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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技术条件下对“人的本质”问题的再思考

2022-12-27

关键词:人的本质本质动物

王 阁

(中共北京市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044)

人的本质问题是哲学研究中常谈常新的问题。对人的本质问题的回答是确证人之存在意义的根本所在。在人工智能普遍发展和应用的背景下,有必要对人工智能带来的对人的本质认识的深化及提出的挑战进行深入分析,从而确立人之存在的根据。在1956年的达特茅斯会议上,“人工智能”的概念被正式提出,其确切含义是:“原则上学习的每个方面或智能的任何特征都能被精确地加以描述,以至于可以制造出来一台机器来模拟它。人们将尝试发现如何让机器使用语言,形成抽象和概念,解决目前人类面临的各种问题,并改进人类自己。”(1)Jerry Kaplan,Artificial Intelligence:What Everyone Needs to Know,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13.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人工智能越来越像人,像人一样会看、会说、会听、会判断、会决策、会思考、有情感。由人工智能引发的对人的本质问题的再思考需要从人工智能技术的特殊性展开:一是它建立在对人类智能的理解上,这也就是建立在对作为生命个体的人自身的自然本质的认识上;二是人工智能拟人化程度的提高及其在现实生产生活中的应用塑造着人类的存在方式和意义世界,并使人重新思考人之为人的本质问题;三是人工智能与人的自然身体相结合引发关于“后人类”的思考。(2)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是“机器像人一样思考”,这一命题里就自然地包含着对“人之为人”问题在科学和哲学两个维度上的考察,即:从科学角度研究人的自然本质,以实现机器像人;从哲学角度研究机器像人,那么人何以为人。自1956年人工智能的概念诞生以来,关于“能思维的机器”对人的存在境况的影响便进入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视野。在人工智能发展的初期,人工智能专家为寻找实现人工智能的技术路径侧重从神经科学、心理学、语言学等方面对人的意识、认知、语言、情感等自然本质的研究,阿兰·图灵(Alan Turing)、约翰·赛尔(John Searle)、玛格丽特·A.博登(Margaret A.Boden)等是代表人物。经过五十多年的发展,近些年,随着以深度学习为技术路径的人工智能的现实应用场景的多元化,人的生存境况发生深刻变革。国内外学界关于人工智能对人的本质的影响研究发生了转向,侧重从人工智能的现实应用出发,研究对人的社会性本质,如权力关系、劳动状况、社会关系等方面的影响(参见[英]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程宏燕、郭夏青:《人工智能所致的交往异化探究》,《自然辩证法研究》2020年第9期;孙伟平:《人工智能与人的“新异化”》,《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2期;肖峰、杜巧玲:《活劳动:从人工智能到脑机接口的迷思》,《江汉论坛》2022年第8期),但忽视了人工智能的研发过程也是对人的自然本质认识深化的过程。还有学者以马克思主义人的本质观为参照系,阐述人工智能对马克思主义人的本质观的确证(参见余乃忠:《积极的“异化”:人工智能时代的“人的本质力量”》,《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王水兴:《人工智能与马克思人的本质的“新确证”》,《马克思主义研究》2022年第2期)。本文将人工智能引发的对人的本质的思考置于哲学和科学技术发展的长时空脉络里,考察伴随着科学技术发展的自然历史过程,人工智能这一特殊的技术形态在人的自然本质和人的社会本质两个维度上引发的认识的深化和提出的挑战,并放在未来的尺度上考察人工智能引发的“后人类”之思,从而形成对该问题的完整认识。

一、对“人的本质”问题认识的“不变”与“变”的逻辑

人的本质问题是哲学的最高问题。人们对人的本质的认识具有社会历史性,尤其是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以及技术在现实生产生活中的应用使人类内部与外部存在方式发生了深刻变化,进而促使人们不断追问“人是什么”。人们不断探寻人在自然宇宙中所处的位置,确证自身存在的意义,并探究人的本质实现的路径。在追问与探寻的过程中,对人的本质的认识在 “不变”与“变”的辩证逻辑中得到深化。需要注意的是,对人的本质认识的“不变”与“变”具有同一性,二者相伴而生。

