看到了中国的问题实不在于器物的落后,而是制度的失灵。当然这样的理解也不能过分高估到他们已经认同了西方民主制度的层面,但同样应该看到,这显然也并非是简单主张“中体西用”的傲慢自大观点。
同样,刘大立建构这样的一个刘锡鸿的思想面向固然深刻,不过也有些失之偏颇。诚然,刘锡鸿确实认为,西方之所以能够商业如此发达,与他们的政治制度有密切的关系。“洋人所谓国主,无异乡里中之首事,无上下等威之辨。所谓官,无异乡里中之富室大家,国主由公众举…承办一国之事,而不能专断其事,遇事则集富室大家,及一国之众而公议之…议既成,按贫富各出财力同为办理。”[2]16也就是说在他看来,西方的国主也同样是商人,因此遇到事情都是商人之间相互商议的结果。实际上西方国家也正是商人统治。不得不说,在这里刘锡鸿似乎正确认识到了那个时代西方社会的实质,也就是资产阶级的统治。而后梁启超也认为西方已经分化为了“资本国和劳工国”[8]11的对立,可见刘锡鸿观察的深入。并且刘锡鸿认为,在中国发展商业会带来严重的问题,因为中国的政治制度向来都是“中国天下为家已更数千载,政令统于一尊,财赋归诸一人,尊卑贵贱礼制殊严,士农工商品流各别,涣汗颁而八方罔不承听,矧其在逐末之人何得妄参国是。”[2]23-24在等级制之下,获得了财富的中国商人会努力地想要进入“士”的阶层,从而腐蚀中国的官僚体制,从而造成中国政治的腐化和堕落。而他认为晚清政局下官员的逐利和腐化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夫士习之坏,向第阴背夫义以从利耳,今则显然逐利,并不知有义之名。”[2]13-14他也以这个观点批判郭嵩焘想要学习西方“官本商末”的政治结构,而强调不要让商人参与政治,并且努力提高农民的生产。基于此可以看到,刘锡鸿确实是基于中国的政治制度的特殊性而反对发展商业和铁路,认为发展铁路就会造成中国政治制度的改变乃至崩溃,走向不得不向西方制度学习的道路。
二、突破进步与保守二元框架:对刘锡鸿政治思想之矛盾性诠释误区的矫正
刘大立的研究对刘锡鸿思想的矛盾性有了深入的讨论,同时另一方面也在这里走向了误区,那就是虽然刘锡鸿看到了这样的差别,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刘锡鸿的思想遇到了所谓的“结构性矛盾”——即要发展商业就必须改变制度,而儒学信仰使得他难以做出改变制度的抉择。在刘锡鸿的视角下,西方的制度并不比中国更加优越这是因为刘锡鸿认为发展商业和农业不过是因为国家情况的不同。同时,刘锡鸿眼中理想政治的实现实际上并不依托于商业模式,或者换句话说,中国不需要变成一个“商人之国”。
刘锡鸿的理由是“国情论”,他看到了中国与西方的差别,并认为这是基于中西方不同的国情导致的。他认为,西方之所以崇尚商业是因为他们特殊的地理条件和环境只适合发展商业否则不能够生存,而中国地大物博,土地肥沃,适合发展农业。“西洋…第其国僻处,地狭而不腴,故谋养民在拓地通商耳。中国之利在劝农,与彼国之利在通商,形势殊而理则一。奈何仿用西法独畏难而舍其所专务也。”[2]26刘锡鸿强调,中西环境不同,所走的道路也因而不尽相同,故而对于这种差异应该充分的理解和尊重。更重要的是,这种差异在他看来并非是进步和落后的差异。
刘锡鸿确实对西方的某种“先进”有着其认同的地方。比如他赞扬西方的监狱,认为其不虐待犯人,反而教犯人学习技能,使得其“逾罪既得释,而人不伤,技艺且成,可藉以图糊口。刑罚也,而教养寓焉矣。”又如他赞扬英国人知礼节,“向疑英人僻处海岛,惟知逞强,无敬让之道。乃上下同心,以礼自处,顾全国事如此。”[9]122又如他赞扬英国法律宽恕,“查英国制法最恕,无殊死刑,惟谋杀叛逆者继杀之…以民命为重,而惩戒从宽。”总体而言,在刘锡鸿看来,英国政治“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和“无虚文相应之事”。[10]也就是说,他所以赞扬西方的政治,可以理解为他作为一个儒家士大夫在西方看到了“三代之治”的影子。在英国人们安居乐业,人民知礼,更重要的是,英国的政府勤政爱民,不严刑峻法,可以说是自古以来理想“善治”的典范。