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大圣

杨紫汐

1

床垫下有封被撕碎的信。

栗莉安发现信的那天，是她和爸妈搬进这套公寓的第一天。

从美国西海岸启程，栗莉安一家终于在中国东海岸这座繁华都市落了脚，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定居。

栗莉安的新家位于一栋高层公寓的17层，虽说是二手房，但装修很新，家具和家电也齐全，一下飞机就能拎包入住。对爸妈这类大忙人来说，“方便”是非常重要的。

在新房间铺床单时，她在床垫下发现了那封被撕碎的信。信被撕得很碎，纸屑只有指甲盖大小。栗莉安拈起一小片纸屑，上面的两个汉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大圣”？超大圣代？伟大圣人？栗莉安好奇地将纸屑当成拼图，慢慢复原出一封完整书信。黑字密密麻麻排列，信纸上如同趴着一群正在集会的蜘蛛。

这应该是个男孩写给自己的信，主题用信末最后一句话就能概括——“你们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万众瞩目的大英雄！”

落款是个四字名字，“齐天大圣”。

对于成长于美国的栗莉安来说，中国传统经典在她脑袋里的储备量实在少得可怜。虽然听说过“孙悟空”，但栗莉安并不知道那只猴子还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号——“齐天大圣”。

栗莉安耸耸肩，把刚完成的“拼图”扔进了垃圾桶。

2

“好了，栗莉安同学，请你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吧。”

初秋的阳光洒进教室，当班主任汪老师介绍新同学时，新同学本人正在神游。他们怎么都坐得这么端正啊？教室后面那个书柜是图书角吗？

长方形教室，长方形课桌，四列八排，拼出个整整齐齐的课桌阵列，唯独最后有个不和谐部分——一张课桌孤零零地凑在阵列一角，如同多余的阑尾。

栗莉安的座位就是那个“阑尾”。走向座位时，栗莉安注意到同学们神情古怪。仿佛徒步穿越科罗拉多大峡谷那么艰辛漫长，栗莉安终于走到自己的课桌前。

下课后，栗莉安前排的女生转过身来。“哎，我跟你说啊，你最好去跟老师讲，让她给你换套桌椅。”圆脸女生压低声音，又笑眯眯地补上自我介绍，“我叫蔡莞儿，大家都叫我——菜丸儿。”

栗莉安挑着眉毛问：“为什么？”

菜丸儿想了半天，才勉强答出三个字：“不吉利。”

爸爸到家时，栗莉安正用小刀一点点刮掉自己卧室衣柜上的蜘蛛侠贴纸。看来这房间的前主人“齐天大圣”的确喜欢英雄。

“對了，爸爸，中国人一般会认为什么事不吉利呢？”

爸爸有些意外：“啊……这牵扯到民俗常识，比如，中国人普遍认为菊花是送给逝者的，如果你送菊花给老人，对方就会觉得不吉利。你怎么会问这个？”

栗莉安耸耸肩：“没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些关于中国的事。”

“拉上窗帘吧，天黑了。”爸爸拍拍栗莉安的脑袋，走出房间。

17层的窗外，对面高楼的轮廓融化在黑暗中，一扇扇发光的窗仿佛悬浮于半空。晚风涌进，原本安静的布帘欢快起舞，栗莉安的目光捕捉到一样东西。

那东西在窗框上，之前一直被窗帘遮挡。

原来是几个字。笔触粗重，字迹潦草，如同几团绕成死结的黑毛线。当它们组合出的含义浮现在栗莉安心头时，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讨厌你们！”

每个笔画猝不及防的拐弯，每处笔锋触目惊心的停顿，甚至字与字之间狭窄到无法喘息的间隙，都仿佛在声嘶力竭地控诉——讨！厌！你！们！

瞬间，栗莉安脑海中浮现出蒙克的代表作《呐喊》。血色天空，厉声尖叫的黑衣人，每笔线条、每抹色彩都蕴含巨大的情感能量。而此刻，眼前这四个字竟带给栗莉安相似的心灵冲击！

这是“齐天大圣”偷偷写的吧？他似乎很不快乐啊……

3

“根据‘快乐创意这个主题，我做了这样的设计。”栗莉安信心满满地展开一张A4纸，那是她昨晚精心绘制的黑板报版式图。

汪老师安排她参与第一期黑板报的创作。午休时，栗莉安和另外三个负责黑板报的同学凑在一起开会。“这是孙悟空，我想在主图位置画孙悟空，旁边四个版块就是它变出的……”

