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刀与马
2022-12-21河北
北 野/河北
一
军马的脊背油亮,它们在场院吃燕麦,咀嚼声,像树顶持续的细雨。
妈妈的连枷,皮扣松了,木棍抽在头上,鲜血染红了耳朵,她坐在麦秸上哭了;哭完,妈妈继续抽打麦秸;地面上,麦粒已经发芽。
小马驹在河边奔跑,长大。挎着长刀的军人,三五成群,在河水里,给军马洗澡。一个时代的硝烟,已经彻底散了。
塞堪达巴罕草原的风,逆光吹拂。
它把裹在皮袍里的牧人,吹到了远处。远处是时间不需要的家。高高的云端,涌出马群:闪电的马,乌云的马,风声的马……它们拖着天边狂奔。黄昏的大地被一下卷起: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回头找妈妈:妈妈,妈妈。连枷陷在泥水里,它,已经腐烂好多年了。
二
马厩已空。昨夜歇过的那些神马,都已跑光。它们在时空外的草地上,滑动,啃食白云中寂静的草尖;在星宿间抬起头,这一生,它们都会一动不动。
当心中的闷雷响起,它们两肋突出,痛苦转为长嘶;白云的涟漪,就迅速扩大成了雷声滚滚的乌云,无数刀刃凌厉地划过长空。
奔跑。整个北方都在震动。河谷里的巨石冲出了阴影,天空火光闪闪。而眼前的世界,又瞬间变成了远处。
偶尔,我也骑上其中一匹。这是愚蠢的行为,但冒犯并不被掀翻在地。
当风声通过双耳灌满全身。你会觉得,只有飞翔,才能让一个人独自冲出被幻觉捆住的深渊一样的草地,才更像收割的长刀。
三
一座山的愤怒是红彤彤的,而一匹马的愤怒,是群山倒下之前的沉默。
骑手是乱云,军刀如闪电。凭借暴雨加深沟壑的大草原,越退越远之后,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思想的头颅。
我说我需要一个葬身之所:狂风就敞开一条黑暗的大峡谷。
我说我需要越过一座死亡的山峰,白云就为此磨亮四蹄。
如果堕落,黑夜是腐朽的。沉睡的葡萄进入双眸,你慢慢点燃篝火;你悄悄接近敌手;你也可以涂成黑色的星宿,而草原正醉心于广阔无垠的夜幕。
骑手并不局限于寻找。如果是在敖包上追逐月亮,抒情的弯刀也会令你无法躲避。深夜鼓声四起,鬃毛纷披,泣月长嘶者,正绷成一张银色的长弓。
而飞翔的山脊,正轰响着“驰出我的眼睛”?
四
为了找到记忆和旧路,草原上的男人,建了一个马场。退役的军马,杂交的种马。栅栏里圈养了一匹旋风一样的黑马,男人白天骑着它,到草原上跑一阵,跑得威风凛凛,热汗淋漓;或一个人倚在栅栏上,看着黑马和草原发呆。
夜幕之下,黑马突然不见了。只有它的嘶鸣,从夜色里传回来,好像它,独自去了天外;等它冒着雾气从黎明里出来,锦缎一样的鬃毛,如同一个幽灵战士的躯壳。
我在沙漠里,遇见过它。它和风声缠绕在一起;裂开的脊背,像一道拱门;它嘶叫,颤抖,在命运的斜坡上,它站立不稳,痛苦灌满全身。
我在古战场的黑土里,遇见过它。这黝黑的淤泥,是它的四蹄刨开的,它一直在拼命地刨。它想找出自己的军刀和鞍鞯吗?一副流血的骨架里,它在奔跑。它已经习惯了分裂和幻影。
在马镇,我遇见过许多马。它们都安静,驯顺,喜怒无常。它们突然飞过来,像劈入我身体的一把刀。
现在,它们正为表演而来,踩着碎步,耀武扬威。当它们经过小镇——这个海拔二千米的塞外古堡,一朵白云正压在它的头顶上。
黑马突然在栅栏里凌空跃起,它大声嘶叫,像乌云里的闷雷;马镇的人,被吓了一跳,都远远躲开……
五
用一根缰绳,拴住一匹马的头颅,但你拴不住它的思想;用一圈栅栏,装入一群马的暴怒,但你装不下它飞翔的身影;用乌黑的铁锈涂哑无数把长刀,让它变成围起栅栏的木棍,在一匹马的叫声里,一处安静下来的战场,也会慢慢腐朽。
如果是一万匹马呢?你就必须用一片天空,才能完成它的豢养,交配,葬礼和奔腾。乌云在天边卷起闪电和雷霆,这些陆续出场的事物,隔着一道山冈,我们就看见了它们飞扬的烟尘。
狂风的歌声,由沙哑的喉咙完成。大海的浪潮,由深渊里的怒火完成。
天空里的涡流,跟着天马星座,向宇宙的中心加速移动。
而大地所获得的沉睡,正汹涌而来,它需要用一声长鸣,才能撕开寂静的马镇。
六
我的青骢马,在低头吃草。它宽阔的脊背,载过我的爱人和仇敌,载过我的号角和弯刀。我的仇敌死于肉搏;我的爱人,她死于伤心欲绝的深夜;而我的弯刀和号角,正悬挂在木桩上,它在夜幕里,发出石头滚动的尖叫。
我的青骢马呵,它独自空着脊背回来,在燕山下吃草,沉默;偶尔长嘶,都是乱云急坠时刻。
我的青骢马,它驯顺的鬃毛,像流泻的月色;它身上的刀疤,是星辰的碎屑。
今天,它默默地跟着我,在塞堪达巴罕草原的阴影里饮水、吃草;它的身子里藏着一群马奔跑的魂魄,它的眼睛里含着整个草地的湖水。
我的孤零零的青骢马啊,你带着我一个人,在夜幕下穿行,要到哪里去呢?
你要找到的星空,已在天边变得弯曲。你要找到的人,已在草原深处的毡房里投生。你要找到的长刀啊,它正扎进我单薄的双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