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1820年代关于普希金的论争
——《现代人》的“普希金倾向“与“果戈理倾向”之争溯源
2022-12-26耿海英
耿海英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在19世纪50年代中期,俄国文学有一场大争论,即“普希金倾向”与“果戈理倾向”之争。这场争论到60年代余波渐息,70—80年代又复燃。而在1850年代自由派与民主派之间的论争就常常表现为其参与者是文学中的“普希金倾向”的捍卫者,还是“果戈理倾向”的捍卫者。
当梳理这场争论时,我们发现这一问题必须回到其源头来讨论。因而笔者往前回溯到了19世纪40年代、30年代直至20年代关于普希金、果戈理的争论。弄清这场争论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同时,弄清普希金生前死后关于他的争论以及关于果戈理的争论的详细过程,对于理解50年代的争论并非毫无裨益。
别林斯基40年代(1843—1846年间)撰写过11篇关于普希金的系列文章,在第一篇中他提到:“赞美与谴责的喊声,无论在诗人生前还是死后,一刻也没有停歇过,他的每一部新作品,不论对公众或是对享有特权的文学法官们,都曾经是引起纷争的苹果。”[1]6这里别林斯基讲的时段“诗人生前还是死后”即是普希金创作的20—30年代。别林斯基的论断有着充分的文学事件支撑。对普希金推崇赞美者有之,否定反对者有之;钦慕转而反对者有之,谩骂、攻击者有之……其间主要有三次重大争论:20年代两次——围绕《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等南方长诗的争论和围绕《奥涅金》的争论;30年代一次——即围绕《鲍里斯·戈都诺夫》的争论。 限于篇幅,我们这里先讨论20年代的两次争论。
一、围绕《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等南方长诗的论争
从20年代的批评来看,似乎普希金的每一部作品都带给俄罗斯文学此前没有的某种新东西,开辟了一个又一个新的诗歌领域,留给批评家最普遍的感觉就是普希金的革新作用,无论这种革新是被赞成还是反对。关于诗人的革新作用在20年代中期已经明显地达成共识,这种共识正是在关于《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争论中成熟的。
1820年代基于作家批评家对文学生活中新兴思潮的不同态度,很快就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圈子,分别获得了“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称呼。围绕长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争论,一方面是著名的正统古典主义与新兴浪漫主义之争的继续,一方面也是浪漫主义内部“斯拉夫者—浪漫主义者”与以茹科夫斯基为代表的“卡拉姆辛派—浪漫主义者”之争的发展——这一争论因卡捷宁与茹科夫斯基的叙事诗而起。但是普希金长诗自身的一些因素,如“轻浮地”、戏谑地处理英雄情节,尤其是具有“平民”因素的风格,不仅与古典主义的理论与实践相悖,也与既拒绝斯拉夫主义也拒绝俗语的平民的表达及上流社会的口语化倾向的卡拉姆辛派的诗歌实践相悖;这就不难解释属于卡拉姆辛派的伊·伊·德米特里耶夫以及卡拉姆辛本人对长诗的激烈反应。
《鲁斯兰与柳德米拉》首先受到来自古典主义的指责。1820年第11期《欧洲导报》发表安·加·格拉戈列夫①的文章《给编辑部的信》,他把普希金的长诗作为与茹科夫斯基的叙事诗一类的当代文学新流派看待,文章作者比其他人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普希金诗歌与民间口语诗歌的联系,激烈反对在他看来是“对基尔沙·丹尼洛夫②的戏仿”因素进入崇高的诗歌领域;把崇高的诗歌建立在民歌基础上,在他看来是愚蠢的玩笑。
