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时的那枚“番茄”
2022-12-26白羽摘雕弓
白羽摘雕弓
1
你已经快要忘记“番茄”的大名,因为那是很遥远的记忆。
這位新分配给你的同桌实在是太安静、太拘谨,在众多留着“飞机头”的吵闹的少年中没什么存在感。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打量着,眼睛却依然停留在桌面上,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块橡皮擦。即使余光瞥见你拿着铅笔利落地画下一条“三八线”作为招呼,他也只是伸出手指,默默地将堆在桌上的书本往旁边挪了挪,没有看你。
男孩子一头浅褐色的柔软的自然卷发,剪得很短,后脑勺还翘着一撮,出门一定没照过镜子。校服洗得发白,穿得规矩。他习惯做人群里普普通通的那一个,为此不惜使自己的面庞冒着股傻气。你发现他的皮肤很白,以至于非常容易“上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惊讶地看见他的脸涨红到脖子。
“看够了没?”他扭过头,忍无可忍地小声说。“咦,你好像一个番茄。”你的嘲笑同时响起。
新同桌隐忍地盯着你,脸色在哄笑声中因愤怒而更加涨红,真的变成了一枚番茄。从此“番茄”成为新同桌的代号。
“番茄”很闷,可以一整天不主动和你讲一句话。没人和你聊天,你忍不住在自习课上小声地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地说起你喜欢的歌星和新专辑,抱怨作业写到很晚以及楼上的孩子又哭了……偶然间回头,你发现“番茄”的笔悬在空中,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他竟然在凝神倾听你的废话。
你吓得缄口,扭过头去,不敢扰他。
熟了以后,你发觉“番茄”脾气很好,甚至“好欺负”。你喊他的时候,他虽然无奈,却总是回应;你们在电影赏析课小声地聊天,他的眼睛盯着书本,嘴里却在回你的话;聊得开心时,他还记得将无意碰出界的音乐书默默推回“三八线”内,盯着你大大咧咧压在线上的胳膊肘,一脸怨念,却没有讲话。
第三天,你干脆把“三八线”擦掉了。
2
那时流行QQ聊天,你理所当然地加了他的Q Q号。你们每天晚上会聊一会儿,网络上的“番茄”比现实中活泼一些,但仍然温暾,最常回复的一句话是“好吧”。
下雨天的体育课总是在教室里自由活动,男生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三国杀》,他们拉上“番茄”央求你临时换座位是常有的事。一次、两次,第三次你一见到那些男生们使个眼色,便满脸不情愿地抱着写到一半的作业往后排走去。
“番茄”却说:“哎,你别换了,他们吵得我头疼。” 你想不通: “ 那我跟你聊天就不吵吗?”“番茄”一时语塞:“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你……”
“不换。”你立刻抱着桌子,愤愤地说。“好吧。”“番茄”立刻说。你发觉他将头扭到一边,没绷住,笑了。
“你笑什么?”“没笑什么。”他背对着你摆摆手。
等他转过来的时候,默默地挪了挪书,“三八线”早就没有了,他却还是习惯把书本往自己的方向挪一挪,给你摊开的作业本让出充分的位置。
窗外的雨敲打在窗棂上,你在男生们喧哗的聊天中竖着耳朵听,听他们恭维“番茄”游戏打得好,“番茄”只是满脸通红地摆手笑。你联想到他的账号时常显示“游戏中”,明白过来,原来他喜欢打游戏。
那时流行《地下城与勇士》,你也偶尔玩,但总是笨手笨脚,三两下就气得摔了鼠标。你曾经悄悄地记住他的账号,潜入他在的区旁观过他。“黑暗君主”的操作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那是那个安静的、温和的,总是翘着一缕头发的少年的另一面。原来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领域啊,你心里想。
后来你发现,“番茄”擅长的不止于此。你为了美术课的临摹作业长吁短叹时,“番茄”打开美术课本,问:“你想画哪个?”你也打开美术课本,逡巡半天,指着《大青马》,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吧。”
“好的。”第二天,“番茄”带来一张用水粉临摹的《大青马》:“你照着我画好的画,容易一点。”你曾经见过“番茄”的画挂在少年宫的展览墙壁上,他学了八年的绘画,是童子功。
“ 好厉害。” 你展开画看了看, “ 好难!”“不难。”“番茄”无奈地说,“你就沾一点白的,画一道,再沾一点白的,画一道,就是渐变了。”
你一下子“悟了”。第二天,两张大青马叠合在一起,上面那只丰神俊秀,下面那只歪歪扭扭。“番茄”的目光在两匹马之间仔细地逡巡,你本以为会看到他时常浮现的憋笑的表情,可是他看得格外认真。半晌,他下了结论:“还不错。”
“番茄”将自己的那张《大青马》送给了你,作为分别的礼物——那堂美术课后,全班座位大调整,你们短暂的同桌生涯结束了。
3
“番茄”本就默默无闻,脱离了你的视线后更加隐形。你们在教室不常见面,在Q Q的聊天却仍在继续。
你在潮湿的夏夜跪在椅子上,边啃瓜边打字,真想不明白,你们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为了争论你的聊天方式是不是过于“彪悍”,“番茄”说:“你等一下,我整理一下证据。”
二十分钟后,他发来一个文档,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聊天记录的摘录。
你说:“这点作业都记不住,把你脑袋摘下来当椅子坐。”番茄:“好吧。”
你说:“今天心情不好,把你拍扁。”番茄:“好吧。”
你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打飞你。”
番茄:“好吧。话说,飞了,就回答不了下一句了。”
风扇扭过头来,带着植物气息的风将你的发丝吹拂在脸上,你在夏夜香甜的西瓜味儿中一页一页地翻看聊天记录,咯咯地笑。“好像确有此事。”你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 “ 我决定以后淑女一些。”
然而淑女计划最终失败,线上聊天被临近的中考冲击得七零八落。你开始花更多时间在试卷和作业堆里,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与“番茄”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讲话。一次,他被抽中背课文,因为磕磕巴巴被老师斥责一顿,低着头不发一语,脸红到了脖子根。
中午放学,人都走光了,你撕下一页便签,折了两折,丢进他的笔袋里。“打起精神啊!”你这样写道。
下午上课时,你一打开语文课本,就意外发现扉页里端端正正地夹着一页便签。是“番茄”的字迹,扁扁斜斜的,却一笔一画:“好的。我解释一下,我不是没背,我只是太紧张,下次我会好好准备的。”
你无声地翘起嘴角,撕下一页便签揉成小团,路过讲台的时候丢进“番茄”的笔袋里:“早操的时候怎么感觉在梦游,昨晚几点睡的?!”
