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感知到技术具身感知:元宇宙感官生态的技术现象学辨析
2022-12-22邓志文
○邓志文
元宇宙的诞生,不仅给人类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带来重大的变革,还会对主体的感知、情感、伦理、知识经验结构等产生深刻的影响,并有可能塑造出人类文明的新形态。黄欣荣等学者还从哲学层面上分析了元宇宙给人类的宇宙观、身心观、创世观、认知观和伦理观带来的革命性影响。(1)黄欣荣、曹贤平:《元宇宙的技术本质与哲学意义》,《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第3期,第23页。作为技术赋形的现象和产物,元宇宙一经出现便成为学术圈以及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与此同时,学界掀起了元宇宙研究的热潮,诸多学者分别从文学、哲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新闻学、历史学、国际关系等领域去“拥抱”这个新事物,力图揭开其“神秘”面纱,从而掀起了人文科学研究领域新一轮的技术转向。
笔者认为,元宇宙的核心吸引力或诱惑力主要有两点:其一,元宇宙可以实现资本的重组与盈利,从而迎合了商业界和企业界的逐利本能。近来,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元宇宙房地产投资即是明证,获取暴利自然成为商家和企业关注元宇宙的终极目的。其二,元宇宙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虚拟现实中的感官体验,感官叙事是其核心。诚如任小文先生所言,元宇宙将引发新一轮的主体生存感知的重大变化,从而大大地拓展了人类的生存维度和感官知觉维度。然而,对于第二点,学者们虽偶有零言片语式的论及,却缺少系统深入的研究。(2)截止目前,有任小文、成伯清、蒲清平等学者提到了元宇宙的感官感知,但由于研究的侧重点不同,他们并未对这种技术感官做深入的研究,从技术哲学和生态美学的角度进行研究的更为少见。本文拟结合技术哲学特别是技术现象学和生态美学,对元宇宙中的感官生态予以探讨。
笔者要提出一系列相关的问题是,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元宇宙有其现实基础和思想渊源吗?元宇宙的感官生态是如何逐步建构起来的?元宇宙的技术具身感官的技术现象学本质又是什么,它与主体肉身感知的区别及其局限性何在?下文将依次就这些问题展开论述。
一 元宇宙是哲学思辨、文学艺术想象和生活梦想在技术型塑下的新阶段
历史也会陷入循环论的怪圈。昔日,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长期主宰着西方哲学世界,并深刻地影响着之后的康德和黑格尔等哲学巨擘。这种一家独大的状况一直到现象学出现才得以改观。梅洛·庞蒂提出了“身体—主体”的身心统一观点,试图克服笛卡尔以来的身体和心灵可以分离的二元论。他认为,身体是显现的主体和被显现的对象,综合了经验现象及其发生的场所,知觉世界就是一切价值和存在的前提。海德格尔提出的“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同样指涉着现实生活世界,而不存在另一个心灵世界。现象学家的观点在如今的VR技术中得到了确证,从实践层面构成了对笛卡尔立场的有力挑战。身体感知作用在虚拟现实中更为真实、重要,主体与虚拟环境的关系主要是感性知觉的关系,沉浸式体验完全依赖于主体的身体感知觉。(3)曾国屏等:《赛博空间的哲学探索》,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0页.“虚拟现实的目的不是寻求理性的确定性,而是使个体获得随影像变换而移情的能力。”(4)Lance Strate,Ronald Jacobson.ed.Communication and Cyberspace:Social Interaction in an Elctronic Environment.Gresskill.New Jersy:Hanmpton Press Inc.,1996:115.显然,虚拟现实与“身体与心灵统一”的理论暗合。以致于M.W.克鲁格质疑道:“这种心与身的再结合会不会创造出一种新的智能?”(5)[美]迈克尔·海姆:《从界面到网络空间:虚拟现实的形而上学》,金吾伦、刘钢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年,序言。但他始未料及的是,元宇宙的出现再次解构了身心统一的观点。由于主体在元宇宙中存在着另一个“自我”(蓝江教授所说的“外主体”或第二主体(6)蓝江:《“元宇宙”的外-主体形而上学》,《元宇宙论坛<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2022-02-10。),元宇宙再次步入了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的泥沼,尽管元宇宙并非简单的重复,而是在更高形式上的回归。