另外,对长诗发难的是亚·费·沃耶伊科夫③在《祖国之子》上发表的评论文章《〈鲁斯兰与柳德米拉〉评析》。他同样以“高雅品味”为标准,遵循布瓦洛的诗歌原理,严格区分体裁和风格,坚持语义的单义性,批评普希金长诗体裁的不确定性,内容和风格的神奇和俗语因素。这些因素是被普希金严肃地带进诗歌的。沃耶伊科夫的核心关切是 《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语言和风格,不接受诗人对作为诗歌材料的词语的新态度——这种新态度使得在塑造情感形象时词语众所周知的含义被减弱了或取消了;他还攻击长诗的轻浮和“优雅的情色”,指责长诗的一些画面和形象的“性冲动”,这里同时暗含了指责长诗具有自由主义思想和倾向。实际上绝不含有政治性的长诗,却让他联想起“在刚过去的那个世纪末”法国大量出现的一类作品,它们的出现“不仅意味着文学的衰落,也意味着道德的败坏”[2]73;他似乎在《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中捕捉到了某种自由思想的气息和批评态度,从而把它作为“为革命作了准备”的一类诗歌之列。其实这是将文学浪漫主义作为政治中的自由主义理解的结果。这些论说决定了古典主义者对普希金的基本态度。
《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及随后的长诗《高加索囚徒》《巴赫奇萨拉的喷泉》《茨冈人》,则被浪漫主义者认为给俄国文学带来了革新,其中两种因素尤为突出:“异域景物描写”与“当代人物性格”。但是,在肯定“异域景物描写”的同时,维亚泽姆斯基在文章《论〈高加索囚徒〉》和《出版者与古典主义者的谈话》(给《茨冈人》的前言)中,提出了主人公的“当代性”问题,否定其中的主人公性格的塑造,认为把主人公塑造为那种被迫的“无所作为”的性格,其中缺失了“英雄主义”和“崇高性”。要求主人公应该具有英雄主义和崇高性,不仅是古典主义的美学,也是取而代之的浪漫主义(包括所谓的消极浪漫主义——感伤主义;积极浪漫主义——英雄浪漫主义)的美学要求——应当揭示普通状态下的人的英雄主义和心灵的崇高性,尤其是十二月党人的美学要求——他们期待以英雄浪漫主义的艺术教育社会。这样,普希金不仅被古典主义责难,也被应该说是自己圈子的人责难。他的长诗被作为与古典主义的“高雅”、与自己的浪漫主义阵营的“英雄主义”相悖而受到指责。
二、围绕《奥涅金》的争论
对普希金的 《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否定观点不仅由维亚泽姆斯基在上述两文中鲜明地表达出来,几乎与《茨冈人》同时发表的《奥涅金》(第1章)在别斯图热夫、雷列耶夫与普希金之间也引起一场友好争论,两位友人同样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他们甚至将《奥涅金》(第1章)评价得比《喷泉》和《囚徒》还要低,以至于不是《奥涅金》而是《茨冈人》才代表了此时普希金才华的高度。这场争论使普希金受到极大震动,使他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奥涅金》所迈出的具有革新性的一步,让他进一步思考诗歌的对象,为自己的转向——转向对“低级的天性”,平常的、中等的、非英雄人物的关切——找到合理的论证。普希金在《奥涅金》中选取新的现实现象,也是对艺术使命的某种新理解。但此时不仅不被外界接受,甚至被理解都是不可能的。
《奥涅金》(第1章)的发表还引发了另一场争论:在《莫斯科电讯》出版人及批评家尼·波列沃伊与“爱智慧派”的韦涅维季诺夫(文章主要发表在《祖国之子》)之间的激烈互动。这依然属于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争论。