(一)对人的本质认识“不变”的逻辑

对人的本质认识的“不变”逻辑体现在将人与动物相区别作为人的本质规定性的尺度。从人的本质的一般性定义来看,人的本质是“人成其为人而区别于其他一切动物的最根本特征,即人得以产生、形成和发展的内在根据”(3)陈尚志等:《人学新论——马克思主义人学基本理论和重大现实问题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1页。。人们对人的本质的规定性经历了从关注人与其他动物相区别的自然属性到关注人的社会属性,再到关注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相统一的认识过程。最初,古希腊一些哲学家从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出发将人类比为特殊的动物。例如,古希腊哲学家阿纳克西曼德说,人开头就和另一种动物,即鱼一样;柏拉图说,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4)章勇:《自然与正义——论阿那克西曼德对自然的探究》,《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第28-34页;[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增订版)》(第8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页。这是从人所具有的自然属性的角度看到人与动物的相似性和异质性。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动物、社会动物。(5)参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0、379页。这是从人的社会属性说明人区别于其他一切动物的根本特征。

马克思在完成划时代的哲学变革中科学地阐释了人的本质,实现了对人的本质认识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统一。马克思从类本质、生命活动、意识、需要、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等方面对人与动物相区别做了科学阐释。马克思认同人和动物都是有生命的类,但这两种类有着本质差别,即从生命活动的本质来看,“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首先,动物的生命活动和自身是同一的,动物不会把自身的生命活动作为对象,而人则把自身的生命活动作为自己有意识的对象,也正是如此,人的生命活动相对于动物的生命活动来说才是自由的活动。其次,动物的生产活动和人的生产活动相区别。生产活动是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形式,没有生产活动,人和其他动物的生命就无法存续。但在“生产什么”“怎样生产”“生产的目的”“与产品的关系”等方面人与动物直接不同。动物的生产是为了满足本能的肉体需要,只生产自身及幼崽肉体需要的东西,也不把产品当作自己的对象,而人可以按照任何一种尺度生产,把产品当作对象。第三,动物与自然界的关系不同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动物与自然界是同一的,动物直接从自然界获取它所需要的东西。人把自然界作为对象性的存在,自然界不仅是人认识的对象,也是人主动改造的对象。第四,人的社会关系属性将人与动物相区别。“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这体现了马克思关于人的社会性的观点。人不是离群索居的人,而是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与他人产生联系的人。而动物的世界不存在社会关系一说。这些是从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相结合的角度看人与动物的相似性与人的特殊性。人同动物一样是物质性的存在,但人也是思维着的存在者。人作为认识主体和行为主体,既认识着世界,也改造、保护和创造着世界。

(二)对人的本质认识“变”的逻辑

对人的本质认识“变”的逻辑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体现在自然科学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现实应用改变着人的生存状态以及人对自身的认识上。推动对人的本质问题认识前进的绝不只是哲学家们纯粹思想的力量,恰恰相反,真正的前进的动力主要是自然科学和由此带来的科技进步促进社会日益迅速的变化带来的。

希腊哲学和科学是从希腊神话中脱胎而来的。在古希腊“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中蕴含了人的本质生成中的技术因素。普罗米修斯盗取了宙斯的火种,将火带到了人间,使人们摆脱了对黑暗的恐惧,见到了光明。普罗米修斯还教给人类知识和技能,如:造屋、驯养、航海、冶炼金属、医术、天文学等。但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受到了宙斯的惩罚。古希腊神话的一个特点就是神人同形同性,从神的世界中映照出人的世界,从对神的叙事中反映人性。在“普罗米修斯盗火”这个故事中,既包含着技术对人类发展延续的必要性,也隐含着技术的“原罪”。古希腊哲学家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主要有三条路径:第一,在探索宇宙的本原问题时,认为人是宇宙自然的组成部分,宇宙的本原就是人的本原,认识到了人的自然性。如泰勒斯的“水本原”说、阿那克西米尼的“气本原”说、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说。但这种将偶然的事物作为宇宙和人的本原的说法经不起推敲。第二,以原子论为标志,希腊自然哲学达到发展的顶峰,并且伴随着希腊社会进入以工商业为主的城邦社会,希腊哲学的研究对象转向人及人的社会,强调人和动物、社会和自然物的区分,认识到了人的社会性。如普罗塔哥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和苏格拉底提出的“认识你自己”的命题都彰显了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亚里士多德则直接将人置于政治国家中确定人的本质。第三,希腊注重逻辑演绎方法和逻辑思维的科学精神,也对人的本质的认识产生了影响,提出了“理性人”的命题。亚里士多德把有生命的实体分为植物、动物和人三大类,而理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8)向仲敏:《古希腊人学思想研究疆域初探》,《天府新论》2006年第4期,第22-25页;陈丽杰:《试析古希腊人学思想》,《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第75-80页。