尽管世人对元宇宙的身世和面目充满着好奇和神秘感乃至恐惧心理,但元宇宙的横空出世并非“空降”的偶然产物,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长期积累过程,技术赋能是关键。(7)复旦大学严峰教授亦认为,元宇宙不是一个未来的目标,它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过程,也是一个虚拟与现实结合、技术与人性结合的过程。作为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世界,元宇宙有着深厚的生活基础、文学艺术渊源及哲学思想根基,在技术的助力和驱动下,才逐步发展成为今天的样态。胡咏教授认为,元宇宙有自己的话语起源与历史叙述。(8)胡咏、刘纯懿:《“元宇宙社会”:话语之外的内在潜能与变革影响》,《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第106页。同样,在对元宇宙进行理论和现实的溯源后,汪民安先生也认为,元宇宙是对生活世界的想象,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古希腊哲学中已初露端倪,甚至文学艺术和基督教也孕育着元宇宙的雏形,元宇宙的成熟是现代性进程的结果。(9)汪民安:《想象“另一个世界”》,《元宇宙论坛<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2022-02-10。其言醍醐灌顶,点出了元宇宙的思想文化渊源之所在。汪先生的论断富有启发性,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进一步挖掘元宇宙与主体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
无独有偶,持类似观点的西方人士亦不在少数。赫尔曼·纳鲁拉就指出,千万不要因为那些可能推广元宇宙的人的可疑动机而预判它,元宇宙的概念在某些方面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早得多。这喻示着,元宇宙的出现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人类文明长期进化和积淀的产物,从而为元宇宙的历史渊源指点迷津。纵览人类历史,人们一直被自身的想象世界所影响,并通过生活在其周围的现实之外的想法或梦想去实现价值。于是乎,人类不断地开辟新疆域以实现其梦想。一切伟大的建筑、悦耳的音乐和流传千古的史诗文学等,都是设想其他世界、创造新环境、解决难题以满足心理某种需要的途径。纳鲁拉甚至援引土耳其的哥贝克力山丘遗址来证实他的观点。该遗址大约有11 000年的历史,这比人类农业文明和城市文明都要早,其创造者可能来自另一个星球。哥贝克力山丘遗址的建造者们相信,存在着一个超越他们自己想法的宇宙,他们所做的努力,反映了想象世界的重要性。可以说,该遗址正是他们生活中的宗教世界。
具体说来,哲学、文学艺术和日常生活是本文探寻和梳理元宇宙渊源的三个面向。
首先,哲学是形成元宇宙的思想基础。古希腊哲学家如苏格拉底、柏拉图等认为,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超现实的世界。苏格拉底所说的“灵魂世界”和“真理世界”就是与物质身体并列的精神世界,主体只能通过幻想的世界来确证和认识“自我”;柏拉图的“理式世界”亦是现实世界之外的虚拟世界、理想世界。该思想还波及到宗教。基督教教义中的“天国世界”就认为存在着另一种灵魂,并鼓励人们过另外一种生活(宗教生活),由此步入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坦途。显然,这也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上述各种想象世界其实就是“元宇宙”思想的萌芽。
其次,从文学艺术的本质看,二者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架构起从此岸世界通往彼岸世界的桥梁。作家和艺术家通过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中的虚拟世界表达其心中的艺术理想和人文理想(如沈从文《边城》中的湘西世界、张炜《古船》中的洼狸镇、卡夫卡《城堡》中的奇异世界等)。李洱先生指出,小说描写的世界就是一个虚拟空间,“小说的重要意义就是能给人们提供一个超越现实,对人物关系进行重新编排,对生死因果进行重新编码,对人物与现实的关系进行重组的一个沉溺式的想象空间”(10)李洱:《当你谈论元宇宙的时候,你已经在谈论文学》,《元宇宙论坛<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2022-02-10。。可见,文学与元宇宙在原理上是相通的。不仅于此,举凡雕塑、建筑、影视、舞蹈、绘画、音乐、戏剧、电子游戏等艺术形式,都指涉着一个虚拟世界。通过虚拟,这些艺术样式将感知还原到其塑造的“现实”中去,实现“身体”的间接“在场”,它们始终保持着虚拟现实的超越性,因而都是元宇宙的先声。所不同的是,哲学和文学艺术中的虚拟世界是抽象的观念世界,而元宇宙创造的是一个虚拟的现实世界。