故而才有了他所谓“西洋之政,如教艺课工,矜孤济贫,禁匪捕盗,恤刑狱,严军令,饬官守,达民情等类,与我中国致治之道多有暗合者,何以悉屏置弗道,而惟火车铁路是务哉。”[2]18虽然有这样的赞誉,但在刘锡鸿看来,这种美好的社会并非是商业发展的结果,而是良善治理的结果。刘锡鸿认为,“西洋与英国之强,即是以养民为先务”[2]21西方富强正是基于“养民”为先,内政修明。我们可以看到,刘锡鸿更加关注的是英国政府的“爱民”之仁政和英国人民风俗礼节的美好,而非英国物质文明的丰富和强大——他认为这种物质文明的过分先进反而会败坏民俗。故而刘锡鸿看到的更多的是西方精神文明的风貌,而这些措施——矜孤济贫,禁匪捕盗等历来都是中国的“致治之道”。因此只要实现良善的治理,人民就能安居乐业。而财富的多寡,在他眼里并非是进步与否的衡量,而应该是善治的本来面貌,在这个层面上并无进步与落后可言,而只是治理是善与不善。
因此,萧功秦描述刘锡鸿见到“富丽堂皇的白金汉宫,印报机以每小时印七万份报纸的速度电驰风掣的运转,…整洁无垢的市容,彬彬有礼的伦教市民,凡此种种中国人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不断地刺激着刘锡鸿的神经。这一切迫便他的认知结构不得不对他所看到的客观现实作出解释”以及“活生生的先进文明显然不能被传统的认知结构直接解释,为了摆脱思维上的严重困难…依尧舜孔孟的圣人之学,作出一种言之成理的解释。”[1]107这种解读实际上仍旧是预设了“先进和落后”的判断而进行的阐释。
刘锡鸿的思想虽然有其复杂的一面,但他并非是在“进步与保守”之间挣扎的士大夫,而是一个确实相信西方政治体现了儒家政治理想的知识分子。我们对刘锡鸿的理解应该跳出所谓的“进步与保守的框架”,还原其本来的面目。他的理解也并非是以儒家思想比附西方政治,从而能够缓和所谓的“西方文明带来的冲击”。如果说在他那里,所谓的“先进落后”自是华夷之辨,而刘锡鸿的华夷之辨显然更加理性,相比一些习俗上的区别,良善治理,“三代之治”,才是他更关心的议题。
三、治理与善治:刘锡鸿政治思想的根本关注点及其儒学基础
刘锡鸿作为一个传统的儒家士大夫,出生在一个儒学世家[11],儒学构成了他基本的知识背景。上述论证已经可以证明,在刘锡鸿看来,西方的富强是因为西方“政教”的结果。“自西洋各国以富强称,论者不察其政治之根抵,乃谓其富强实由制造。”[2]109基于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刘锡鸿的价值体系里,政治的治理与教化是更加重要的。
儒学并非是一个追求物质进步的学说。儒学最强调的是“治”的理想。朱熹认为,“政者,为治之具。刑者,为治之辅。”[12]54而朱熹看来,“治”是由“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闲,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12]3因此,儒家的最高理想是人民生活的安定、风俗的美好。而民是否“富”在儒家政治理想的价值序列里并没有这么高。刘锡鸿反对建铁路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然华俗尚俭,往来贩运,类多日用朴素之需,估利实属无几。”[2]107中国人崇尚节俭,而修建铁路的目的是财货往来运输的繁荣,但崇尚节俭的中国人是没有那么多财货需要运输的。而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思维方式,所以在谈论“养民”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英国的富庶而感到中国农业生产方式的落后。而仅仅是将商业和农业看作是“养民”的不同方法罢了。“然西洋与英国之强,即是以养民为先务,萃力毕注于此。第其国僻处,地狭而不腴,故谋养民在拓地通商耳。中国之利在劝农,与彼国之利在通商,形势殊而理则一。奈何仿用西法独畏难而舍其所专务也。”[2]26有研究认为,清末的儒家士大夫往往以理学作为其思维的方式。例如萧功秦就认为,“正是理学关于义理对万物的“投射”关系的明确阐释。