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2022-12-20魏思孝
魏思孝
那年,我二十五岁,结婚一年多。父母催婚只是一方面,相比对我没有稳定工作的埋怨和指责,远没有对我构成困扰。更多的是,我和她同居一年多,彼此熟知到这种程度,如果不建立婚姻的契约关系,除了分开,就没有另外的选择了。当然,这不是一篇关于婚姻的小说,只是当作一个人物的背景来介绍。多说几句,即便当时我已经结婚一年多,但对婚姻的认识并不深刻,粗浅都谈不上。十多年后的今天,也才能说多少有些认识,能在未婚年轻人面前以过来人的身份,谈一些所谓的大道理,其嘴脸谈不上好看。当我说出这些托词后,年轻人的面孔中多为不屑和对我的一种可怜之情——只是我如此,他们不会重走我的老路。想当初,在亲友聚会中,看到夫妻们对彼此的漠然和视而不见,我也曾充满疑惑和不解,但怎么说呢,如今我已经全盘接受了。我明白这一步步是如何发生的,相处久了,变成亲人,以丧失新鲜感作为托词。夫妻双方,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在生活琐事的磨砺下如果还对彼此充满了探究的欲望,甚至相敬如宾,那只能是自我欺骗,或是他们过于忽视对方以及从未抵达过亲密状态。一纸婚约并不能让我从内到外脱胎换骨,以家庭为己任,也不能指望我对婚礼当天所发出的誓言,有多么深刻的认识,毕竟我们没有面临诸如生老病死等严峻的考验。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尚,当然也并不卑劣,我只是一个欠缺足够的社会经验、也没有什么诱惑摆在我面前去考验我的心智的普通人。往深里再说几句,一事无成,没有能力,卑微,仗着年轻,自以为前程远大,却经常陷入自我怀疑,对社会的诸多不公单有憤怒,却也束手无策,还停留在以蓄着长发来表现自己是特立独行的文艺青年的阶段。但婚姻还是带给我和妻子,或多或少的改变,没有以老公老婆等称呼彼此,还是直呼姓名,可我们双方更为紧密也是不争的事实。拿争吵来说,婚前婚后,呈现出了不一样的心态,分手和离婚的念头冒出来,需要去面对的后果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尤其是为了这点琐碎的小事,诸如饭菜不好吃,或只是单纯看对方不顺眼发脾气。受委屈的一方——通常是她,夺门而出,即刻打电话是没用的,她也不会接,过了半个小时,她快要回来时,再打个电话过去,她已经气消了大半,绕路走了一圈,在附近徘徊。当然要是不打电话,她也会回来,但性质完全不同,不仅气没消,又责怪你不在乎她,也不担心她,回来免不了还要继续吵,但电话乞求她回来,一见面,她先不好意思,先前的事也不提,算是重归于好。这都是几次争吵后的经验之谈,到后来吵架半个小时左右,她一看到我的电话,接起来说正在往回走,言语中还有些不好意思。见面后,她略带羞怯,说几句狠话,诸如再这样就不和我过了。此后的一段日子,妻子行为殷勤,静等下一次争吵。婚姻也的确需要这样发泄情绪的渠道。何况,就当初我的境况,妻子能跟我一起生活,倒真的是需要勇气的,不说生活无望,也和享受不沾边。
十多年过去,很多时刻,我还会想起刚结婚那两年的事。记忆点主要是在经营的那间不景气的店铺上。电脑里至今存着不少相片——当时没有智能手机,都是用数码相机——比如每次店铺上新的女式衣物和饰品,妻子的闺密们来店里试穿衣服等。那时我大多在楼上,坐在电脑前,不是写东西就是看书。我很少出现在镜头中,仅有的几张照片里,我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二楼有一张沙发床,平时收起,晚上关门后展开,就是我俩睡觉的地方。电脑中还有几段视频。一个叫果肉的文学论坛发起了一个影像运动,叫“果友的一天”。我拍了几段一分钟的视频,先是店里的情况,再骑上电动车沿着柳泉路拍街景。如今再看,画面粗糙,行人的穿着打扮,确实有了十多年的陈旧感。前两年,柳泉路道路扩宽,店铺所在的沿街房被拆除,曾被盖板压住的猪龙河的河道显现,里面生活污水横流,臭味熏天,经过一番治理,又在两边栽种了绿植,与后面被夷为平地的小商品市场一起成为市民休闲散步的街心公园。