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北,尽是潇湘意象
2022-12-22谢宗玉
谢宗玉
一
那天写永州,突然发现,“潇湘夜雨”不该是一景,而应是一曲。尤其在没电的古代,舟灯如豆,远看似萤,完全撑不起一江夜景。这时,耳朵比眼睛要管用得多。与其让眼睛独对一江黑魆魆、两岸墨坨坨,心事茫然,行止无措,不如像白居易诗中说的“睡美雨声中”。当然,这需要足够定力:不管朝堂远近,身世浮沉,我自一苇渡江,天马行空。
但这何其难也。大多数人只能像马致远写的那样:“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寒气夜侵,五更惊醒,发现美梦误人,家遥万里。拥衾扁舟,夜雨如泣,江流如诉,山风如叹。油灯扑闪,风来暗,风止明。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所谓“潇湘夜雨图”完全不是眼景,而是烦乱的耳声、孤寂的心境,是由飘零、清冷、凄凉、离忧、寂寥、渺茫、惶然……等多种意绪组成的“遗世孤独图”。
继而我发现,所谓的“潇湘八景”,很多都看不见。即便可见,能见度也很低。此八景,更多的是一种心灵体验。比如“江天暮雪”。薄暮冥冥,江天一色,世界混沌,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飞絮漫舞。这时披蓑戴笠,独立江畔,能看到什么呢?只能看见纷乱如麻的往事、沉浮难料的命运和诸路尽失的未来。
又比如“平沙落雁”。黄昏。阴霾。极寒。雨似下未下。沙滩似雪,静江深流。即便有山,也半落在青天之外,如一帧似有似无的剪影。天宽地阔,只有几粒起起落落的黑点,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又算哪门子风景?只不过是相同身世的共情罢了。身似寒雁,飞,不知所往;落,无枝可倚。
再比如“烟寺晚钟”。依然是黄昏。偏正词组,落在一个“钟”字上,不指钟形,而指钟声。寺庙也在烟霭中,只露出微微一角。眼前真正能见到的,是遮天蔽日的古树藤蔓。蜿蜒山路向前十几步,就拐弯看不见了。
临近黄昏,山中暝色悄生,连洗眸润肺的青翠,这会儿也漫上了混沌的虚黑。举头枝藤笼罩,不见天日,更不见“长安”。惶然间,一声晚钟,破了山中的幽寂,消了心中的焦虑,隐约间,还击碎了这如影随形被枝穹倒扣的劫数。既然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不如投宿野寺?这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不是风景,却如命运。
然后“远浦归帆”“渔村夕照”,还是黄昏,心情虽没那么惶然,但依旧清幽凄冷。暖暖的夕阳,蒙笼着渔村,笑语喧喧,一派祥和。江浦码头,远出的帆船也归来了,人来人往,又一番呼爹唤儿的热闹。但热闹是他们的,神色匆匆的羁客隔江相望,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空自羡慕的心,以及对万里之遥的家乡如野草疯长般的思念。
“山市晴岚”,我以为这是唯一的晨景。山麓小镇,峰回路转忽见。晴空之下,岚霭迷漫,阳光如霰,人又在远山,小镇依然看不真切,但不会阻碍有一小团明媚的欢喜,涌入羁客的心中。
可马致远依然觉得这是黄昏之景。“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霁。四周山,一竿残照里,锦屏风又添铺翠。”赏景人虽在花村草店,与民同乐,齐看雨后晚霞下青翠的四周山,可是,主客心境不同,只能自乐其乐。
最后是“洞庭秋月”。与“潇湘夜雨”不同,这回是满月。又在湖上,水天同色,静影沉璧。那种意境应该是从《岳阳楼记》演绎出来的。此时之景大抵是“浮光跃金,渔歌互答”,心情则是“心旷神怡,宠辱偕忘”,言行则是在船上与友人把酒临风,纵论江山历史。也许只有今夜,人与景才算融为一体了。
“潇湘八景”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一种现在进行时的状态。只有后世那些把光影、配音、表演、意境拿捏得恰到好处、糅杂得炉火纯青的抒情小视频,或可表现其七八分。而只讲究光影效果的印象派油画,最多只能表现出四五分。中国画单凭线条和墨色,其实很难把主题的意境表现出来,只能靠构图的精妙和着墨的浓淡,来表现主题中深藏的人生况味和处世禅机。算是内化于心,寻找神似。至于外化于形,可能二三分都没有。
二
然而,在古代的中国,只有国画一脉,那就只能用国画表现了。据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五代黄筌就有《潇湘八景图》传世,但考证存疑。后世多采用北宋沈括《梦溪笔谈》所记,认为《潇湘八景图》最早见于北宋度支员外郎宋迪。大约公元一〇五六至一〇六三年左右,宋迪被贬长沙为官,迷醉绘画,尤善平远山水。得意者,共八幅,被好事者称为“潇湘八景”,后被描摹在长沙八景台上。只不过宋迪的八景图,并未流传下来。现存最早的《潇湘八景》,是南宋王洪所作,保存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虽晚宋迪近百年,但布局格调相似,画风幽远淡泊,萧山瘦水,皆在细心描染中。