尼· 波列沃伊初始评论普希金时,即是在关于浪漫主义的争论中。他属于浪漫主义批评的社会、哲学、历史批评方法中历史批评的代表,在这一方面,他是别林斯基及其系列普希金批评的直接先驱。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对其都有评述,后者的《俄国文学的果戈理时期》第一章整个就是关于波列沃伊的。波列沃伊关于普希金的评述主要有五篇专论:《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1825)[3]、《论普希金的长诗〈波尔塔瓦〉》(1829)、《论普希金的作品〈鲍里斯·戈都诺夫〉》④(1833)、《普希金》(1837)。其中第一篇首次发表于自己的杂志《莫斯科电讯》1825年第5期。在创办该杂志之初,波列沃伊就期望吸引普希金为固定撰稿人,他在杂志第一期批评栏目的首篇文章《1824年俄国文学观察》(1825年第1期)中,就已经强调了普希金“无可置疑的伟大的天才”和“其诗歌对当代人的强烈影响”[4]242;而在第一篇专论《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继续沿用这一评价。在论《鲍里斯·戈都诺夫》的文章中,他将普希金解读为俄国文学浪漫主义阶段的最高体现:“如果杰尔查文是自己时代俄国精神的完整代表,普希金就是至今我们这个时代俄国精神的完整代表。”[5]234对于诗人的所有作品,他均采用浪漫主义美学范畴看待,因此在他那里,普希金20年代的浪漫主义抒情诗以及《波尔塔瓦》《莫扎特和萨利里》(将其看作富于激情的浪漫主义戏剧)都获得了他的高度评价。随着《奥涅金》的不断发表,波列沃伊进行追踪评述(1827、1828年分别评论《奥涅金》第2、4、5、6章,1829、1830、1832年再评再版的第1、7、8章,1833年又评《奥涅金》单行本),他高度赞美诗人的自由精神和反成规——反古典主义的陈规。不过,波列沃伊在分析《鲍里斯·戈都诺夫》具体文本时,则因作品偏离了他所认为的浪漫主义戏剧规范而开始指摘、否定诗人。关于此,笔者将另辟文论述。
《奥涅金》(第1章)发表后,韦涅维季诺夫发表在《祖国之子》上的《评1825年〈莫斯科电讯〉第5期上发表的关于〈奥涅金〉的文章》⑤即是对上述波列沃伊第一篇专论的回应。他强调,批评家(这里指波列沃伊)可以拒绝古典主义的美学要求,但没有权力藐视艺术的一般规律。他认为过分吹捧有害诗人,提醒批评家和读者需要更审慎地对待诗人,静观诗人的未来,而不要急于下判断。[6]紧接着,波列沃伊发文《关于〈奥涅金〉的纷争》⑥再回应韦涅维季诺夫,反驳他对自己文章的误解。韦涅维季诺夫继续撰文《答波列沃伊》⑦。他们争论的焦点在于波列沃伊所论述的普希金与拜伦的关系,诗人究竟是不是模仿拜伦,有没有独创性。这是关于诗人的模仿性与独创性的第一次争论。波列沃伊站在浪漫主义立场上维护普希金的独创性,韦涅维季诺夫则站在古典主义美学原则上认为诗人是对“典范”的模仿。他们激烈争论的这一问题,实际上,比其他许多人都更为了解当代浪漫主义风潮的普列特尼约夫早在1822年的文章《普希金的中篇〈高加索囚徒〉》中就已有提及,他开篇这样写道:“中篇《高加索囚徒》是以最新的英国诗歌类型写的,它们尤其在拜伦那里最常见。”[7]116对于普列特尼约夫来说,这是一种新的诗歌类型的开端,普希金的诗歌应当将被看作此类,应当按照这种“新类型”来分析普希金的诗歌。也就是说,他认为普希金同样是在创作一种新类型的诗歌,像拜伦一样;也许并非模仿,而是与拜伦同步进行着整个诗歌类型的革新。不过,普列特尼约夫在性情上是相当谨慎且传统的批评家,他也仅在文章开篇如是起笔,接下来,浪漫主义规范就被他忘记了,他并没有按照新的、浪漫主义的美学原则看待普希金,而是依旧按照古典主义的规范评价他,得出拜伦与普希金创作的“形象雷同”的结论,这样就没有揭示出普希金的独创性。到此时《奥涅金》(第1章)发表,独创性问题在波列沃伊与韦涅维季诺夫的争论中成了焦点。此后伴随着《奥涅金》每章的发表,众多人物参与到这一争论中。也正是从这一场争论起,对普希金天才的创造力开始质疑。一般来说,这种否定的最强音通常以布尔加林的说法——普希金的天才“完全衰落”了——为代表。