风貌荡然无存,只有记忆留在心中。还没入夏,蚊虫渐多,直到秋后,也不见少。靠近路边的那片长满了冬青和垂柳的花坛,是招引蚊虫的原因之一,更多的还是地下河道的污水味道的吸引。入冬后,河道水汽弥漫上来,店里阴冷潮湿,挂式空调起不了多大的作用。阁楼上放着一个电热器,晚上我和妻子盖着两床棉被,紧贴在一起。店铺前后经营了两年多。一楼三十平,二楼低矮的阁楼当杂物间和卧室,只在刚上楼的那一块能直起腰。当时,我们还对未来的生意有一定的幻想。实际上从刚开业的那一个月起,营业额就差不多固定了,只随着换季和节日有所浮动。每天,我们的情绪被营业额所牵动,生意好时心情舒畅,萧条时垂头丧气。前者不常有,且点燃期望后,带来的总是失望。我们坐在店里愁容以对,顾客上门,看的多,买的少,再一次次怀揣失望把她们送走。时间一长,我对所有上门的顾客都不够热情,当她们决定买时又突然殷勤。如此势利,我有些瞧不上自己。最后,我只能承认,自己并不具备一个商贩的基本心理素质,不适合经商。
在妻子外出或进货时,我偶尔看店。她在店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阁楼上,不论是打字看书,还是发呆干别的,都算是为当一个作家而绞尽脑汁。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太过悲壮,一意孤行,或是头顶上一束微弱的光芒,在我的奋笔疾书下缺口变大,逐渐照耀着我消瘦的身板。我的头顶只有倾斜的屋顶,房间光线灰暗,狭小的窗口中报销生锈的抽风机缓慢转动。午后,齿轮在地面上投射出硕大的阴影。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着电脑,心思总被楼下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吸引,心烦意乱,期盼她赶快付款走人。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要写什么,拼命想在枯竭的脑袋中,硬挤点文字出来,多为自己苦闷的情绪,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短暂脱离现实生活的窒息,这起码会让我心安,自己并不是无所事事。当时没有刊物发表,出书更是一种奢望,写出来的小说,主要也是贴在果肉论坛上。但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微博上,人头攒动,不羞于袒露心事,嬉笑怒骂相互调侃,像是刚学会说话和打字。遇到不公之事,动动手指转发和评论,以天下为己任,企图在这个新兴的社交平台上改良社会。对于文学来说,写作者们也适时调整了阵地。各路写作者把刚写完还散发着指尖温度的文字,贴在微博上,艾特上一长溜的互关好友,静等转发和好评。以上,是我初入微博所看到的景况,不说文学再次繁荣,也的确长势喜人。我在阁楼上,刷着微博,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头脑昏沉,为虚度时光自责的同时,不无愧疚地再打开文档奋笔疾书一阵。如果说有什么成果可言,那就是交到了几个此后保持了十多年联络的文友,我当初稚嫩勤奋且抖机灵的写作者身姿,想必还镌刻在他们人到中年被俗世纷扰的脑海中。如今,偶尔有更年轻的写作者对我表示尊敬和喜爱,被过去的文友撞见,自会心生一句,他当初什么德性,现在倒成前辈了。至于他们是否会为自己当年没坚持写下去、文学理想破灭心有不甘这就不得而知了。