国画最早不是起源于宋,要上推至汉,甚至更早。而描绘湖湘风物的诗文,在还没国画的时候,就有了。楚辞中有,汉赋中有。唐诗中描写湖湘风物的,则不计其数。不少诗还是题画诗。这说明在唐代早就有以潇湘为题材的国画了。只不过那时还无“潇湘八景”一说。
从《梦溪笔谈》中可知,员外郎宋迪以潇湘为背景,随形赋意,作画无数。与其说,自己满意的有八幅,不如说朋友们最喜欢其中八幅,然后命名为“潇湘八景”。这一不经意的命名,如起于青苹之末的微风,最后竟卷起了一场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旋风。
从湖湘出发,“潇湘八景”因为画的人太多了,被发展分蘖成潇湘派、华北派、江南派、海外派、禅意派等等。很多画家从未到过潇湘,但并不影响他们画“潇湘八景”。自命名后,八景意境大致已定。画者既得其神,便可自设其形,并非一定要去过潇湘。
何况,当初宋迪沿湘江经永州长沙各地,八景并无定属,皆沿江常见风光。纵舟江流,日升月沉,峰回路转,应情之景,时常入心。宋迪归长沙,借唐诗意,取沿途山形水势之印象,绘成数图,才有八景之说。而在地理上被具体命名的“潇湘八景”,则可能是很多年之后了。直到现在,有些风景所在地还在争执不休。
比如说,“渔村夕照”,就被很多人认为是沅水旁的白鳞洲村,与桃花源的水府阁隔江相对。这与宋迪的经历或有不同,但湘江沿岸,的确找不到比沅江白鳞洲村更美的夕景了,特别是站在水府阁所在的山头,望向江对岸夕阳下的渔村,那种摄人心魂的美,会把观者的各种情绪都勾引出来,让人忍不住泪水泫然,而笑如春风。
王夫之干脆说,除“潇湘夜雨”“洞庭秋月”有明显的湖湘印记外,其他六景,并非全在湘楚。正因为这样,各种“潇湘意境”的画派皆有不同。华北派以天寒地冻的寒林瘦山为表现内容,手法重工描。江南派以山遥水阔的烟雨荒村为表现内容,手法重墨染。禅意派以云遮雾罩的舟人岭寺为表现内容,手法重留白。整幅画,只有简单几笔写意,大片的空白,则以抒怀诗文填充。其中以画僧牧溪、玉涧最为突出,禅意弥漫,心机葱茏。国内风格,不论主题为何,一般都偏居一隅。可流传到国外,主题内容不但显眼,而且还会放大,比如“远浦归帆”到了日本,整个江面,都是又高又大的帆船。这种直白布局,对中国画家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潇湘意境画,不但去了日本、朝鲜、东南亚,还去了南北美洲和欧洲。国内则有定论:“中国山水画,半源起潇湘。”也有这么说的:“潇湘意境是中国山水画永恒不变的母题”,“潇湘八景图是中国山水画的摇篮”。
三
从此,“潇湘情结”,或者说,“潇湘意象”就这样呈现出了越来越清晰的面貌。那么,何为“潇湘意象”?
“潇湘意象”是一种清冷幽深、低沉凄迷的审美旨趣。
舜帝南巡,崩于苍梧,娥皇女英,泪化斑竹,投湘殉情。这是潇湘情结的源起。南巡其实是战败南逃。之后屈贾被贬,忧怨不已。再后来,无数官员被贬潇湘,形成了一派消极而隐逸的诗风。
潇湘八景图,正是宋迪被贬后的作品,与其说他画得最好,不如说这些意境最能熨帖失意人的心灵,因此也最能唤起被贬官员和落魄文人的共鸣。这八景从夕夜交替的时辰选择来看,是孤独失意的情绪宣泄;从雁落帆归的主题景物来看,是思乡怀远的悲情表达;从晴岚雨雪的天气变幻来看,是抒发了一种人生无常、任意风雨的哲理禅机;从平远山水的构图来看,则是表达了一种平淡冲和、隐逸逍遥的空灵心境。
种种这些,构成了“潇湘意象”的全部。自此,作为地理意义上的江南和潇湘,便加快了它们分道扬镳的脚步。唐之前,江南是包括湖湘的。从宋朝开始,江南多指东南江浙一带,包括皖、赣、闽一部分。而湖南则被单独拿出来,冠以“潇湘”的标签。
江南一词,在中国文化中,隐约喻意着富饶水乡,充满了柔情和梦幻,是国人的心灵栖息地。而潇湘一词,则喻意遥山远水,带着淡淡的忧愁和哀婉,是国人的伤心失意地。看着这两个名词,就好像看到林黛玉三字,脑袋里就有了约定俗成的印象。
由画而诗、而词、而曲、而文。潇湘八景之后,不但以潇湘为题材的山水画多了,连诗词曲赋和文章也在大量增加。其中以“潇湘八景”为题的词曲更是暴增。马致远在戏曲《江州司马青衫湿》中以《水仙子》一个曲牌就将八景全部囊括:“再不见洞庭秋月浸玻璃,再不见鸦噪渔村落照低;再不听晚钟烟寺催鸥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再不怕江天暮雪霏霏,再不爱山市晴岚翠;再不被潇湘暮雨催,再不盼远浦帆归。”并且还以《寿阳曲》为题,将潇湘八景各赋曲一首。前文提到的,就是其中两首。
