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祈祷
2022-12-21□程玮
□ 程 玮
一个乡下周末的黄昏,我们的邻居乌弗来敲门。他事先已经打过电话,说要到我们家来找一首歌曲。住在乡下跟住在城里不一样,邻居之间来往比较随便,并不需要打电话预约。他从不是音乐发烧友,那么郑重其事地专门来找一首歌,让我们十分好奇。
他说,他的老父亲身体不好,打电话让他去一趟,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父亲是德国一家大报的创始人,很成功,也很富有,退休后在瑞士日内瓦湖边的一个古堡养老。我们早就知道乌弗和他的父亲不和。当乌弗还是个热血青年的时候,跟父亲在政治、婚姻的观念上有很大的冲突。父子俩几乎见面就吵架,在最激烈的一次大吵以后,父亲打电话叫来警察,把他赶出家门。他们之间整整十八年没有来往。直到乌弗自己也做了父亲以后,他们父子才开始有所和解。
他的老父亲在电话里说,记得他们断交十八年以后,当乌弗第一次去瑞士看望他的时候,他开车去机场接了他。父子俩坐在车里有点尴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就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那时候,收音机正在播放美国黑人女歌手玛哈丽·杰克逊的一首歌,叫《黄昏的祈祷》。他们就在她的歌声中,默默无语地顺着湖边慢慢地开。那时候正好是秋天的黄昏,那歌声和湖面上宁静闪烁的夕阳,让他一直难以忘记。他希望儿子这次去看他时,能在玛哈丽·杰克逊《黄昏的祈祷》的歌声中,再开车和他去一趟当年的湖边。
玛哈丽·杰克逊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女歌手。我每年圣诞节都听她的歌。她很独特地把恬静安详的《平安夜》唱得回肠荡气,深沉浑厚,甚至略带一点悲怆。听她唱过以后,其他歌星都显得浅薄甜腻了。但是,他父亲点的这首歌,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据说并不是她最有名的歌,所以找到好几个她的光盘,都没有这首歌。网上倒是有,但都不能下载。购买的话,最快也要三天以后才能送到。最后我们终于在一大堆旧唱片里发现了这首歌。然后找到长久不用的留声机,再设法把留声机连接到电脑上,接着再刻到光盘上,一直忙到半夜三更。
在各种寻找和忙碌的时候,我先生也谈起他和父母的隔阂与分裂。当年还是大学生的他,曾经一次次追问父母,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做了什么。他们告诉他,父亲参加了海军,妈妈参加了希特勒的妇女组织。但他们解释说,因为当时所有人都一样,所以他们不得不那么做。而对屠杀犹太人一事,他们当时一无所知。我先生觉得无法忍受自己的父母曾经是纳粹的帮凶,更无法忍受父辈这一代拒绝反省的态度。他立志不再与父母来往,甚至有好几年连圣诞节都不回家。直到他母亲去世以前,他们才真正地进行了坦诚的交谈。我记得,他母亲去世前半年,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在电话里进行长长的通话,好像要把几十年的交谈补回来。我也记得,在他母亲去世以后,先生欣慰地说,幸好他及时修补了与母亲的关系,否则将悔恨终身。
中国的父母和孩子因为政治见解而决裂的事例好像不多。我一直觉得我们那一代的父母很少跟孩子进行思想交流,对孩子饮食冷暖的关心是他们表达爱的唯一渠道。在我成人以后,他们一直尊重我的选择,很少对我有什么干涉。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真正触及灵魂的交谈,所以也没有大喜大怒的冲突和决裂。少女时代的我曾经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做父母。我会更温暖更亲切,努力跟孩子做无所不谈的朋友。可是等我的孩子长大以后,我才发现,我们实在无法做到无所不谈,因为我和他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我们很少有共同的话题。他有很多感受不愿意对我说。而我的一些感受对于他,也有一种夏虫语冰的感觉。也许,最明智的父母,就是在孩子年幼的时候给他饮食冷暖的关爱,等孩子长大以后尊重他的选择,给他自由。
在世界上所有的关系中,父母和孩子的关系是最单纯也最复杂的关系。每一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他们所希望的那种人,而孩子也希望自己的父母成为他们所希望的那种父母。在彼此相亲相斗几十年以后,最后才明白,做父母的只是赋予了孩子生命,而这个生命是独立的,就像他们自己的生命是独立的一样。父母和孩子在灵魂和思想上并不属于彼此。
乌弗带着光盘去了瑞士。他和90 多岁的父亲在黄昏的时候,在玛哈丽·杰克逊的歌声中再一次开车到湖边。他以为父亲听着音乐会老泪纵横。可是,他父亲听得很平静。听完以后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在你需要父亲的时候,我在忙着自己的事业,没有时间做你的父亲。当你长大成人,不再需要父亲指指点点的时候,我偏要指指点点,因为我一直希望你成为我想象中的孩子。如果能有第二次人生,我也许会做得更好一些。
那时候,夕阳如旧,玛哈丽·杰克逊《黄昏的祈祷》的歌声也如旧。只可惜,等他们明白怎么做父子的时候,已经不可能回到旧日时光,重新再做一次父亲和儿子了。人类就是这样犯着同样的错误,一代代遗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