文学论坛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但不论是无处可去,还是基于友谊,抑或是生活上的惯性,还有人在坚守阵地。单拿果肉来说,这里聚集了全国各地的文艺爱好者。在论坛的入口,记录着单日最高访客人数为一万多人,不过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我成为果友时,每天论坛大概有三百多人次的访客,注册会员同时在线的约有几十人。活跃人数在一年的时间内,由上百降至几十人。这一年最热的帖子有两个。一个帖子是专事收藏电影和电子书资源的果友新开的分享各类稀缺电影下载资源——主要是以限制级和色情片为主,过去了大半年,帖子还在不停更新,除了表达感激,其余多为果友求各类刚上市的书籍的电子版。另一个帖子是前一年的年底,本柴为写长篇,计划游历全国,发贴征集各地果友的接待,炸出来不少潜水的生面孔,为此论坛热闹了一个星期。果肉分为两个板块,一是生活区,二是写作区。前者多为分享各自生活,以及求助提问等;后者是果友们不定时发布的短文,包括诗、小说。考虑到论坛的属性,大都短小精悍,超过五千字,便被抱怨说太长了。与同时期其他的文学论坛相比,果肉上没有严肃谈论文学的气氛,也没有主动求发表出版等的功利色彩。经过几年的筛选,还坚守的也有着近似的审美和志趣,把文学当作一种热爱,又不吹毛求疵,随性阅读,不延伸意义,对于各类诘屈聱牙或看似前沿的文学流派——来自于西方文体上的创新,并不感冒,甚至多少有些鄙夷。自有其他文学论坛,继承西方文学大师们的遗志,进行本土化的嫁接。果肉上的诗或小说帖子下面的留言乏善可陈——写得好、不错、真勤奋等。多为题外话,比如你在小说中描述了一个穿粉色短裙的姑娘,会有人问,为什么是粉色短裙,是不是有特殊性癖好,还有好心人,立刻奉上照片和种子,延伸讨论友邦的性文化产业,扔出几本学术著作,高罗佩的《中国古代房内考》、埃利斯的《性心理学》、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等。其他论坛上的人,对贴出的小说、诗歌,不惜笔墨去阐释、分析和批判,动用了令我这样的人看来不知所云的术语。反观我们,学历不便炫耀,有朝一日写出名目,也是自学成才,只能用天赋去傍身。果友们一团和气又冷清的发言间,弥漫着难能可贵的自由的气味。它如收容所一般,聚集着我们这些浅薄无知的学徒。在我写作生涯的早期,给予了我至今看来都难得的温暖。这并不是以嘘寒问暖和高高在上的说教方式存在,而是平等对待。这种无欲无求闲云野鹤般的氛围和创始人本柴是分不开的。文如其人,本柴的诗和小说也是这样的气质,看起来浅显直白,又与众不同。自他开始写作,外界对他的评价就是极端两极化,他既是业内前辈和文友们口中的天才,又是网友和大众眼中玷污诗歌的罪人。在我们这个有着悠久的诗歌传统的国度中,他天才之作的口语诗,十余年间每隔一两年在批判“口语”“废话”的运动中都会被提溜出来进行一场全民游街式的大批斗。纸媒、网络平台、电视,都会贴出本柴那张在某诗歌朗诵会上的清瘦的照片。连年的网络暴力,加上有次在朗诵会上被台下的观众扔酒瓶,本柴成为甘地在中国的拥趸,身体力行,在自己的地盘上不以老大自居——这也是果肉异于其他文学论坛的一点。这里确实也没有任何的利益可图,相较别的地方,其创始人拥有出版和发表的资源,本柴能做的无外乎就是依靠其自学的计算机知识,日常维护论坛和给果友们制作电子书,仅后面这一项就可以满足我们写作梦想的福利。迈过三十岁后他也热情消退,在文字中时常流露出自杀的倾向,生活无望,没有前途,不论作家还是导演的梦想(他曾手持DV拍过几个粗制滥造、成本几乎为零的影片——说是影像资料可能更为恰当)已经无路可走。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们把这作为谈资,并认为这也是本柴作为一名艺术工作者为自己树立的厌世人设。两年多以来,我是发帖踊跃的写作者之一,概因我正处在把写作冲动当作写作才能的阶段,并不像其余的人,找了份糊口的工作,把文学梦想深埋,只在上班的间歇来论坛张望两眼,互动几句,身份也逐渐从写作者退回至文学爱好者。