最后,日常生活构成了元宇宙的实践基础。芸芸众生不仅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限制、不如意甚至是苦难,还有各种美好的却又无法实现的梦想,这迫使其通过非现实方式来寻求释放和解脱,以获得心理补偿和平衡。途径之一便是梦境。弗洛伊德指出,梦是宣泄欲望本能的一种途径,人通过梦境实现欲望的升华,其原理类似于文学艺术创作。由于生活遭际往往是梦境的触发因素,尽管其情节荒诞不经,梦是唯一没有技术具身却最接近元宇宙形态的一种虚拟实践形式。其次,无论东西方,生活中都存在着的源远流长的讲故事的传统,故事讲述也构成了元宇宙的日常生活来源。元宇宙中的游戏是以剧本即故事为前提,并遵循故事叙事模式,海量的剧情是支撑元宇宙的核心内容。李洱说:“当你在讲故事和听故事的时候,你已经在谈论元宇宙了。”(11)李洱:《当你谈论元宇宙的时候,你已经在谈论文学》,《元宇宙论坛<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2022-02-10。其判断不可谓不精辟。再者,人类为逃避现实生活中的权力结构和伦理约束,纷纷脱离传统的生活时空而进入虚拟世界以寻求价值自由和平等。在虚拟世界里,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挑战现实生活的规则而不必担心被问责,这也是人们对网络游戏、虚拟现实乐此不疲的原因。这类生活中的虚拟体验实践也构成了元宇宙的基础。
由此可见,人类其实一直都在以各种形式从事着元宇宙的实践,只不过之前没能提出“元宇宙”这一概念。无论何种形式的实践,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超越”。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成素梅教授“元宇宙的核心特征是超越”的观点(12)成素梅:《元宇宙构建的“喜”与“忧”》《元宇宙论坛<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2022-02-10。。受技术发展的制约,哲学、文学艺术、梦和故事等都是元宇宙最朴素的形态和初级阶段,其感官生态比较单一,仅仅停留在视听阶段。如今的元宇宙正是人类各种理想或梦想(文学、艺术、宗教、哲学、生活等)在高级阶段的技术呈现,它实现了视听嗅味触等感觉的共生与共享。为此,汪民安先生断言:“哲学是思辨,宗教是信仰,元宇宙是技术想象。”(13)汪民安:《想象“另一个世界”》,《元宇宙论坛<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2022-02-10。技术因素决定了元宇宙发展的速度和进度。那么,元宇宙的综合感官生态又是如何逐步建构起来的呢?
二 元宇宙感官生态的技术建构进路
健全的感官生态应该是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等的综合均衡发展。这些感官以不同的敏感性起作用,共同建构了对事物的整体知觉。主体也正是凭借着对各种感官的综合使用完成对周围事物的确切感知和经验世界的建构。洛克继承了笛卡尔的思想,根据具体的特点对感官感觉的“第一性”和“第二性”进行了经典的区分。“第一性”指事物本身呈现或具有的大小、形状、运动或静止、数量等特点,能够被主体明确地和清楚地认识到;“第二性”则关涉事物的颜色、声音、气味、味道、热度等。与“第一性”相反,“第二性”取决于主体的主观体验(视听味嗅触等)而非客观事物本身。然而,当代主体的生存是一种“技术建构”的生存,技术的嵌入性使得生活在“技术庙宇”中的主体无时无刻不受技术的影响,人类文化被深深地镌刻上了技术的烙印。“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促逼……促逼着的集置不仅遮蔽着一种先前的解蔽方式,即产出,而且还遮蔽着解蔽本身”。(14)[德]海德格尔:《存在的天命: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文选》,孙周兴编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141—150页。海德格尔还为此悲观地感叹道:“我们竟如此牢固地嵌入了技术对象,以致我们为技术对象所奴役了。”(15)[德]海德格尔:《存在的天命: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文选》,第183页。在感官生态方面,现代技术疏远了洛克所说的“第二性”特点,主体对生活世界的自发感觉永远地与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感觉分道扬镳了。技术改变了人类的感官和身体,因而也决定了人们的感受方式、感官经验、感知模式和尺度。“现代人(在内心里)贬低了感官感觉的重要一部分,而且判决了自己从此必须生活在一个分裂的、二重性的世界观里。”(16)[荷]托恩·勒迈尔:《以敞开的感官享受世界》,施辉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4页。麦克卢汉亦指出,技术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层面,而是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元宇宙的技术建构特征尤其鲜明,这从其感官生态的发展过程可见一斑。具体说来,元宇宙的发展经历了文字和图片→图像/影像→网络游戏→虚拟现实→元宇宙这几个阶段,其感官生态的建构也相应地经历了视觉→视听觉→视听触觉→视听触味嗅觉等阶段。
