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故事》:男权的地图隐喻与女性空间再生产
2022-12-26遇美娜
遇美娜,王 钢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冬天的故事》以独具匠心的季节象征结构和富有田园色彩的浪漫爱情描写在莎士比亚晚期传奇剧中占据独特地位。该剧呈现为西西里-波西米亚-西西里的转换模式。戏剧开头部分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冬天的西西里,主要讲述了因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无端的嫉妒引发的一系列悲剧:公主潘狄塔被弃、王子迈勒密斯和王后赫米温妮相继去世、大臣安提哥纳斯被熊吃掉等;戏剧中间部分的故事则从十六年后开始,发生地点在波西米亚,在这里上演了温暖如春的喜剧场景;戏剧的最后再次回到西西里,先是讲述被弃公主潘狄塔的回归,接着王后赫米温妮假死的真相也被宫中女官宝丽娜揭露出来,最终一切误会得以解除,结局皆大欢喜。从表面上看,西西里与波西米亚只是作为分别上演悲剧与喜剧场景的地图背景,但如果从文学地图学角度考察,可以发现事实远非如此简单,两大地图背景的设置与转换具有政治隐喻内涵与权力空间指向。从狭义上讲,文学地图指的是文学作品中空间信息的图示化表征,具有意识形态性、空间本体性等属性特征,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中的地图便体现了这种意识形态性与空间本体性。在《冬天的故事》中,无论是在西西里还是波西米亚,男性都对女性进行了惩罚、驱逐或限制,这实质上隐喻投射了詹姆斯一世极端男权形象。而随着地理空间与地图背景的转换,剧中女性成功回归与复活,隐含着莎士比亚对女性打破社会再生产困境的期望。
一、排斥与限制:极端男权形象的地图隐喻
《冬天的故事》中的西西里与波西米亚因两者的明显区别而常常被划分为对立的两极,如冬天的肃杀与春天的明媚、封闭与开放、非自然与自然等。诚然,一系列的悲剧都主要发生在冬天的西西里,而波西米亚田园背景下的喜剧场景则与其形成鲜明对比,但如果从男性对女性权力空间的排斥与限制角度来看,两者实际上没有明显区别:即使在波西米亚,也是由男性来设定界限,驯化、捕食与注视女性。[1]44
戏剧中男性对女性权力空间的明显排斥与厌恶发生在西西里,主要表现为西西里国王对王后赫米温妮的猜忌与惩罚。戏剧开篇讲述的是在西西里发生的如冬天般寒冷凄凉的故事。波西米亚国王波力克希尼斯在受到九个月的殷切招待后决定返国,与他自幼便结下深厚友谊的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执意挽留却被拒绝。此时被授予权力的王后赫米温妮开始凭借出色的口才劝说波西米亚国王:“您仍旧要去吗?一定要我把您像囚犯一样拘禁起来,而不像贵宾一样款留着吗?您宁愿用赎金代替道谢而脱身回去吗?您怎么说?我的囚犯呢,还是我的贵宾?”[2]88在这段劝说中,王后玩笑却又强硬的口吻体现出了鲜明的空间意识和权力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与伊丽莎白时代女性主宰者形象遥相呼应;同时也为戏剧进一步发展,即王后赫米温妮招致国王里昂提斯莫名的猜忌埋下伏笔。