果肉论坛有个传统,每年举行线下聚会。自论坛成立五年来,聚会都在成都,也是本柴所在的地方,参加的也多为成都的果友,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从外地赶过去的。六七个人,有男有女,没有什么主题,找个小饭馆吃饭,在路边的茶摊喝茶。自本柴买了一个二手的数码摄像机后,他深埋已久的导演梦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让果友客串他的电影短片,情节脱胎于他的小说,利用现成的场景,体现他的B级片美学追求。在饭馆包间,酒过三巡后,几个光膀子的黑帮成员进行谈判。有女果友的话,就被男的在街上跟踪。这些放到现在,看着也没什么新意,各短视频平台上俯拾皆是,可在刚迈进新世纪的那几年里,的确需要些成本和懂点剪辑。照片和影像资料,在聚会后的一两个月内,成为论坛的热帖,被追问下次聚会能不能换个地方,不要总是在成都。那半年,本柴背着夸张的旅行包——有果友在接待他时所拍的照片为证,里面装了笔记本、睡袋、防潮垫、锅碗瓢盆等野外求生的所有物品,已经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北到牡丹江,西到喀什,南到海口,那本基于旅途所见所闻的长篇小说,也进展大半。我认为本柴是希望自己死在路上,成为一个传说。和本柴过往的人生一样,这次他还是事与愿违了。他一米七八的个头,体重不足一百二十斤,背包如巨石一般,走在路上。对文学史略知一二的,首先会想到美国垮掉派。他忍受着便秘的痛苦,维持着对精致生活的个人追求,比如爱喝咖啡——不清楚作为一个生于浙江海岛的南方青年,这样的习惯是如何养成的,口味不算挑剔,但進食严格,对全国各地琳琅满目的饮食不屑一顾,热衷于去肯德基和麦当劳这些口味一致的洋快餐填饱肚子。本柴每到一处,会有提前联系好的果友接待,不过也可以说,他只去有果友的城市。好在果友遍布全国各地,若不方便住在家里,本柴一般选择去青年旅社,和陌生人身处一室,无疑也是一个汲取素材的好机会。本柴会把这一路上所遇到的人——当然并不是全部,写进小说中。果友是肯定要写进去的。这激发了众人接待本柴的热情,不停追问他什么时候来自己所在的城市,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能有幸被本柴写进书里,是一份殊荣,不说可以拿出来吹嘘,也的确让人遐想,小说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本着民主的原则,论坛对聚会的地点进行了投票。和往届的冷清不同,许多平时不发言的果友也纷纷报名。
聚会定在上海,时间为八月下旬。从报名算起,还有两周左右。此时,本柴正在南京,停留超过一周,在果友皮球的家中借住,每天定时去附近的咖啡馆点一杯咖啡,写几首诗贴在论坛上。到了南京,小说停笔了。皮球毕业于某电影学院摄影系,如今在一家高端婚纱摄影公司当摄影总监,工作时间不固定,到了夏天,夜景渐多,就把本柴扔在家里,等他半夜回来再小酌两杯,用客厅的投影仪放点偏门的艺术电影,贾木许和塔可夫斯基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名字。以上这些生活细节,取材于本柴的散记。我先前从未参加过类似的文友聚会,更别说要去上海,但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对其进行了美化,海明威在巴黎旅居时所写的《流动的盛宴》无疑为我对文友聚会提供了遐想空间。不论是自大还是盲目,谁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世人皆知的文豪。退而求其次,也应该像本柴这样被赞誉成天才,又被大众唾弃,头顶“地下小说之王”的头衔,在英年早逝后——按照本柴的设想,过不了多久,他肯定是要死的——成为一段传奇,拥有大批拥趸去缅怀和效仿,继而登堂入室,把同时代那些冒牌的货色踩在脚下。妻子坐在我用红砖垒砌的柜台后说,你要真想去的话,就去吧。我向她分析这次聚会的重要性,其实能有什么重要的。作为曾经的文艺青年,妻子去过迷笛等音乐节,对这些都再清楚不过了。这又是生意平常的一天,她同意我去后,我站在店前,下午六点多,从树隙间可以看见东边的柳泉路上车流不息。过了一会妻子走出来,我从后面抱着她,我们就这样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没走,我已经在畅想回来时的场景,我希望自己能带回来一笔巨款,在妻子的脸上看到喜悦的笑容,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听到她沉默背后的叹息。