在前技术时代,主体间是一种身体在场的交流。此时,身体感知途径多样化,感官体验丰富而立体,感官生态也处于平衡和健全的状态。然而,在进入技术时代后,由于技术具身导致身体的缺席,感官生态开始失衡,即从多样化走向单一化,身体体验也随之趋于平面化。正如海德格尔所言:“现代技术作为订造着的解蔽……这种解蔽方式促逼着人,要求人把自然当做一个研究对象来进攻,直到对象也消失于持存物的无对象性中。”(17)[德]海德格尔:《存在的天命: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文选》,第144页。印刷技术、造纸技术和摄影技术使得人类进入了“文字+图片”的时代,主体的感官知觉被限制在视觉层面,感官体验因被遮蔽而流于贫乏,而“一切存在者之存在的命运的完全的本质丰富性,就依据于在场者之为在场者的无蔽状态”(18)[德]海德格尔:《存在的天命: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文选》,第112页。,主体只能更多地依靠想象间接地感知;图像社会和景观社会的形成,不仅为感官生态增加了听觉的维度,而且将静态的文字和图片提升为动态的影像,同时将一维画面变成二维甚至三维图像。影视、手机、摄像、视频监控、电子传媒、户外大屏、电脑视窗、自助服务终端、卫星图像、医学成像、可视电话等,提供了较为丰富的视听感知。但图像技术可能带来的另一个风险是,视觉崛起占据主导,其优先性将听觉排除在外,因而导致了现代生活空间的视觉强化和听觉萎缩。各种媒体加剧了感官的退化,世界越来越被简化为按钮、键盘和屏幕,与之前具体的现实体验渐行渐远。生活变得更为间接。由于感官感觉的减少,日常世界不断地被超越,现实性被遮蔽,世界变得越来越非物质性和抽象化。难怪土库勒振聋发聩地问道:“我们究竟生活在荧屏上,还是生活在银幕里?”(19)Turkle S.Life on the Screen:Identity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M].New York:Touchstone Books,1997:14.
上述两个阶段的共同点是,主体缺乏身体参与,只用心灵和思想与对象沟通、交合。网络游戏在感官上也还是滞步于视听阶段,但与之前所不同的是,尽管游戏中的主体没有自我意识,但是可以有限度地参与。他可以选择游戏中的任何一个虚拟角色,变被动为主动,通过场外控制而不能以本人的身份角色而进入场景互动。同时,游戏三维动画的立体感也给视觉感官带来更强烈的刺激。
虚拟现实的出现,将人类的感官体验推进了一大步,它建立的虚拟超空间在原来视听觉的基础上增加了触觉,感官生态系统得到进一步地完善。主体以完整的生物个体融入虚拟系统,已经具备了自我意识,这种沉浸式体验意味着主体对身体知觉的高度依赖。与网络游戏的“置身事外”所不同的是,VR能让人实时地以“遥在”的方式出场,在现场之外远程地感知现场。VR克服时空障碍的“去远”功能,满足了主体体验在现实中可能无法体验的东西,如战争、灾难等。VR技术也拓展了人类感官体验的范围,它“容许我们‘亲身’体验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件”(20)[美]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冰、范海燕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140页。。当然,这种“在场”还是没有身体的参与,只是一种“虚拟在场”。
可见,以上四个阶段的感官生态系统并不完善,技术条件的不成熟使得这几个阶段都无法建构起全面且平衡的感官生态系统,从而只能提供有限的体验。按照费尔巴哈的观点,精神和感官密切相关,它是感官感觉的综合统一体,是普遍的感官素质。感官的单一化又影响了主体的精神状态。元宇宙的“降临”,彻底克服了之前几个阶段在技术上的不足,它借助数字虚拟技术,创造出类似现实世界的生活场景。主体只要戴上特殊的设备,就可以实现身体在场,以“自我”的身份和角色进入虚拟场景中。在那里,主体可以催生出自己的金钱、经济、工作、艺术产出、政治和社会互动,从而开启“第二人生”,这是对之前的网络游戏、AR、VR及AI等技术的重大突破。尤为重要的是,元宇宙“将人类触觉、肢体等器官与虚拟世界连接起来”(21)张洪忠等:《元宇宙:具身传播的场景想象》,《新闻界》2022年第1期,第78页。,在场的身体成功地实现了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的共享,能感受到虚拟物体的形状、纹理、重量、气味、味道乃至温度,从而构建起完整的感官生态系统和较为全面的感官体验。翟振明教授指出,只要按照对物理时空结构和因果关系的正确理解去编程和协调不同的外感官刺激,每一个主体都将获得共处在同一物理空间中相互交往的沉浸式体验。(22)翟振明:《元宇宙的哲学基础》,《元宇宙论坛<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2022-02-10。从观看到感知,毋庸讳言,元宇宙对虚拟世界中的人类感官的拓展是一大进步,具有积极的意义。