戏剧接下来便描写了赫米温妮突如其来的灾祸。她将当初答应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的求爱与成功留下波西米亚国王波力克希尼斯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你们瞧,我已经说过两回好话了:一次我永久得到了一位君王,一次我暂时留住了一位朋友。”[2]90随后赫米温妮还将手伸向了波西米亚国王波力克希尼斯。在这里,戏剧通过对赫米温通语言和肢体的展现,再一次表明了她作为女王主宰者形象的权力控制和无与伦比的政治影响,这激起了作为男性权力主宰者的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的暴怒。莎士比亚所描写的这一情节往往令现代读者感到困惑,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莫名的暴怒究竟缘何而起?接下来他的一系列极端行为似乎给出了答案:他决定毒杀波西米亚国王波力克希尼斯,并且将怀有身孕的王后关入牢狱这一典型的权力空间,实现对她的绝对控制。戏剧中还交代,由于大臣卡密罗的叛逃进一步激怒了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于是他决定将刚出生的公主——女性权力的继承人潘狄塔抛弃。最后在法庭上,里昂提斯以赫米温妮感情上的不忠为借口,公然指责她的罪行,从而使女性尊严在男性权力场域的审视中被迫瓦解。由此,读者可以强烈感觉到,里昂提斯的暴怒与其说是对赫米温妮与波力克希尼斯可能存有的奸情的猜忌,不如说是对作为女性的赫米温妮所展现出的权力的嫉妒与恐惧。值得注意的是,戏剧中写到最终使里昂提斯幡然悔悟的不是神谕的启示而是因为他听到了王子迈勒密斯去世的消息,这一情节再次证明了里昂提斯固执的男性权力中心欲望,因为“他把这一死亡误以为是对他妄想的惩罚,而不是妄想的后果”,[3]173只有失去男性权力唯一继承人的伤痛才会促使他改变内心的想法。
戏剧除了展现西西里男性对女性权力空间的明显排斥之外,还展现了波西米亚男性对女性权力隐性的限制和约束,这集中体现在牧人对潘狄塔的命令和驯服。在牧人给予潘狄塔空间主权的表象下,实质隐藏着他对潘狄塔女性权力空间的扼杀。
与西西里冬天般的残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戏剧对波西米亚的整体描写颇具浪漫田园色彩:茵绿的牧场、缤纷的花朵、热闹的舞会、相恋的年轻人,无不彰显了春天的温暖。然而,在这看似和谐优美的篇章中同样也出现了一段不和谐的插曲,即牧人对潘狄塔的限制与驯化。戏剧中描写道,剪羊毛宴会在牧人的小屋这一封闭空间内举行,牧人要求潘狄塔像他已故的妻子一样,做一个殷勤的女主人:“又要料理伙食,又要招呼酒席,又要烹调菜蔬;一面当主妇,一面做佣人;每一个来客都要她欢迎,都要她亲自侍候;又要唱歌,又要跳舞……自己坐下来歇息喝酒也必须举杯向每个人奉敬。”[2]137牧人这段对已故妻子的描述,看起来是在激励潘狄塔,并给予她女主人的权力,但实际上描绘了一个被驯化的女仆形象,“其目的是通过唱歌和跳舞来取悦男宾客以及准备和提供食物、饮料。牧羊人将这些期望强加给他的继女,以填补已故家庭主妇留下的空缺”。[1]48可见,牧人通过对男性世界中理想女性形象的描述与树立,使潘狄塔刚刚萌生的权力意识被扼杀在他隐性的压抑与限制中。在牧人看来,只有在得到男性允许并服务于男性的情况下,女性才可以获得权力,这样的权力才有效力和意义,也只有在男性的控制范围内,女性暂时的权力才不会导致混乱,从而带来秩序与集体的欢乐。这样,潘狄塔便受牧人的诱导,在男性统治的封闭空间内被迫服务男性,成为继牧人妻子之后的第二个女仆与男性的权力傀儡,其原本应该继承的皇室女性权力空间也因此在隐性的限制与约束中被消解。