出乎栗莉安的预料，面前三个同学的反应十分古怪。庄颜凑到文娱委员刘籽悦耳边悄声嘀咕，两人对视一眼，神情微妙。王乐天直截了当地表示反对：“这方案不好。”

栗莉安很意外，她忍不住追问：“你觉得哪里不好？”

王乐天撇撇嘴：“反正就是不合适……”

“要不咱们还是选庄颜的方案吧！”刘籽悦打断了王乐天，她嘴角带笑，可眼睛却在尴尬地躲避栗莉安的目光，“你的方案也挺好，就是……布局乱了点。咱们赶紧开工吧！”

不等栗莉安再开口，刘籽悦已经拿起庄颜的设计稿，开始给大家分配任务了。

体育课，菜丸儿听说栗莉安的设计稿被否决后，忍不住脱口而出：“当然不能画孙悟空啊！否则大家肯定会想到齐天大圣……”菜丸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栗莉安介绍《西游记》。栗莉安这才知道，孙悟空还有个“齐天大圣”的尊号，可她依旧不解。

“齐天大圣只是个虚构人物啊，这和我的设计……”

“不，对我们班来说他可不是……虚构人物！他姓齐，自称‘齐天大圣……但我们都叫他‘齐天大剩，‘剩下的‘剩……你的座位，以前就是他的……”

栗莉安立刻想起那封被撕碎的信。

“齐天大圣”就是“齐天大剩”？我不仅住进了他曾经的家，还坐在了他曾经的座位上！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提他呢？”栗莉安问。

“提、提他干吗……让我再回忆一遍……我的头发是被、被谁偷偷剪短的吗……还、还有王乐天胳膊上的……疤……刘籽悦校、校服背后的泼墨画……”

突然，体育老师的吼声横穿半个操场传来：“你们两个要跑到下课吗？跟上！”

栗莉安一边加快步伐，一边抓紧时间追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菜丸儿喘得满脸通红，只留给栗莉安一句奇怪的回答：“他以前，就在我们班……但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躺在卧室床上，栗莉安完全不想写作业。她随手摸起一张纸，折了个纸飞机，将它狠狠掷出。“It's not fair！（这不公平！）”

纸飞机连同这句高声控诉一起飞向房间对面。声波在空气中消散，纸飞机则钻进了书桌底下。

大家守着一个秘密，一个属于全班的公开的秘密，而栗莉安却被排斥在外。没人向她透露真相，甚至包括热情地借文言文作业给她抄的菜丸儿。

挂钟分针从1走到6，栗莉安从床上挣扎起来，去找她的纸飞机。那是秋游通知单，需要家长在回执单上签字后上交。

纸飞机在书桌下迫降得不太成功，机头撞上了墙角。有张小白卡片夹在桌腿与墙壁之间，位置隐蔽，只露出细细的一条。

栗莉安费力地伸长手臂，将卡片捏了出来。

2寸证件照，人脸被刮花了，露出相纸的白底色。不知谁用圆珠笔在上面重新勾勒五官，用拙劣的画技画了张猴脸。

孙悟空！

照片中的“孙悟空”穿着她学校的校服，男生款。

撕碎的信里，一心想成为盖世英雄的“齐天大圣”就是你吧？窗框上，用满腔怒火写下“讨厌你们”的人就是你吧？教室最后一排，那套“不吉利”桌椅曾经的主人就是你吧？大家不愿談及的“齐天大剩”……你究竟做过什么？大家又在忌讳什么呢？

栗莉安把照片夹进厚厚的《新华字典》。走出房间时，她的情绪莫名有点低落。

4

“菜丸儿，你认识他吗？”

第一节课的上课铃还没响起，栗莉安点点菜丸儿的后背。

“谁呀？”

菜丸儿毫无防备地接过一张古怪证件照，定睛一看，随即发出一声大叫，迅速甩掉手中照片，仿佛那是条恶心的毛毛虫！

照片落在菜丸儿同桌陆彬的桌上。古怪猴脸强行闯入陆彬的视野，他满脸厌恶，立刻下意识地将课桌猛地一推，结果自己的身体也随之向后仰去。“咕咚”一声，陆彬连人带椅躺倒在地。

“ 有谁能为我解释一下吗？”栗莉安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忌讳‘齐天大圣？”