总的看来,元宇宙技术建构的特点主要有两个:
一是去情境化。技术设备不可能先于它的设计的社会规定性而存在,而是处于合理的技术情境和有意义的生活世界情境交织为一体的具体情境中,安德鲁·芬伯格的工具化理论将二者分别命名为初级工具化和次级工具化。然而,现实情况是,技术尤其是资本主义技术是建立在它所建构的对象的物化的去除情境的基础上。元宇宙的感官技术建构是一个只有初级工具化而忽视了次级工具化(能确定人造物的社会意义)的过程(忽视了次级工具化所获得的错综复杂的去蔽维度),即内在于技术活动的去世界化过程。它脱离了社会—文化条件层面,其发展依靠的是对可能影响到设计的社会因素范围的限制,因而成为从具体的生活世界中抽离出来的经典案例。在经过去情境化之后,元宇宙感官体验被还原为仅仅是在技术范围内依据的可用性要素的层面上,牺牲了承受技术行为的社会和自然的“第二性质”。元宇宙这种去情境化可简化能够施展其功能特性的现实要素,从而满足主体的某种目的(如游戏、资产增值、沉浸式体验等)。与元宇宙失去生活世界之丰富性相伴而生的,是呈现在它与其用户之间的紧张对立关系。因此,要在不忽视技术系统和设备等具体社会事物的条件下重塑社会文化对技术合理性的影响,芬伯格称之为“系统化”(次级工具化),它具有克服去情境化的破坏效应的潜能,技术设计在该潜能中能应付范围足够大的情境。去情境化的虚拟世界—元宇宙(客体)必须在生活方式的框架中再情境化,以确保元宇宙的感官系统在构造社会“世界”的意义系统中具有特殊的意义。
二是不同前沿技术的全新集成。元宇宙汇聚了诸如AR、VR和MR,数字孪生技术,区块链技术等。通过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等技术构建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数字虚拟世界,之后,数字技术又将主体的特征和其它物体的特征先转换成数字,再在元宇宙世界中用数字形式还原出来,从而制造出与现实世界一般无二的高度仿真身体和物体,这就是元宇宙的运作机制和原理。用算法提取数据,形成一个数字分身,人类通过在元宇宙世界中的数字化身进行深度交互,包括游戏、生活、工作和投资等。显然,这种进入虚拟世界的技术具身的身体并非人的物理身体(肉身),而是数字虚拟的化身或替身,一切体验都是围绕用户的化身展开。概言之,由于技术的介入,人与世界关系由直接、透明演变为模糊、抽象、相对化了,元宇宙技术具身的实质就是主体数字分身的间接在场。那么,问题也就随之而来,这种数字孪生身体的感官与日常生活的身体感官在体验上完全一致吗?其技术现象学本质如何?这正是本文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三 元宇宙感官的技术现象学本质:类似感官
技术现象学以人与世界的关系为中心,考察技术和人与生活世界的关系。在现象学家看来,因技术具身指示的对象或世界无法呈现,人与世界关系从人—世界演变为人—技术—世界。在众多的技术现象学理论中,唐·伊德的观点颇具代表性和现实意义。他将技术与人和生活世界的关系分为具身关系[(人—技术)→世界]、诠释学关系[人→(技术—世界)]、他者关系[人→技术—(—世界)]以及背景关系[人→技术(世界)]四种模式。在这里,笔者根据元宇宙的具体特点,仅就具身关系这一模式展开讨论。
唐·伊德认为,具身关系(embodiment relation)指的是“技术在直接经验中抽身而去”(23)[美]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0页。,也即海德格尔说的“切近的上手事物的特性就在于,它在其上手状态中仿佛抽身而去,为的恰恰是能本真地上手 ”(24)Martin Heidegger.Being and Time.Trans.John Macquarrie and Edward Robinsin.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2:99.。在此情形下,主体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将技术融入到自身的知觉的身体的经验中,并借助这些技术来感知。从而,活生生的或物理性的身体作为一种经验的身体空间性,能够借助人工物得以“扩展”(25)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Collin Smith.New York:The Humanities Press,1962:143.。这种感知包括所有的感觉器官或微观知觉的维度。技术在这种关系中具有最大程度的“透明性”,即主体几乎忽视了技术的存在,它“抽身而去”。这看起来与元宇宙的技术特点相吻合,因为当主体戴上特殊装备进入元宇宙后,他并未注意到或感觉到这些技术设备的存在,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元宇宙的游戏和社交中了。但如果仅仅凭此就判断说,元宇宙技术就是具身关系,那就未免失之偏颇。元宇宙要比唐·伊德描述的具身关系复杂得多。有人不禁要说,元宇宙既然不是具身关系,那就是诠释学关系、他者关系或背景关系的一种吧。笔者在此并非想故弄玄虚,或危言耸听,或挑战权威借此博取眼球。笔者的观点是,元宇宙并非上述四种关系之一,而是另有所属。那么,这种关系究竟是什么?