傍晚你打开作业本,一张纸飘出来:“好吧。十二点。没有在打游戏,在背课文!!!”
“话说,我的手机坏了,所以不上QQ了。”
“我说你怎么都不回消息的。”
你的便签越撕越薄。在午后、在傍晚,你无数次走过讲台时,娴熟地折叠字条划出弧线,投递在唯一的邮筒里。又在回家后,熟练地倒干净书包,翻动书本和作业,等待蝴蝶一般翩然飞出的应答。
“A班,一定要進A班!”你在每一张字条结尾“耳提面命”,你知道“番茄”有点懒散,有点无所谓,但是你的朋友怎么能不好好学习呢?
“番茄”总是在结尾很无奈地回:“知道了!”
4
“番茄”进入A班的那天,你们相约一起去看电影。
太久的“书面交流”让你们在周末见到彼此时都有些尴尬。少年转身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悄悄打量他。他的卷毛仍然翘着一缕,校服的裤脚总是赶不上蹿出的个子,随着步伐吊在半空。他仍然会在走路时发呆,会看着一根电线杆笑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看完电影,因为你要去洗手间,“番茄”接住了你丢给他的书包。那个瞬间,他仿佛接住了一枚炸弹,欲言又止。然而,片刻后,在你走出洗手间的左顾右盼中,你的书包被他高高举起来,拼命晃动:“在这儿,你走反了,嘿!”
“你是真的不认路啊?”回去的路上,“番茄”无奈地说,“左和右你好像也不分。”
“要死!”你狠狠地说。“好吧。”番茄笑道,“不说了。”
你们仍然是一前一后地走,这段距离沉默却充实。你们在十字路口互道再见,你目送“番茄”过马路,忽然鼓起勇气大喊:“番茄——”
“番茄”惊愕地回过头来,隔了老远也能看到他的脸再度变成一颗番茄。他看了看旁边,又看看你,一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模样。
“中考加油——”你的手团成喇叭状,接着喊道。随后你看到他迷惑地停了片刻,等风把你的声音送过去,也吹乱他的头发,他绷不住笑了。“番茄”笑起来有两颗虎牙,有些嬉皮笑脸的意思,可他总是羞涩,故而笑得无地自容。然后他冲你用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你赶紧回去。
“嘻。”你也挥了挥手,“我走了。”你转身,踩着被阳光晒得闪闪发光的马路,一蹦一跳地走过十五岁的夏天。
你与“番茄”的联系结束于中考结束后的数年间,如其他的同学一样,是因为各奔东西而造成的自然衰亡。伤痛被时间冲得极淡,近乎没有,只剩下一点惆怅。偶尔你会想起这位沉默寡言的同桌,但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你知道他后来学了计算机——“啊,很适合他!”你感叹道,“果然啊,他那时候就很喜欢打游戏。”
人生中会有很多个这样的过路人,一前一后地并行过一段青春,又在十字路口挥手告别。
5
大学毕业后的那年暑假,你在抽屉里找到了一部旧手机,充上电,好奇地打开它。在那个尘封已久的Q Q号打开的瞬间,古老的提示声狂响,无数条消息弹出来。你怔怔地看着那个闪动的旧时的头像,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它属于七年前的一位同桌,他叫“番茄”。
手机里,七年前的“番茄”迫不及待地发消息过来:
“好好学习,晚安。”
“晚安。”
“风轻轻,晚安!今天好好背书了,真难背呀。”
“你什么时候去修手机啊?看起来是不打算要这个号了?晚安。”
“晚安!考试真难呀,不知道能不能考进A班。”
“哈哈,考进了A班,我的脑袋终于不用被你摘下来当椅子坐了。晚安!”
“风轻轻,明天模拟考了,晚安!”
……
“呼,终于说到第一百天晚安了。风轻轻,中考加油!”
栋梁//摘自《花火》2022年4月A版,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