由此可见,无论是在西西里还是在波西米亚,女性权力空间都受到男性的排斥与限制,这实际上隐喻了在极端男权代表詹姆斯一世统治时期女性的夹缝生存状态与女性权力空间的消解。詹姆斯一世的上台,使社会性别歧视空前加剧,女性受到或显性或隐性的极端限制与约束,致使伊丽莎白时代达到巅峰的女性权力空间瞬间走向消解。因此,《冬天的故事》中的西西里与波西米亚实质上都是詹姆斯一世极端男权形象的隐喻投射。
二、回归与复活:女性权力制图与空间再生产
《冬天的故事》改编于英国散文作家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的散文传奇《潘达斯托》,莎士比亚对原作改动不多,但有几处值得注意:一是西西里与波西米亚之间多出了海与海岸;二是在格林的原作中王后赫米温妮听到王子的死讯时伤心而死,而在《冬天的故事》中赫米温妮只是假死,十六年后在宝丽娜的礼拜堂又奇迹般的“复活”;三是宝丽娜这一人物的新创造。这三处改动赋予剧中女性权力制图与权力空间再生的可能性。作为文学地图学中专门术语的“女性权力制图”主要是指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聚焦文本中潜在的女性权力建构与非言说主体的社会再生产困境,以及女性与国土、疆域之间的隐喻关系。莎士比亚的三处改动表明了他的创作意图,即对女性打破社会再生产困境的期待。
首先,西西里与波西米亚之间多出的海与海岸是自由与过渡的象征,结合花神的故事,隐喻着以潘狄塔为代表的女性权力制图继承人的回归和女性权力空间的再生。戏剧中的潘狄塔在西西里被抛弃,在波西米亚被约束限制,显然处于一种夹缝的生存状态。然而她与弗罗里泽越海前往西西里,不仅表明她获得了个人自由,成为了王室女性权力继承人,同时作为西西里唯一的继承人,她的回归也意味着她将参与西西里权力地图的绘制和女性空间的再生。由此便解释了戏剧中西西里王子迈勒密斯的死以及被遗忘的原因,因为“他如果没有死就会阻挡潘狄塔继承王位”。[4]131而潘狄塔与花神的故事之间的隐喻关联,也使她十六年后的回归同时具有时间维度上的自由象征意味。在《冬天的故事》中,莎士比亚把波西米亚王潘多斯托改成西西里的里昂提斯,而波利克希尼斯成了波西米亚国王。据说,莎士比亚如此改动是因为他觉得里昂提斯失去的女儿潘狄塔与罗马神话中的花神珀尔塞福涅的故事之间有所联系,“潘狄塔与她提到的珀尔塞福涅一样,季节性地从阴间回来,成为‘大地的春天’”。[5]62在戏剧的末尾,众人到宝丽娜的礼拜堂集聚,潘狄塔在赫米温妮的“雕像”前显示了她作为女性权力继承人的身份,“允许我,不要以为我崇拜偶像,我要跪下来求她祝福我。亲爱的母后,我一生下你便死去,让我吻一吻你的手吧”,[2]176这仿佛是一个权力交接的仪式。由此,莎士比亚通过十六年的时间间隔与空间上的地理过渡同时赋予女性权力制图与女性权力空间在象征世界与现实世界再生的必然性与有效性。
其次,赫米温妮的复活以圣母雕像的静态形式呈现,暗示出了女性身体制图权力的再生以及社会再生产困境的突破,其中的神性色彩与权威性显而易见。赫米温妮在宝丽娜的安排下隐藏了整整十六年,待一切误会解除后才在宝丽娜的女性统治空间——礼拜堂出现,戏剧的这一情节安排显示出女性权力的可塑性。赫米温妮的“死亡”增强了她作为理想妻子和母亲的神圣性,使她获得了近乎神的地位。而在赫米温妮隐蔽时期,她的制图权力通过宝丽娜的保护和潘狄塔的复制得到了扩展。事实上,通过宝丽娜的丈夫、大臣安提哥纳斯的梦,赫米温妮也成为了剧中最具神性的人。[3]175赫米温妮雕像复活这一幕,正如英国莎士比亚学者威尔逊·奈特(G. Wilson Knight)所说“是英国文学中构思最为深刻、最具穿透力的时刻”。[6]240赫米温妮永恒身体形式的现时复活,使从该亚到伊丽莎白的女性形象与圣母玛利亚的宗教形象叠合,其神性光辉得以在众人面前显现;它祛除了男性权力主导时期以及男权复辟过程中对女性身体妖魔化与情色化的涂鸦,使女性身体以一种稳定、神圣的形态重新出场。在此意义上,赫米温妮与宝丽娜合谋,为女性身体与女性权力空间赋予了正统地位与神性色彩。