要回答该问题,我们还是要从唐·伊德的理论中寻找突破口。其实,这个突破口就是“世界”二字。审视唐·伊德关于人与技术和世界的关系的四种形式,都有“世界”这个对象。重点是,唐·伊德所说的“世界”显然指的是现实世界(尽管或多或少地有技术的成分),而元宇宙是一个由纯技术构建的虚拟数字世界,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要生搬硬套地将元宇宙归结为唐·伊德的四种模式中的一种或几种的综合,显然是按图索骥。因此,从元宇宙技术特点的实际出发,以唐·伊德的理论为背景,笔者得出元宇宙的关系是(人—技术)→(技术—世界),仅供诸位参考与批评,这是唐·伊德的理论在新境域中的拓展。自然,由于生活时代的限制(唐·伊德出生于1936年),作为哲学家的唐·伊德并不能预测虚拟现实和元宇宙的出现。我们无需对他求全责备,况且他所总结的四种模式在当今世界还是有广阔的用武之地。
现在,我们要重新回到元宇宙的感官生态上了。在元宇宙中,主体或其它对象先被算法置换成数字,然后又通过数字技术还原出与主体或其它对象高度相似的第二主体。一个哲学问题产生了,元宇宙中的虚拟身体能获得和处于现实世界中的肉身一样的普遍有效的认识和感知吗?亦或游走在两个平行世界中,主体能否实现身份的自由转换,其感官能否以相同的方式发挥作用?唐·伊德认为,存在着微观知觉和宏观知觉两种知觉形式,前者是主体身体对现实对象的直接感知,后者是技术具身的感知。元宇宙中的感官属于宏观知觉,这种知觉在放大或增强主体某些方面的感官经验的同时,又缩小或降低了其它的感官经验。这说明元宇宙的感官感知与现实生活中的感官感知存在着较大的差别,二者获得的感官体验亦不可同日而语。“基于元宇宙的社会规则而生产出来的文化产品,则有可能超越我们日常的现实经验和世俗美学。”(26)胡咏、刘纯懿:《“元宇宙社会”:话语之外的内在潜能与变革影响》,《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第109页。那种摆脱“拇指党”的具身交互式的用户新体验所带来的人类感官维度的扩展,不过是数字身体的模拟感官,它不能代替人类的身体(肉身)感官。为此,赵汀阳教授不认为人们在虚拟世界或在元宇宙中构成的那个“我”是“我”现实中肉体的延伸(27)赵汀阳:《假如元宇宙成为一个存在论事件》,《江海学刊》2022年第1期,第32—36页。。
首先,元宇宙里的感官体验与现实生活中的身体感官体验并非严格一致,这就造成日常丰富的感觉世界与技术协调的单一感觉世界严重脱节。主要原因是,进入元宇宙的那个化身和他所感知的环境都是数字虚拟的,只存在于数字化的广延中,“感觉器官的功能会被直接向人脑输送的数字信号所取代”(28)蒲清平、向往:《元宇宙及其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与变革》,《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https://kns.cnki.net/kcms/detail/50.1023.C.20220129.1921.002.html.,从而导致数字化身的感官及虚拟环境与现实中的身体感官以及现实环境存在着差异。另外,身体的主动性受到一定的限制,世界不是在身体的探索和互动中呈现,而是事先预设好的,身体与世界的关系从而是机械式的。(29)苏丽:《虚拟现实技术中延迟问题的现象学反思》,《哲学研究》2017年第11期,第118页。技术终究不是完美的,不可能完全复制现实中的人和物,尤其是人体的感官功能等抽象要素。这就导致了虚拟体验与现实体验的差别。严格地讲,现实世界中的一棵花草,不可能在元宇宙中以完全相同的样貌呈现,因为虚拟技术再发达,也不能复刻一棵花草所具有灵韵和生命力。因此,李恒威教授所言非虚:“这种虚拟体验就是并非源自某个现实存在物的刺激所造成的对该现实在场的或与之类似的现实存在物的沉浸体验。”(30)李恒威:《元宇宙:虚拟的起源-演化与后人类社会》,《元宇宙论坛<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未来>》,2022-02-10。