如果撇开布尔加林在“十二月党人事件”中的不光彩行为及在新闻出版业中的低劣做法而与普希金关系恶化,单论他对普希金创作的评价,我们看到他对诗人早期的才华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在评论《巴赫奇萨拉的喷泉》(1824年)⑧、《奥涅金》(第2章)(1826年)⑨以及《波尔塔瓦》(1829年)⑩时,他都高度赞美普希金,但到《奥涅金》第7章发表(1830年)时,则称其天才“完全没落”了:“我们首先认为这是一部恶作剧,简直就是笑品或滑稽作品。如果书商不给确认,简直不敢相信这第7章是《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作者的作品。两个小印张的第7章完全被那些诗句和噱头(玩笑)破坏了,甚至将《叶甫盖尼·韦利斯基》与它们对比一下,两者还真有点像呢。在这个空洞无物的第7章,没有任何思想、任何情感、任何画面 、任何值得称道的见解。完全没落了!完全失败了(法语:chute complete)!因此我们的希望落空了。《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作者渴望到高加索,被崇高的诗意滋养一下,丰富一下新的印象,在甜美的歌声中向年轻一代转达俄国当代英雄们的伟大功绩。我们原认为,东方的伟大事件,令世界惊奇不已,获得了俄罗斯所有有教养人的尊重,必定会唤醒我们诗人们的天赋——但我们错了!”[8]232“整个导言和插笔,所有外部不相干事物的那些描写毫无意义,以至于我们不愿相信这些蝇头小作还可以发表!自然,像在先前几章那样,在本章中作者也常常诉说自己的苦闷、厌倦和自己心灵的死亡,似乎一切都陷入黑暗云云。”[8]233“整个第7章除了第36、37诗节,没有任何闪光的诗句。”[8]235我们知道,第36、37诗节是对莫斯科的描写,却又被布尔加林指为是对《智慧的痛苦》的模仿。所以这唯一闪光的诗句又是模仿,就更是不无讽刺与贬损的意味。
针对布尔加林对《奥涅金》第7章的否定性评论,立即有反驳的声音。布尔加林的文章登于1830年3月的《北方蜜蜂》,杰利韦格于4月立即在《文学报》做出反击:“《叶甫盖尼·奥涅金》第7章以自己的优美比一切捍卫者都更好地捍卫了自己。除了《北方蜜蜂》外,没有人在对莫斯科的描写中找出对《智慧的痛苦》的模仿。”[9]236杰利韦格还揭示出普列特尼约夫关于《奥涅金》的评论中所没有明示的普希金的独特性:奥涅金已经不是拜伦的主人公,而是俄国人的忧郁。
与波列沃伊、布尔加林各自出于自己的立场(或美学或政治或其他原因),肯定普希金早期而否定其后创作相反,有另一种声音,就是纳杰日金的评述。1828—1829年开始发表自己第一批文章的纳杰日金,批评当代文学死气沉沉,其原因是浪漫主义的统治,这其中就包括对普希金截至此时的创作的否定。
纳杰日金是19世纪仅次于波列沃伊的新闻界活动家,也是俄国思想史上描述虚无主义现象的第一人,著有《虚无主义的一群》(1829)。2002年普罗佐洛夫主编的《俄国文学批评史》中,称纳杰日金为“普希金时代的新闻业中最复杂与矛盾的人物之一”,“愚蠢而不知深浅地攻击普希金的南方诗歌和《奥涅金》”[10]86。这是指他1829年的两篇文章《两部诗体中篇〈舞会〉和〈努林伯爵〉》《论普希金的长诗〈波尔塔瓦〉》,以及1830年的《论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奥涅金〉(第7章)》。在分析《奥涅金》第7章时,纳杰日金忠实于自己在论《努林伯爵》和《波尔塔瓦》中的观点,即普希金的创作热衷于离奇的故事和日常生活的描写;《奥涅金》新发表的这一章内容贫乏;以诗人的才能来看,他可创作的范围狭小局限。别林斯基后来驳斥说:“一位大批评家甚至公然写文章说,《奥涅金》没有完整性,只是诗的废话,东拉西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1]538指的就是纳杰日金关于《奥涅金》第7章的评论。