同学们有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则用排斥的眼神打量栗莉安，还有的面露同情，但却没人回答栗莉安的问题……

最终， 前来收场的是汪老师。简要询问了事情经过，她收起了那张谁都不愿碰的照片，然后从容不迫地开始上课。

“栗莉安，下课后请你跟我去趟办公室。”这是汪老师对本次骚乱的唯一“官方发言”。

“大家到底在隐瞒什么？作为班级成员，我有权知道。”在办公室，栗莉安把所有事情都给汪老师讲了一遍—— 被撕碎的信、窗框上的“讨厌你们”、被否决的“孙悟空”板报设计、涂成猴脸的照片……

栗莉安的讲述仿佛带着无形重量， 把汪老师的眉头压出了皱纹。沉默片刻， 汪老师终于开口了：“我们班以前有个姓齐的男孩， 他很喜欢孙悟空， 自称是‘ 齐天大圣 ， 不过同学们把‘ 圣 改成了‘ 剩下 的‘剩。那孩子留过级，其他同学升入高年级时，就只有他被剩下……”

“那男孩在其他方面也显得格格不入。上课影响纪律，下课欺负同学，所有人都完成作业，唯有他从来不写；所有人都认真考试，只有他哼歌交白卷……同学家长递给校长的关于他的‘投诉信不知有多少封，班主任找过他的家长多少次，他就被父母揍过多少次， 可效果仍旧甚微……”

“他……难道就没有一点优点吗？ ” 想起那封关于“ 英雄梦”的信，栗莉安心情复杂。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 哪怕是他那样有些‘另类的孩子……”

汪老师顿了顿，扭头望向窗外的梧桐树， 仿佛自言自语：“那个时候，他表现得很勇敢，非常、非常勇敢……”

5

就在栗莉安回国前的那个初夏，某天放学时段，一辆失控的面包车冲向人行道上的学生和家长。当面包车即将撞到一个被吓呆了的小女孩时，一名少年奋力将小女孩推出了危险区。小女孩最终躲过一劫，而那名少年却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伤重而亡……

仿佛有一团沉甸甸的湿海绵塞在胸口， 栗莉安觉得呼吸不畅。她终于明白了那天操场上菜丸儿话里的含义，“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不是他不在这个班级，而是他已经不在人世。

“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当别人纷纷躲避自保的时候，唯有他冒着危险去救人。”汪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 继续说道， “ 当然了，身为未成年人，在向别人施以援手之前，必须要做出正确判断——这件事是否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自己能力达不到的事，一定要向大人求助。记住了吗？”

栗莉安轻轻点点头。

在面包车疾驰而来的危急时刻，“齐天大圣”想过汪老师说的这些话吗？他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过吗？或许在那个瞬间，他什么也来不及想。扑向命悬一线的小女孩，只是出于他的人性本能……

做了个深呼吸，栗莉安又想起那封被撕碎的信。

那男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撕掉信，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纸屑偷藏在床垫下的呢？

万众瞩目的“英雄梦”遥遥无期，现实中只有个“差生”标签如影随形，所有人都排斥他，他一心想要博取关注，却用错误的方法换来更深的孤独。对于那个“英雄梦”，他大概倦了，厌了，却又始终不舍得放弃吧……

“汪老师，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愿谈到他，就算他以前不是所谓的‘好学生，可他毕竟救了人啊。”

听了栗莉安的话，汪老师想了想，然后耐心解释起来：“也许是同学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吧！如果有个人，他平时是大家都讨厌的家伙，但临终前做了件大好事，你说，他究竟算是好人还是坏人？栗莉安，人性是很复杂的，再伟大的英雄也是人，人难免会犯错。那么，英雄可以是一个犯过错的人吗？对孩子们来说，现在想清楚这些问题是不容易的。或许在你们长大的过程中，能够慢慢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栗莉安抬头望向窗外。

夏意尚未褪尽，满窗的梧桐叶在风中摇曳，只有叶尖染上了些许泛黄的秋色。

两天后，栗莉安拿着砂纸，一点点打磨着卧室窗框上的字迹。

记号笔颜料和铝合金碎屑混在一起，“讨厌你们”化作细碎的黑色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而下。

“讨厌”两个字曾被用力描过许多遍，很难磨掉。

不过最终，它们还是从窗框上淡去了。

青鸾//摘自《少年文艺》2022年第9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