中世纪基于基督教的信仰和教义去认识人的本质占据了主导地位,对人是什么、本性如何的回答来自《圣经》。《圣经》描述上帝创造了人类始祖,他们犯了错,因此人类具有原罪,人性本恶。经过漫长蒙昧的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重新打开了人类的理性之光,在对科学精神的崇尚中展开了对宗教神学的祛魅。在这一过程中,人的主体性得以彰显,人摆脱神的旨意重新发现人自身。人的本质力量在科学理性的复兴中得以进一步展现。西方近代哲学的初始阶段出现了关于人的机械论的解释模式。例如,西方近代哲学的开启者笛卡尔把人体看作主要是一具自动机构,即“地上机器”(9)[英]亚·沃尔夫:《十六、十七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784页。。他将人体的运作机制与喷泉的原理相类比。这种机械论的解释产生了物质实体与居留于人体的精神实体的二元对立,这也就是心与身的二元对立。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也是机械论的代表,法国医生和哲学家拉·梅特里(La Mettrie)说,人是机器。梅特里运用大量医学和生理学的知识,从机械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认为“只有医学才能借改变躯体而改变精神、风俗和习惯”,“是黑胆,苦胆,痰汁和血液这些体液按照其性质、多寡和不同方式的配合,使每一个人不同于另一个人”。(10)[法]拉·梅特里:《人是机器》,顾寿观、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8页。德国古典哲学关于人的本质的探讨基本都围绕理性展开。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关于人的本质的唯心主义观点,用自然科学、生物学的观点看待人的本质。但不同于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机械论,费尔巴哈强调人本身的特殊性。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工业得以发展。马克思说工业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在此基础上,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3页。自然科学成了人的科学的基础,生物学、生理学、医学、神经科学、心理学、人类学等的发展使人类对自身生命体有了科学的认识。通过科学技术,人类认识并改造自身与外部世界。当今作为第四次工业革命主导性技术的人工智能再次引发了人们对“人之为人”问题的思考。

二、人工智能研发深化对人的自然本质的认识

人的自然本质是使人区别于动物的居于主导地位的自然和生理方面的属性。这一起决定和支配作用的属性就是人的意识。从人工智能的概念设想出发,其实现首先就需要认识人的自然生命本质特征及其运行机制,最关键的是认识人的意识。人工智能研发的过程就体现为对人的自然本质的认识深化的过程。

(一)深化对人的自然本质认识的起点

人工智能技术的特殊性就在于其核心是模拟人类智能。但关于何谓“智能”,以及对智能的各个组成部分的运行机制的认识尚不明晰。人工智能的概念虽诞生于1956年,但在1950年计算机之父阿兰·图灵(A.M.Turing)发表了题为《计算机器与智能》的论文,就首先提出了作为机械之物的机器能否思维的问题。(12)A.M.Turing,“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 Mind,Vol.LIX,No.236,1950,pp.433-460.但是对“思考”这一概念进行定义又十分困难。为了将这一问题操作化,图灵提出了“模仿游戏”的测试,即将在特定环境下机器模仿人的行为却不被人类识破作为判定机器是否智能的依据。图灵将“机器能否思考”这一问题转化成了可操作的测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指引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实际目标。这种导向使人工智能技术研发着眼于人工智能设备的外在行为和表现。图灵设计的“模仿游戏”的关键之处就在于在人的体力能力和智力能力之间划出了一条截然分明的界限。

图灵测试仅仅将运用语言符号进行交流这一个方面作为衡量“智能”的标准,这无疑是一种将人类智能进行简单化处理的操作。实际上,人类所具备的能力构筑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人的各种能力之间并非相互独立而是相互交叠的状态,很难将人的某种能力简单归结为非此即彼的体力或智力。因此,需要深入思考哪些人类能力可以在人类设计的机器中去执行。这就需要对人脑、人的心理机制、人的情感、人类语言、人的认知过程、信息处理过程、人的肢体行为、面部表情、情绪、意识等各个方面进行研究,并寻找哪些能力可以用计算机进行形式化、数学化表示,哪些能力无法进行形式化、数学化表示,这也是衡量人工智能所能达到的“智能化”限度的标准。这就决定了人工智能属于跨学科的研究。随着脑科学、神经科学研究的深入,人们对隐藏在思维、意识全部范围内的运作原则的理解加深,这些将为开发智能机器提供支持。