其次,当人们戴上相关的技术设备从现实世界进入元宇宙“现实”后,其自身并不知晓进入的时间节点,从而导致现实与虚拟的边界变得模糊难辨。主体无法确定自身获得的感知到底来自现实,还是来自元宇宙。部分人甚至有可能将元宇宙感官体验前置于现实世界感官体验,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而沉溺于虚拟世界中。虚拟经验和真实经验的区分变得更为困难,前者也会极大地影响人们的真实经验和实在观。往返于元宇宙与现实、虚拟体验与真实经验中的主体要达成对客观世界的准确认知,恐怕变得无比艰难。更为严重的是,当人们前赴后继地长期沉溺于元宇宙游戏和社交中乐不思蜀、流连忘返时,自身在现实中培养的身体感官能力却悄然退化,甚至以元宇宙中的感官经验来判断现实生活,这必然会降低主体身体感官的灵敏度和精确度。
从美学意义上讲,元宇宙感官不具有现实生活感官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在现实世界中,花香鸟语,草长莺飞,风云雷电,兽叫虫鸣,各种景象变化万千,其对人类感官的刺激是多样且综合性的,主体的感官体验也因此极为丰富。元宇宙当然不可能将自然界中所有的声、色、味、体感等都一一呈现其中,从而导致主体感知对象的贫乏与单一。从这个意义上讲,元宇宙窄化了现实中的感觉,它有“缩小”生活世界范围的风险;此外,数字技术将复杂的感官反应机制和对象的色、形、味、触觉等特点简单地置换为数字,然后在元宇宙中再次转换成数字身体或物体,在两次转换的过程中形成的二次知觉难免会遗漏某些重要的信息或意义。况且,现实中的主体对感知对象的深刻把握往往是多种感官协调作用的综合结果。如果对象是人,感知主体可以从其音容笑貌、举止神态、精神状况、体态姿势乃至身体气味中获得对对象完整而深入的把握。而元宇宙数字技术塑造出的对象不可能具备如此全面的感知要素。受技术条件的掣肘,还有一些比较抽象的要素,如一个人所具有的气场和精神气质、现场的氛围感等,都无法用数字技术呈现。而且,元宇宙中的数字身体对对象的感知是机械化和程序化的,只能被动感知对象本身具有的特征,缺少主动性和灵活性,不能进行综合判断,其感知机制与现实中的感知机制有别。例如,生活中的言语具有丰富的内涵,其意义是多重的,主体可以根据当下语境,结合对方的面部表情和手势等准确把握声音的潜在意义。元宇宙中的虚拟身体却只能感知这种声音却无法形成主观判断,对对象的理解因而流于浅层化,从而导致意义的缺失,难以形成对事物的深度认知。
就其本质而言,身体感官是对外界事物的直接感知(外界刺激源直接作用于感觉器官),类似于罗素说的“亲知”。这种原始感知是最真实、最“天然”的感官体验,它属于纯经验知识的范畴;相反,技术具身感官是以技术为中介的间接感知,感觉器官的功能会被直接向人脑输送的数字信号代替,其体验掺杂了技术的成分。元宇宙感官本身(数字分身)及其感知对象都由数字模拟而成,属于派生知识(如同柏拉图所说的现实世界是对理式世界的模仿),它与真实的感官体验隔了一层。技术具身感官体验的虚拟性决定了它与身体感官经验的差异性,二者不会以相同的方式发挥着同样的强度。尽管作为一种对既有日常经验突破的新经验方式,技术具身感官有存在的意义,但不能由其任意吞噬人类在物质世界中获得的经验空间。总之,置身于“技术茧”中的人类,不可能获得一个不受技术任何干预的“天真”感知。即便是最原始的技术工具,也会改变人们对感知对象的知觉。“即使是现代人的生动和朴素的知觉,其中也渗透着技术的成分。”(31)舒红跃:《技术与生活世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35页。技术具身感官与现实身体感官差别巨大,前者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类似感官或模拟感官,且不能代替后者,否则会导致感官生态的异化。毕竟,人类的主要活动和意义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尽管元宇宙将世界扩展成为一个虚实并存的双重宇宙,但虚拟世界只能作为现实世界的一个有益补充,切不可颠倒主次。曾国屏教授撰文指出:“信息化的生存或‘数字化的生存’将影响人们的物质性生存,但终究不能或根本无法代替后者。”(32)曾国屏:《虚拟现实:一项变革认识方法的技术》,《自然辩证法研究》1997年第7期,第19—23页。