最后,戏剧新创造出来的宝丽娜这一人物形象是作为女性权力代理人的身份而存在的,她通过权力话语空间的参与,完成了女性权力空间再生运动的收尾工作。作为莎士比亚创造出的一个女性人物形象,宝丽娜是剧中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完全的代理权、行动权和话语权的一个女性角色。戏剧中写道,在赫米温妮被关入牢狱之后,宝丽娜便作为王后的代言人用尖锐的话语直指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犯下的极端错误;当王子和王后相继“去世”,里昂提斯潘然悔悟时,宝丽娜俨然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神权,历数里昂提斯的一系列暴行。面对指责,里昂提斯认为宝丽娜“怎么说都不会太过分的”。[2]122由此可见,宝丽娜通过指责话语取得了夺回女性话语空间的彻底胜利,同时也成功地为以赫米温妮和潘狄塔为代表的女性制图权力正名。对此,美国学者阿兰·布鲁姆(Allan Bloom)评价道:“这个西西里的世界由宝丽娜——殉难的赫米温妮的使徒——掌管着。宝丽娜时刻让国王想起他失去了何许的完美,想起他杀死爱妻的事实。她包揽了里昂提斯的私生活,并令其许诺,没有她的允许不可再婚,即使有最为迫切的政治原因要求他再婚。”[4]130-131很明显,宝丽娜通过话语控制参与建构了一个女性权力空间,使身处其中的里昂提斯处于被绝对控制的地位,如同当初被他打入牢狱的赫米温妮。而剧末宝丽娜的礼拜堂这一充满女性宗教权力意味的空间则为其参与重塑女性权力并拥护女性权力空间重新出场提供了绝对保障,这使得戏剧能够以封闭式的收尾完成整个女性权力空间再生的运动。
三、祛蔽与敞开:艺术化图景下的王权焦虑
女性与地图的关联早在古希腊神话时期便已出现端倪,后来随着人类空间意识不断加强,地图逐渐成为身份和权力的象征,地图生产也随之演变为一种复杂的权力关系生产。在男性统治的漫长历史中,女性通过参与制图在男权空间政治中进行隐喻的权威和话语建构。在此意义上,女性制图不仅仅是地图生产过程的组成部分,同时也是一种空间生产意识与隐喻的权力话语建构行为。《冬天的故事》中虽然没有关于女性制图行为的直接描绘,但戏剧通过人物身份识别和情节转换却隐含着女性制图的内在机制,即莎士比亚通过剧中男性对女性的排斥与限制以及皇室女性的回归、复活与权力话语操控完成了一次隐喻性的女性权力制图与女性空间消解与再生的过程。
在此意义上,《冬天的故事》通过对西西里与波西米亚两大地图背景的设置与转换,对剧中女性回归与复活的命运安排,艺术化诠释了詹姆斯一世的隐喻形象、女性权力制图的隐喻内涵以及女性空间的发展状况。而深究其中的深层次原因,不得不提到莎士比亚所处的时代文化语境以及复杂的政治环境。
在文艺复兴时期,“由于土地隐喻的需要,女神和女王逐渐取代上帝成为文艺复兴地图关注的焦点”。[7]219在女王政治的影响下,女性权力制图逐步达到顶峰。但即使是女王,也逃不过成为男性罗格斯中心主义作用下“女性形象妖魔化”和“色情化”的性政治牺牲品。1604年,伊丽莎白的继承人、具有同性恋倾向的男权极端代表詹姆斯一世上台,标志着男权复辟成功,随之而来的是英国性别秩序和社会结构的毁灭与重建。而随着英国性别歧视的加剧,性别政治矛盾也空前激化。莎士比亚创作的后期正值詹姆斯一世当政,面对如此尖锐的社会矛盾和人文主义理想危机,作为“清醒的现实主义者”的莎士比亚不得不对社会现实做出回应与批判,他一方面“时时不忘批判社会的弊端”,但同时又出于“理想主义者”的情怀,“坚信人类最终会克服自身的罪恶,在未来的社会中达到自我的完美实现”。[8]12这种思想上的矛盾集中体现在《冬天的故事》中,即通过隐喻的地图空间刻画对男权复辟的社会现象进行祛蔽、表达对詹姆斯一世极端男性王权焦虑的同时,又对女性空间再生的图景描绘并没有采取绝对的封锁结构,而是使王权与男权的影响再次介入,从而使女性空间的未来继续在男性与女性的斗争中敞开。