(二)深化对人的“意识”的认识

关于意识的研究一直是哲学和科学研究中的主要论题。意识让我们感知和体验周遭的世界,让我们确认自身存在的真实性。人们能够有意识地体验不同事物,也能对我们所体验的事物进行思考,产生思想,但却不容易体验或思考意识本身。哲学研究的终极就是理解自身存在的根基,而“具有意识是作为人的核心——对意识的理解必然是反身的(reflexive)”(13)[英]马克斯·威尔曼斯:《理解意识》,王淼、徐怡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4页。。也就是说,受人类认知活动具有的本质的不完备性影响,对意识问题的认识是在一个不断批判的过程中接近真理的过程。当前,让人工智能具备像人类一样的“意识”显然是人工智能突破中的关键奇点。心理学家马克斯·威尔曼斯(Max Velmans)曾提出关于意识的五个问题:第一,意识是什么,它位于何处?第二,如何理解意识和物质之间的因果关系,尤其是意识与脑之间的因果关系?第三,意识有什么功能?例如,它与人的信息加工的关系是怎样的?第四,与意识相关联的物质形式是什么——尤其是脑中意识的神经基质(substrates)是什么?第五,如何检测意识,发现其本性?(14)[英]马克斯·威尔曼斯:《理解意识》,王淼、徐怡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4页。这五个问题基本概括了所有关于意识研究的方向。这些问题既是哲学问题也是科学问题。

人工智能的研发推动着自然科学领域对人的意识之谜的揭示。只有对意识问题研究清楚才能去建立模拟人类意识产生的模型。神经科学的研究表明,脑的不同部位对意识的产生发挥着不同的作用。通过对不同部位脑损伤的案例和数据的研究,以及大量的实验和理论分析,神经科学家发现顶叶和额叶受损,意识水平会有极大程度的下降,而丘脑和脑干对于意识的产生也是必不可少的。但实际上真正的意识问题比进行神经科学研究的科学家所想象的还要艰深。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与意识相关的“记忆”的研究上。尽管随着神经科学的发展,记忆研究采用了更多的仪器装置、更加实证的分析方法,但是有关记忆的核心解释问题并非仅仅依靠神经科学、认知科学等就能实现。(15)尤洋、冯金鹏:《神经科学哲学视域下的记忆因果关系研究》,《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9期,第5-14页。哲学家菲利普·戈夫(Philip Goff)指出,意识问题在本质上无法用科学解释,其核心问题在于自然科学使用的都是定量的方法,而意识问题在本质上是个定性现象,只涉及性质,如看到红色之物、闻到咖啡的香味、尝到薄荷的味道。(16)“Philip Goff and Philip Pullman Talk Materialism,Panpsychism,and Philosophical Zombies,”November 4,2019,https:∥lithub.com/philip-goff-and-philip-pullman-talk-materialism-panpsychism-and-philosophic al-zombies/,March 10,2022.事实是人类确实很难用纯粹自然科学的定量语言捕捉到意识意识到的性质的内涵。但人类意识的产生是有物质基础的,脑是人类意识产生的器官,但意识的产生也离不开环境,单纯的脑很难产生健全的意识,就好比一个顶尖的色彩研究专家,对色彩有敏锐的认识,但如果他从一出生就被关在黑屋里,那他对色彩的认识还能不能达到较高的成就就受到怀疑。因此,建造具有意识或类意识能力的智能体必须把它置于具体的环境之下,从人、机、环境交互的角度去思考意识的人工建构。由此可见,对人的自然本质的研究与人工智能的发展是相互强化的关系。

三、人工智能拟人化趋势促逼追问人的本质

人工智能无论在其功用上还是外形上都具有拟人化的趋势,具体表现为两个发展方向:一是对人的体力、智力等方面能力的增强和扩展,是对人的自然能力的超越;二是对人的情感、意识、语言、外貌特征等方面的模拟,越来越趋近于人类在这些领域独一无二的地位。人工智能的现实应用在属于人的本质的两大领域,即劳动和社会关系领域,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表现为对人的辅助和替代作用。这不得不使人反思,当人之为人的特征转移到人工物之上时,人的存在意义和价值何在。