四 结论与思考
对于新事物,人们往往褒贬不一。当一部分人热情地拥抱元宇宙并对其充满期待时,不少人文学者却对元宇宙持谨慎的乐观态度,甚至对其可能带来的风险忧心忡忡,毕竟技术都潜藏着风险。杜俊龙教授认为,元宇宙会导致过度自我、感官放纵、认同模糊、发展失衡,它未必是一种更好的心灵状态;上海财经大学的陈忠教授将元宇宙喻为“数字化涂层的危机”,并发出了“人文拯救”的呐喊。也有人指出,元宇宙会催生新的不平等和权力结构,它加强了对人们生活的控制,并让富人更加富有;此外还有泡沫资本和伦理失序(33)陈昌凤教授认为,元宇宙存在着新闻报道事实的客观性被主观情感驱动下的体验挑战的伦理风险,以及算法运用中的伦理风险。陈昌凤、黄家圣:《新闻的再定义:元宇宙技术在媒体中的应用》,《新闻界》2022年第1期,第62页。黄欣荣教授等认为,元宇宙将成为一个新的伦理道德的实验场。黄欣荣、曹贤平:《元宇宙的技术本质与哲学意义》,《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第26页。等风险。
杜绝技术存在(只存在想象上的可能性)所导致的世界终结和使用技术所导致的世界终结在结果和本质上无异。恰如海德格尔所言,盲目抵制技术世界是愚蠢的,欲将技术世界诅咒为魔鬼是缺少远见的。在某种程度上,人类甚至不得不依赖于种种技术现象,以不断做出精益求精的改进。“我们的想象力水平之所以会更高,并非因为我们具有更精致的想象力,而是因为我们有了更好的工具……一种新工具……显示出事物的新奇组合。获得的不仅仅是增加了一些东西,而是一种转变。”(34)Alfred North Whitehead.S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M].New York:New American Library,1963:107.技术既不是令我们敬而远之的敌托邦,亦非我们想象中的至善至美的乌托邦。对待元宇宙的辩证态度应该是,既要敞开胸怀接纳它,又要合理地控制和理性地认识它。“这对于有意搭乘元宇宙发展快车的普通人来说,机遇与风险并存。”(35)张茜:《元宇宙离普通人还有多远》,《中国青年报?科学》,2022年1月17日,第008版。人类有能力掌控技术,使其服务于更高尚的更有价值意义的目的,一切都取决于人类能否在道德伦理和价值理性上控制技术。“我们可以对技术对象的必要利用说‘是’,我们同时也可以说‘不’。”(36)[德]海德格尔:《存在的天命: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文选》,孙周兴编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183页。目前,元宇宙还处于初级阶段,可以对其进行科学的引导和适当的控制。不可任其肆意膨胀,应该让它在可控范围之内发展。“……我们也需要警惕资本泡沫、伦理风险、监管空白等问题,明辨元宇宙的‘虚火’,探索它对于实体经济、社会民生的互补作用。”(37)徐晶卉:《走进元宇宙》,《文汇报·经济观察》,2022年1月8日,第008版。首先,要防止少数大公司主宰元宇宙,尽量给人们带来成就感、公平和经济机会。其次,不盲目地追捧和炒作,规避泡沫经济和伦理风险,谨防元宇宙诈骗。最后,要合理地控制人们的参与度,保障现实生活中身体在场的直接感知(微观知觉),划清现实生活与元宇宙的边界,处理好身体感官和虚拟感官的主次关系,并实现元宇宙感官的再情境化,都是建构健全的空间主体感官生态的基本路径。能够阻止技术发展失控的唯一方式是回到生活世界,去寻找建立在经验之上的新视角。(38)[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体系:理性的社会生活》,张道根、于信汇主编,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189页。因为,人的身体存在乃是所有意义的源泉,它涉及的范畴远非技术所能模拟和达到的。(39)周午鹏:《技术与身体:对“技术具身”的现象学反思》,《浙江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