我买的绿皮火车。晚上九点多,列车过了兖州,一批乘客下车,列车员说软卧还有空位。我交了几十块钱,跟在列车员的后面,穿过几节车厢。列车行驶在旷野,外面没有一丝光亮,车厢内微弱的光亮让车窗成了一面暗色的镜子。我脱下鞋,躺在床上,背包放在里侧,在手可以触摸到的地方,里面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几件衣服,钱包里只有几百块钱。先前我坐过几次火车,有在硬座上坐几个小时的,也有没有座位、席地而坐十几个小时的。这是我第一次坐卧铺,好一会,尽管身体疲惫,我也没睡着,听着车轨有节奏的咔哒声,随之晃动。我想到小时候,躺在铺满麦秸的马车上,父亲坐在前面,拿着鞭子,口中喊着,驾,驾,吁,吁,指挥着马车。几个月前,父亲死了。我想了会他,尽可能去想他年轻时的样子,身体康健,力大无比。越是这么想,出现在脑海中的都是他最后的病容。早晨,车厢恢复热闹。小孩子跑来跑去,婴儿在哭闹,列车员推着售货车经过。我买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吃了两口,嘴巴里的味道没有那么苦了。厕所前面有人排队,我等了会,进去刷了牙洗了把脸。出来后,在车厢交接处抽着烟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树木茂盛,远处有村落点缀。不一会,就有一片鱼塘。大概已经到了江南。回到车厢,对面上铺的乘客盖着自己带的毯子,露着长发,身体向内,还在酣睡。我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具体什么书,我早已经记不清了。当时,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旅途中的人们,还会用报纸和书来消磨时间。火车站的报刊亭中,《参考消息》等报刊颇受中年男人的喜爱,国防军事、国内外政坛轶事,尤其是过去的野史和人际斗争。或许,我当时并不是从背包里掏出小说,而是拿起被乘客遗落在座位上的杂志,津津有味地看着诸如国民党特务和上海滩女影星的香艳过往。
回忆是不可靠的,上面所描述的,也只是一次拙劣的虚构。我的确中途在火车上换了卧铺,但具体都做了什么,十几年后,我对当时的细节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若说,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在几个小时后,我走出了上海火车站,我不确定是打车还是坐的地铁,总之,我在西藏南路的高架桥下来回走了好一会,满头大汗,也没找到青年旅社。后来,我给本柴打电话,又顺着高架桥走,终于在一个拐角的巷子里找到了他。登记入住后,本柴领着我去了房间。一间屋里,两张上下铺,本柴在进门一侧的下铺,硕大的背包放在床上如同一颗从山上搬下来的巨石。另一张床的上铺,小龙正在睡觉,她坐了一夜的火车过来。我放下包,和本柴来到大厅,坐在沙发上。本柴说,过会有个老果友过来。我们坐着等了会,说些各自的近况,诸如车坐了多久,都是寒暄且没话找话的范畴。我问他小说进展得怎么样了。他喝了口自己泡的咖啡,先笑起来,说自己想法有点太多,都不知道要写成什么样了,不过,十一月份应该能写完。又补充说,安华已经决定要出这本书了。我问,他这次也来吗?本柴说,明天晚上他请我们吃饭。本柴前天到的,在安华的别墅里住了两天。这个人有强迫症,本柴说,我实在受不了他。我笑起来。本柴说,妈的,有钱人的毛病格外多。老果友来了,他俩叙旧,我听到了一些熟知的人名,但大部分都不认识。他俩有几年没见了。为了照顾我,也问了我几个问题,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其间,我越看他的脸越熟悉,说道,我看过那个短片,里面有你。话题引到几年前的聚会上。