(一)人工智能应用于人类劳动领域

劳动是人最基本的生命活动,是满足人的肉体和精神生活需要的手段。当劳动成为自由自觉的活动时,人的自由本质才得以实现。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劳动领域,从一开始就被技术侵入。如今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不仅起辅助、替代人类劳动的作用,实际上也在改变着人类劳动的形式、过程以及劳动过程中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

人工智能在人类劳动领域的应用从三个方面对人的本质的实现产生积极影响。首先,人工智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展开和确证。人工智能是人们劳动的产物,是人类体力和智力劳动的对象化。在研发人工智能的活动中,人们能感受到探索科学奥秘的精神愉悦。其次,人工智能将人从繁重的、危险的、机械性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任何工具的发明都体现为对人类劳动的节约,人工智能能够替代人类从事不利于人类生命安全和身心健康的劳动,将人解放出来。第三,人工智能辅助或替代人类劳动将增加人类的自由时间。使用人工智能可以大大提高劳动效率,减少人类劳动时间,人类在满足自身物质生活需要之外,将有更多的时间从事自由自觉的活动。

但现阶段人工智能在劳动领域的应用也展现出使人的本质异化的力量。第一,人工智能弱化人类劳动能力。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讨论了“书写损害记忆”(17)[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增订版)》(第5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7页。的问题,将技术之于人类的矛盾性功能摆在了哲学家的面前。过度依赖人工智能会造成对人类能力的削弱和贬抑。第二,人工智能使人面临丧失自我存在基础的风险。拥有一份工作是人类在现代社会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而人工智能已经在人类工作领域大展拳脚,使“机器替人”问题再次受到广泛关注。第三,人工智能的某些具体应用使作为人的基本生命活动形式的劳动陷入异化状态。例如,平台算法对平台劳动者劳动过程的规训使人的劳动陷入不自由状态。这种劳动异化的根源是作为以人工智能生产体系、服务体系为自己的物质基础的社会劳动形式——平台劳动、数字劳动等从属于资本。

(二)人工智能嵌入人类交往领域

交往也是人的生命活动的重要形式。人的本质的实现需要交往活动成为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交往反映的是主体间性的问题。人工智能在语言能力、情感上的拟人化对现实世界中人的社会交往产生影响。当人工智能具备“准主体性”进入人的社会交往关系中,并构成人的社交网络中的一个节点时,过去的“人-人”交往模式将会变成“人-机-人……机-人”的混合交往模式。过去以人为核心的交往模式,随着人工智能智能化和拟人化程度的提高而发生改变。

第一,人工智能挑战人的天然独特性。人工智能能够获得交往主体地位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在于人工智能具备了人类得天独厚的交流能力。笛卡尔认为交流能力是人类得天独厚的能力,正是交流能力把人类和动物及机器区别开来。在笛卡尔看来,动物和机器是一回事,动物就是自动机器。对于动物来说,即使有些动物如鹦鹉可以学人说话,但那些语句也不包含任何思想。而形象像人的自动机器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检验以证明它和人的不同:一种是它无法通过组词造句对人的提问作出应答,即使像智力最弱的人那样应答也不可能;第二种是即使一台像人一样的自动机器能够完成某些特定任务,却无法应对各种各样的任务。(18)[美]约翰·杜翰姆·彼得斯:《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何道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219页。笛卡尔给出的第一种检验方式正是图灵测试试图解决的问题,第二种检验方式正是现如今人们关于人工智能的通用性的争论。如今在图灵测试的意义上,从人工智能输出的语言结果来判断,确实已经达到无法分辨是人工智能还是真人的程度。人工智能具备了一定的交流能力,并且在“智力”和“情感”领域也长驱直入,使人类最后的一点独特性在面对人工智能时也消失殆尽。