纳杰日金的这些文章发表在《欧洲导报》上(亦即其生平活动的《欧洲导报》时期,后来1831年他创办自己的刊物《望远镜》,我们称为纳杰日金的《望远镜》时期),在对待普希金早期诗歌上的否定态度,构成了与《莫斯科电讯》的波列沃伊和《北方蜜蜂》的布尔加林的肯定性评论的争论。纳杰日金认为,我们周围的自然是理性的和谐的统一,艺术的目的就要揭示事物隐藏着的和谐,隐藏着的理性;同理,艺术本身也隐藏着自己的规律。揭示它们——这就是艺术应当走向的最高的目标。而浪漫主义过于主观的创作,无法抵达这一最高目标。就是在此基础上纳杰日金否定“浪漫主义和拜伦主义”,否定普希金南方时期的浪漫主义作品,甚至《奥涅金》第7章,尽管此时《奥涅金》显然已经具有了另一种诗学特点。需要指出的是,他虽然否定“浪漫主义和拜伦主义”,但并不妨碍他肯定拜伦的意义,以及他对普希金与拜伦关系的敏锐见解,他认为,根本不可能将普希金与拜伦放在一起比较,因为普希金完全是另一种“诗歌倾向”——吸引普希金的是讽刺(或戏仿)和怪诞离奇情节[11]168、405。
还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表面看此时纳杰日金的对手布尔加林也开始否定《奥涅金》(第7章),但后者的出发点是不同的。有研究认为,布尔加林的否定性文章其实有明显的政治告密意味[12]457-458,甚至他开始从美学上否定普希金也是意欲彻底击溃诗人的声望,因为当时,20年代末期,普希金在俄国文学中的声望渐长,这可以从基里耶夫斯基1828年在《莫斯科导报》发表的《论普希金诗歌的特点》中看出。该文系最早确立了普希金创作“三阶段说”及其内在发展逻辑;并认为第三阶段是其最高阶段——证明就是《奥涅金》前五章(截至他写文章时)和《鲍里斯·戈都诺夫》片段的发表。在《1829年的俄国文学观察》(1830)一文中,基里耶夫斯基又将普希金放在欧洲文学生活的语境中加以考察,高度评价他的多维度性和客观性。在文中基里耶夫斯基认为,19世纪第一个三十年的俄国文学具有与普希金创作三阶段类似的进程,并且普希金成熟时期的创作是俄国文学第三阶段最鲜明的现象。这一阶段可以命名为“俄国诗歌的普希金时期”(之前两阶段是:卡拉姆辛时期和茹科夫斯基时期[13]207)。
在基里耶夫斯基的评述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对普希金某种新特点的肯定:他非常多地着笔于普希金“对现实的尊重”、对生活的所有面向均予以关注而非仅仅看重生活的高级现象的特点。实际上这比较符合我们前述普希金本人意识到的自己的艺术转向——“对现实的尊重”,意味着他对现实现象的新选择;“对生活的所有面向均予以关注”——意味着同样也关切“低级的”、非英雄人物。基里耶夫斯基的评述是俄国普希金批评的转折点,也开启了俄国19世纪30年代的普希金批评(另辟文探讨)。
通过上述梳理可以看出,当时重要的批评力量都参与到了关于普希金的评论中:格拉戈列夫、沃耶伊科夫、维亚泽姆斯基、别斯图热夫、雷列耶夫、波列沃伊、韦涅维季诺夫、布尔加林、杰利韦格、纳杰日金、基里耶夫斯基。另外,还有舍维廖夫,波戈金、索莫夫、米·德米特里耶夫,以及我们前述提到的普列特尼约夫等。这是真正的众声喧哗,在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萌芽的现实主义甚至政治用意的争论中,普希金处于批评的漩涡中。如果从刊物角度看,参与到批评中的有《欧洲导报》《祖国之子》《北方蜜蜂》《莫斯科电讯》《文学报》《莫斯科导报》等,虽然不构成一对一的论争,但在对待普希金创作的态度上,大致前三者的否定多于肯定,后三者的肯定多于否定。在《祖国之子》(韦涅维季诺夫)与《莫斯科电讯》(波列沃伊)之间,《欧洲导报》(纳杰日金)与《莫斯科电讯》(波列沃伊)之间,《北方蜜蜂》(布尔加林)与 《文学报》(杰利韦格)之间关于普希金的争论中,以及《莫斯科导报》(基里耶夫斯基)对普希金地位的确立中,我们可以大致看出后来发展为特定术语的“普希金倾向”的内涵:内容与风格上,从高雅走向通俗,从严肃走向“轻浮”,从英雄走向非英雄,从崇高走向“低级”;同时,这样也不意味着抛弃前者,而是对生活的所有面向的关注与包容。这些为以后的争论埋下了伏笔。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所谓“通俗”“轻浮”“低级”“非英雄”,是相对于古典主义观念的,但普希金本人并不认可他是非严肃的。相反,他反对后来越来越商业化的文学创作和刊物运作。该问题笔者已在相关文章中探讨过,这里不再赘述。