因此,在正统士大夫看来,对义理的任何偏离,只能是邪恶、丑陋、虚假和混乱。”[1]24这么说确实是有其依据的,但也同样不能忽视的是,清代学术已经更加具有实践的性质,开启清代学术的顾炎武、黄宗羲等人正是更加关注实用性和对政治问题的解决。实际上,理学在清代已经虽然是官方学术,但事实上,代之而兴的是汉学和考据学,而二者显然更是注重经世致用。刘锡鸿所在的广东则更是考据学的重镇,开办学海堂的考据学大师阮元、史学大师全祖望都是在广东生活,对广东的学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甚至作为考据学的宗师戴震,对理学也有他的批判,“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13]11蕴含了对理学过度要求禁欲主义的批判。而另一方面,清儒倡导恢复“三代之治”,清初的学者黄宗羲更是以三代作为理想政治的标准。例如他认为,“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三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也”,[14]8就是以三代的治理作为标杆。
因此相对于宋儒以理为“天下之公”,一切行为都符合“理”才是理想政治的这种义务论式的理解,清儒更关心的是能不能实现所谓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讲信修睦,老有所养”等这样的良善治理,以及法度是否能够被确切遵守,吏治是否清明这样的务实的政治治理问题。当然,上述所论并非是认为华夷之辨在那个时代并不重要,而是认为清代学风足以使得一部分相对开明的士大夫在看到西方的景象的时候并非是完全的排斥,或者只顾牵强附会附会,而是能够具有主动性地接受并思考西方的治理,并进一步反观中国的政治。从刘锡鸿对西方男女婚配和妇女生活的观察可以看到,他能够理性地分析与中国的差异,但却并没有做出极端的大是大非之评价。
总之,19世纪下半叶,西方处在一个进步主义思潮狂飙突进的时代。在刘锡鸿前往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这种激进主义的思潮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紧密结合起来。在这样时代里,进步、增长就是一切。正如斯特龙伯格所言,“在一个激烈竞争和迅速变化的世界里,一个民族要么适应,要么消亡。一切似乎都证明了这样一个教训,即稳定已不再是常态;变化之神成为新的主宰;谁若不识时务,谁就会倒霉。”[15]235而这构成了刘锡鸿在英国所观察到的一切景象的思想来源。然而刘锡鸿自身所处的年代,这样的思潮还没有传到东方。在刘锡鸿访英的两年后(1877年),《天演论》的作者严复才踏上了去英国学习的道路。因此,刘锡鸿正处于中国思想界进入救亡热潮的前期,所谓的进步与落后在中国还没有完全成为一种流行的话语体系,成为近代中国人思想的前提预设。因此,刘锡鸿是在同光中兴的中段作为中国相对开明的儒者去到英国,他的眼光完全是儒家式的。在儒家思想看来,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内政修明,政治稳定,如此人民才能够安心从事生产,国家才能够获得税赋,才能抵御外敌。他反对洋务派的理由也是因为他认为应当先修内政,政教昌明才是富强的根本。当然,他的目光也有其局限性,忽视商业的作用,仍旧认同小农经济。但正如上述所说,他有改革内政的思考,对英国政治的认同并非是他思想矛盾的一面,而恰恰是他作为没有接受西方思潮洗礼的一个儒家士大夫正常的逻辑。他对英国政治的认同和基于此而反思中国政治的问题恰恰是那个时代部分儒家士大夫能够做出的反应,引出了对中国政治本身的反思。而后来在救亡的思想热潮中,基于清儒思想而反对“天下归于一家,财赋归于一人”这种封建观念的革命思想,或许在刘锡鸿等儒家士大夫这里已经开始了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