第二,人工智能弱化作为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人类将情感投射到人工智能体上是人工智能进入人类交往领域的前提。人对人工智能体的情感投射可以与人类对动物的情感投射相类比。一些动物是活的生命体宠物,而人工智能体可以作为人们的“电子宠物”。人们喜爱动物的情感最初源于对动物的驯化。经过驯化的动物,在它们的想象力所及的范围内能够很容易地听懂人类的语言,感受到人类的情感。此外,它们还获得了对人表达感激、依恋等感受的能力。由于和人的接触,一些动物获得了较高的发展,甚至会出现像孩子一般的调皮讨好的行为。这时人们会觉得动物同人一样也是有感情的,人类开始把动物和人放在同样的位置上去看待。人工智能体由于其拟人化的外观和模仿人类交流的能力,使人类可以将情感投注在其身上,将其纳入人的社会关系中。现代社会有很多社会因素造成了直接作为人类交往对象的人工智能需求的增长。人工智能在交往领域不再是作为人类描述和使用的客体对象,而是可以直接作为交往的主体嵌入到人类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成为社会关系网络闭环的节点。当人工智能越来越多地进入工作和服务场所时,人们会逐渐适应与机器的交往和互动,让机器去满足人的各项工作和服务需求,在这个过程中,以前从事各项工作和服务的人的角色被机器所替代,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将遗忘那些原本人类占据主导地位的行业和领域。当人工智能走进家庭,也会对家庭结构、家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影响。所有这些都体现为对作为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的弱化。最终不得不让人们思考在人工智能介入的情况下,人如何保持交往的主体性地位,因为这也关乎人的本质的实现。

四、人工智能技术条件下的“后人类”之思

人工智能的研发过程使人类对自身的生物性特征具有了更为完全的把握。人的自然性在人工智能的各项功能成为现实的过程中得以程式化地、形象地被展开。当人工智能设备与人类身体相结合时,它却引发了人们关于“后人类”的新的讨论场域,这一讨论背后的元问题仍然是人的本质问题。“后人类”的概念非常复杂,“牵涉到一系列文化的和技术的领域,包括纳米技术、微生物学、虚拟现实、人工生命、神经生理学、人工智能、认知科学以及其他学科”(19)[美]N.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32页。。

首先,关于“后人类”问题的思考是由科技加速带来的反思。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对近代科学的发展趋势做出了天才般的判断,指出科学将“按几何级数发展”(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2页。。如今,人们对科技加速发展的事实深信不疑,而人工智能的发展正在给科技加速打一针强心剂。未来学家用“技术奇点”来描述科技发展的终极状态。20世纪90年代弗诺·文奇(Vernor Vinge)发表的一篇名为《技术奇点即将来临:后人类时代的生存指南》的论文指出,技术进步的加速是20世纪的主要特点,我们正处于一种变化的边缘,这种变化堪比地球上人类生命的崛起。这一变化的确切原因是即将到来的由技术创造的实体比人类智能更强大。到那时将进入一种“后人类”时代。奇点本身不可避免,但在它带来的许多未知的后果中,可能包含对人类文明甚至人类的破坏。(21)Vernor Vinge,“The Coming 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How to Survive in the Post-human Era,”Vision 21:Interdisciplinary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in the Era of Cyberspace,Vol.10129 of NASA Conference Publication,1993,pp.11-22.不仅科学技术在加速发展,由科学技术推动的整个人类文明都在加速发展。回顾人类发展的历史可以发现,从新石器时代的开始到现在至多不过1万年左右,金属时代的开始到现在不过数千年,人们开始利用电能到现在不过200年,原子能的利用则仅是最近80年的事,互联网的出现则是近50多年的事;而新石器时代以前的发展阶段,则动辄以数十万年到千百万年计。李四光在20世纪70年代便得出结论:“人类的发展不是等速度运动,而是类似一种加速度运动,即愈到后来前进的速度愈是成倍地增加。”(22)李四光:《天文·地质·古生物》,北京:地质出版社,2016年,第79页。当前人类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正是在科技加速的背景下人类自身的生命存在形式有可能被改写,引发了人们对“后人类”境况的思考。

第二,“后人类”有几种可能的存在形式。当回顾人类历史时,我们往往将重点放在原始社会解体之后至今的数千年的阶级社会发展阶段上,对于原始社会及其之前人类存续的几千年的历史以及再往前追溯25万年从人类的祖先“智人”这一物种诞生的历史都会被概而括之。但当人类面临后人类时代的境遇时,这种人类史观应该被改变。在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人类简史》一书中,作者认为,生命即将由智能设计操控,过去自然选择的生命游戏规则将会被彻底改变,那么就需要确立一种新的研究人类历史的方式,即要从物种的角度看待人类历史,这样就不是把人类历史局限于几千年的时间里,而是要看整体的几十亿年。(23)[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377页。