注释:
①安·加·格拉戈列夫(Андрей Гаврилович Глаголев,1793 或1799—1844),俄国学者,文学博士,历史学家,俄罗斯文学爱好者协会的活跃会员。
②基尔沙·丹尼洛夫(Кирша Данилов),推测是俄国第一部勇士歌、民歌、抒情诗集《古代俄国诗歌》的编撰者。该诗歌集1804年出版,1818年再版。
③亚·费·沃耶伊科夫(Александр фёдорович Воейков, 1778 或 1779—1839),俄国诗人,翻译家,文学批评家,出版人,新闻人,俄国科学院院士(1819)。
④此前《鲍里斯·戈都诺夫》第1、2幕发表时,波列沃伊也有评论。1831年又有札记《论普希金的作品〈鲍里斯·戈都诺夫〉》发表于《莫斯科电讯》第2期,但篇幅很短。1833年再发同名长文,不仅论述《鲍里斯·戈都诺夫》,也是整体论述普希金的创作。
⑤发表于《祖国之子》1825年第8期。
⑥发表于《莫斯科电讯》第15期:Н.А.Полевой.Толки о 《Евгении Онегине》, соч. А.С.Пушкина.见:http://pushkin-lit.ru/pushkin/articles-pri-zhizni/067.htm.
⑦发表于《祖国之子》1825年第19期:Д.В.Веневитинов.Ответ г. Полевому.见:http://pushkin-lit.ru/pushkin/articles-pri-zhizni/068.htm.
⑧Ф.В.Булгарин.Примечание к статье В.Н.Олина 《Критический взгляд на Бахчисарайский фонтан》, соч. А.Пушкина.见http://pushkin-lit.ru/pushkin/articles-pri-zhizni/044.htm 这是针对В.Н.Олин.Критический взгляд на 《Бахчисарайский фонтан》, соч. А.Пушкина 一文。后者又有В.Н.Олин.Ответ г-ну Булгарину на сделанные им замечания к статье—《Критический взгляд на Бахчисарайский фонтан》, помещенный в 7-м нумере 《Литературных листков》 минувшего 1824 года作答。
⑨Ф.В.Булгарин.《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 роман в стихах. Сочинение Александра Пушкина. Глава вторая.见:http://pushkin-lit.ru/pushkin/articles-pri-zhizni/078.htm.
⑩Ф. В. Булгарин. 《Полтава》, поэма Александра Пушкина // Пушкинвприжизненной критике: 1828—1830 . СПб., 2001. C.126-127. 和Ф. В. Булгарин. Разбор поэмы 《Полтава》, соч. Александра Сергеевича Пушкина. //Пушкин в прижизненной критике: 1828—1830 . СПб., 2001. C.132-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