莎士比亚对詹姆斯一世王权的焦虑与担忧集中体现在对“暴君”形象的刻画上。早在历史剧创作阶段,莎士比亚便表明了他对理想君主品质和能力的看法,即君主“本人必须是正义的”、“必须足够强大从而迫使试图变得不义的人去正义地行事”、“必须拥有凭借性情和手段让他人忠诚于他个人的能力”[9]250等。显然,《冬天的故事》中的西西里国王与波西米亚国王都不符合莎士比亚心目中理想的君主条件,相反他们是暴君的典型。戏剧中,无论是里昂提斯的极端猜忌还是波利克希尼斯对年轻一代美好爱情的干涉,无不影射了詹姆斯一世极端的男性空间意识和对女性权力的排斥。而西西里小王子迈勒密斯去世、大臣卡密罗叛逃、安提哥纳斯在波西米亚沿岸荒乡丧生、波西米亚王子弗罗里泽逃离等情节更是象征着在詹姆斯一世统治下极端的男权和王权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与危害,即不仅女性权力空间走向隐蔽消解,同时男性权力空间内部也岌岌可危,看似成功的男权复辟景象背后依然是隐患重重。
莎士比亚对女性制图权力再生图景的描绘集中体现在戏剧结尾的非封锁性之中。在剧末,一切误会都在宝丽娜的礼拜堂解除,众人欢聚。在一派祥和安乐的氛围中,里昂提斯将宝丽娜嫁给卡密罗。这一结局的安排意味着“里昂提斯拒绝宝丽娜新获得的独立,迫使她通过婚姻屈从于一个男人,从而使她既服从于国王又服从于丈夫”。[10]莎士比亚将夫权、王权、男权的影响再次引入女性空间,只是这次重置寄寓了他积极的期待与美好的理想,他相信处于权力斗争中的男性与女性关系会随着时间间隔在爱情与婚姻中得到和解,最终皆大欢喜。
《冬天的故事》中男性与女性的制图权力斗争是性别政治的艺术化体现,但莎士比亚带有那个时代人文主义者的局限,他看不到性别政治的社会根源。实际上,性别冲突与阶级冲突直接相关,因为最初的阶级压迫,便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11]76因此,只有消灭了阶级,才能真正实现男女的平等与斗争的和解。马克思认为,在人的异化被消除的理想的社会,“人就是人,而人对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与人“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交换信任”。[12]146这样,在自然的爱与被爱的关系中,两性才能重新回到本原状态,实现两性关系在更高级形式上的复活,性别关系也将从权力的领域退出而重新回归进入爱情的领域。因此,《冬天的故事》中的性别冲突,在深层次上是阶级冲突的体现。当赫米温妮十六年后以王后的身份复活、潘狄塔以公主的身份回归,王室内男性与女性的政治冲突才得到暂时缓解。但对于剧中女性复归后的宫廷生活与宫廷外的权力空间斗争,莎士比亚并没有进一步描绘与探索,因为只要阶级与等级存在,真正的和解就永远不可能实现。
总之,尽管莎士比亚的后期传奇剧创作以宽恕与和解为主旋律,其理想带有朦胧的空想色彩,但在《冬天的故事》一剧中,仍然可以看到他对现实的关注与批判,他借助地图背景与地理空间的转换,展现对王权与性别政治的思考。在动荡多变的时代,莎士比亚后期传奇剧中对理想与现实关系的考量与协调体现了他天才的判断力,而这种天才的判断力在《冬天的故事》中“以最崇高的形式显示出来”。[1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