陆游说“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这里的“潇湘”除了地理意义上的,显然还有审美意象上的。不但要得其形,还要得其魂。失意之心,借助遥山远水,诗情才会呈井喷式爆发,所谓文章憎命达是也。诗人以山水开头,用比兴的手法,来诉说心中忧思。或用比德的手法,将山水风物,比作自己的身世品性。
其后,对“潇湘意象”的审美又扩展到音乐、建筑、园林、戏剧、书法、宗教、风俗等各领域。这样隐隐就成了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美学旨趣。这时候,不但对湘人,对整个偏安一隅的汉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身世浮沉雨打萍,从一种抑郁情绪开始,到遗世孤独、前路茫然,转而寄情山水、梦托桃源,自甘以局外人、边缘人的角色去打量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的世间万物,如光阴寄客,在社会的大潮中从流飘荡,任意西东,最后结束这蜉蝣般的匆匆一生。这大抵便是潇湘意象群的心路历程。无非是流放文化、贬谪文化、隐逸文化和禅意文化的结合体,借潇湘山水诉衷、自慰、抒情、明志而已。
四
人世间的悲情,总容易引起人的共鸣。谪官的诸多情怀,酝酿出的“潇湘意象”,从影响官场开始,继而影响文人,再侵袭各个人文领域,最后全体汉人都浸淫在这种抑郁的审美旨趣中。这非常不利于民族的发展。它会让人丧失逆境奋发、涅槃重生的勇气与坚韧,它会影响种族对内图强、对外扩张的决然与斗志。
自汉唐到宋明,国土面积越来越缩小,种族体质越来越羸弱,民族斗志越来越衰微,审美旨趣越来越冲淡,人生态度越来越消极,这跟“潇湘意象”多少是有一些关系的。说来惭愧,中国现在国土面积庞大,竟多是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归并进来的。
宋词清冷、洁净、纤柔、无为、闲适、哀婉、抑郁的审美风格,的确与宋朝三百年一颓再颓、一败再败的社会局势极不协调。不能说是受了“潇湘意象”的审美影响,但多少有些互为因果的关系在里面。这也是我在另一篇散文《临安、宋词及文学流变》中为什么要狠批宋词的原因。
唐代荆南路曾五十多年无人中皇榜,直到长沙人刘蜕考中进士,才结束这一尴尬局面,由此也产生了“破天荒”一词。湖湘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古代科举成绩不但不如中原、江南以及相邻的江西,甚至连岭南广东都不如,只比桂、滇、甘、黔、辽稍强一些。清代之前,朝堂上的湘籍官员也少得可怜。好不容易中了状元,也多是昙花一现,只在历史上露个脸,就泯然于众矣。或落拓江湖,或隐居乡里。不能说是受了“潇湘意象”的心灵影响,但多少有些互为因果的关系在里面。
直到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人提出“经世致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思想主张,湖湘人物才稍微从“潇湘意象”的审美文化中挣脱出来,努力从以“经世致用”为核心的新派湖湘文化中吸取力量,“睁眼看世界”,终于在清末民初,迎来了举世瞩目的湖湘英才潮,一振千年来被失意情绪笼罩下的人才颓势。
到今天,我们要蹚一条文化的新路,要回头吸取传统文化的精髓,要从固有的文化中寻找自信。那么,肯定要避开无数因时空格局而形成的诸多文明陷阱,再不能让过去某类人过于幽凄的审美情趣来影响新时代的整体国民性。
“潇湘意象”作为一种文化审美现象可以去解剖研究,也可以借助现代科技的光影效果去复原欣赏,但切不可再去迷恋深陷,以彼意象来标榜自己的高洁品行,从而掩饰自己在现世中种种捉襟见肘的无能表现。
事实上,在这个只争朝夕、缩地成寸的地球村,“潇湘意象”已失去了它的存在时空。弹丸之地,高铁呼啸而过,从北到南,只要个把时辰。山遥水阔、道阻且长等字眼,跟潇湘再无关系。这时还要去追求“潇湘意象”,无异于隔靴搔痒,缘木求鱼,徒增人笑料耳。现代国人,特别是家长及教育工作者绝对要引起重视,再不要鼓吹那些旧意象,把小儿辈教成一个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旧人。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民族也一样。就让旧时的“潇湘意象”消隐在历史的云烟之中吧。如今的潇湘,定有崭新的风物,与这个时代三湘儿女的情怀相契相融。二〇〇五年,湖南省旅游学会就从山水文化、人文景观、生态消闲等三方面分别评出了以张家仙界、伟人故里、湘流诗卷为首的“新潇湘八景”,这就是一种可喜的现象。从评出来的二十四景中,你会发现,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湖湘人们的精神面貌和心灵归往究竟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