目前有三种智慧设计取代自然选择的可能方式:第一,生物工程。例如,通过基因操纵改变人类的基因,可能使人类的寿命无限延长、使人的认知能力得到强化,最终的结果可能是产生一个不同于现代人的新物种。第二,仿生工程。让一些无机组织与人体结合,产生生化人。实际上,现代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是生化人。人们使用一些设备,如眼镜、心脏起搏器、人工耳蜗、人工手臂等,来辅助身体器官、增强能力都属于这一范畴。最具革命性的是“脑机接口”,即建立一个大脑和计算机的双线接口,让计算机能够读取人脑的信息,同时又能输回人脑能够了解的信息。此时的生化人将成为一种全新的物种。第三,创造出完全无机的生命。也就是创建出能够自主演化的计算机程序,即具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2020年初,美国科学家宣布首个活体机器人诞生。(24)程小康:《全球首个活体机器人诞生 靠自己活动、可编程、会自愈》,2020年1月16日,https:∥www.guancha.cn/industry-science/2020_01_16_531863.shtml,2022年3月1日。该活体机器人既不同于金属、塑料打造的传统机器人,也不是已知的动物物种,而是一种活的、可编程的有机体。该项研究实现了计算机科学与生物科学的结合,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尽管这种生命形式还是以简单的细胞存在,但却使人们感到惊慌。试想一下,如果将人工智能技术与基因编辑技术结合起来应用于人类基因编辑,那创造出来的生命,其本质是什么呢?人们不得不去重新理解生命的本质。这些正在发生或者在未来即将发生的科技革命正在将人类抛入“后人类”时代,使人类不得不重新认识自身,重新在哲学上确立人的本质和人的存在意义。

五、结论与评价

历史上,随着科学技术发展产生的对人的本质认识的变化具有逻辑的必然性和历史的合理性。人们在不断寻找一个更加客观且全面的关于人的本质的认识。古希腊哲学关于人的本质认识已经蕴含了后来各种关于人的本质思想的萌芽。中世纪基督教哲学遮蔽了古希腊时期开创的科学理性精神,对人的本质的认识陷入神学神秘主义。16、17世纪近代科学兴起,对人的本质的认识重新恢复了理性精神,此后对人的本质的认识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自然主义、理性主义等思想中徘徊。马克思在批判继承前人思想成果的基础上创造了科学的人的本质观。新兴科技的发展既是对马克思主义人的本质观的确证,同时在促使人们形成对自身存在境况的自觉认识的基础上,不断丰富和发展对人的本质的认识。

人工智能所具有的对人的生命介入的深度及其介入的潜能已经远远超越于既往的科学,不断深化对人的自然性本质的认识,并对人的自然本质和社会性本质提出挑战。认识到问题并提出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前提,探究人工智能对人的本质问题认识的深化以及对人的本质提出的挑战既是面向现实的问题,也是面向未来的问题。其根本意义在于探寻人工智能时代人之存在的根基,从而实现人的本质。人工智能研发和人工智能全面嵌入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既会异化人的本质,也会丰富和发展人的本质。面对人工智能对人的本质提出的一系列问题,人们要反思的不是人工智能本身,而是自觉地发挥人的本质力量,为迎接变化做准备。(25)王水兴:《人工智能与马克思人的本质的“新确证”》,《马克思主义研究》2022年第2期,第95-104页。

为此,我们需要从主体、制度、技术三个层面出发,消解人工智能对人的本质的异化,促进 人的本质的实现。

首先,在主体层面,保持人在人工智能面前的主体性地位。马克思指出,人“由于具有表现本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才是自由的”(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5页。,那么,作为劳动主体的人要树立终身学习理念,积极主动提升个人劳动能力;作为交往主体的人要防止人工智能体对人的价值的遮蔽,才能获得表现本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

其次,在制度层面,制定旨在控制不可预测性后果、具有预防性作用的相关伦理规范和法律。虽然科学可以带来无限的可能性,但伦理规范告诉人们科学可以做什么。这也正是各国都呼吁并已经形成了很多人工智能伦理规范和相关政策的原因。除了以“柔性的伦理”为导向的人工智能规范体系,还需要建立以“硬性的法律”为保障的约束惩罚体系,尤其是在引发“后人类”思考的技术开发和应用场景中,需要考虑制定禁止性的规范。

最后,在技术层面,使人工智能技术更加安全成熟。安全原则是人工智能的底线原则,人工智能对于人类个体生命的存在、对人类物种的存在、对人类所处的自然生态环境来说必须是安全的。这需要在技术上追求精准,或为人工智能的可控性设计安全装置。这样,在面对人工智能带来的诸多“斯芬克斯之谜”时,人才能认识人自身,并保持存在的根基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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