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上论坛了,也很少写诗。我去卫生间上了个厕所,回来后坐在另外一个沙发上,拿起报刊架上的杂志翻看,其中有本《体育画报》,封面是科比捧着自己的第五座奥布莱恩杯,也是他的最后一座。这是一年前的旧杂志,专题文章描绘了科比过往的职业生涯,猜测他是否还有机会追平乔丹,拿到第六个冠军。我至今还记得这一幕,有感于他在十年后的坠机身亡。小龙睡眼惺忪地坐在我对面,大热天穿着长袖衬衣,下身牛仔裤,留着短发,比我当时的头发还要短一些。她拿起一本杂志,靦腆地看了几眼,来回问了几句,知道她家是芜湖的,父母在南京打工,平时和奶奶住在一起。小龙在职业学校念酒店管理专业,暑期没事做,看到论坛聚会就跑过来了。都是我在问,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我们就这么看了会杂志,直到旁边的台球桌空出来。我问小龙会不会打台球。小龙说,没打过。我说,打一会吧。一局打完,用了十几分钟,再打一局似乎也没必要。旅社的南边,有家沙县小吃。我们四个人点了米粉和蒸饺,味道一般。回去后,我们坐在沙发上说了会话,中途我困了,回到房间,在床上躺着,后面的老旧居民楼,每家的窗户伸出一根细长的竹竿,衣服看起来都是老年人的。等我睡醒,天已经有些暗了,小龙坐在床上,靠着墙,手里拿着一本书。我问,他们呢?小龙说,又来了两个人,在大厅里聊天。
本柴、先有等四个人走在前面。先有手里提着一瓶在餐馆里没喝完的啤酒,间歇喝上一口,回头看我们一眼,招呼向前走。他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已过三十五岁,结婚一年,刚成为一个女婴的父亲。我依稀听到先有向本柴抱怨在广告公司的枯燥生活,監督工人们安装户外广告之类的,当工人们操作不到位,他忍不住谩骂时,会让他对自己心生厌恶,商业令人心灵扭曲。(七年后,我在上海再次见到先有,他已经离婚多年,饭局中段,从郊区赶过来,他没有工作,跟着老师傅学习雕刻。不一会,先有拿着酒瓶席地而坐。时间并没有让他更加衰老,耳鬓的白发只是表象,他没有成为中年人,他比我们更年轻。)到了KTV的包间,先有一手提着啤酒一手拿着话筒,坐在地上唱罗大佑的歌,唱黄舒骏时在一旁安静不语的河上拿起话筒合唱,其嗓音之清澈让我们有些意外。后来,良华来了。他从广州坐飞机赶过来,进包间时我们起身为他不远千里来相会的举动鼓掌。这是随后几天内他受到的最为热情也是仅有的瞩目。他那一口粤语交流起来确实有些费劲。我和他坐在一起,问下各自的情况。我们似懂非懂,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脸上挂着迷惑。本柴等人嚎叫般唱着九十年代的摇滚歌曲,淹没了我们的说话声,我们只好不停碰杯啤酒,直到把两箱喝光。他们几个上海本地的还没散,本柴、小龙、我、良华先回旅社了。深夜的街头,两边店铺早已关门,我们喝得都有点多,走路打摆,踏着地上横流的污水。本柴谈兴大开,感慨互联网的伟大。作为一个在海岛上出生的羞怯男孩,他自幼喜欢看气功大法、武林秘籍、侦探破案等,对人类未解之谜和身体构造尤为热衷。初三时,本柴创作了一本侦探小说集,在同学间传阅,里面充斥着凶杀和色情,其中关于碎尸的情节因描写得过于详细,有个女生看完后呕吐不止。老师抄没了小说集,让本柴写检讨。他辩解这就是文学,他要当作家,也要像福尔摩斯那样破案,匡扶正义。自此,本柴成为同学和老师眼中的怪胎,是个危险分子。他度过了极为痛苦的青春期,身边没有朋友,写出来的东西成为大家的笑料。文学承载了本柴所有的寄托和幻想,也把他孤立,没有互联网的出现,他在现实中不会有勇气和异性说话,估计三十多岁还仍旧是处男。这就很好地解释了本柴的小说中为何总是出现跟踪姑娘的情节,姑娘们一律都美丽善良,热情大方,主动搭讪,理解他的性苦闷。这也是本柴总被诟病的一点:内心龌龊,字里行间都是屁股和乳房。
回到房间,洗漱过后,我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漫无边际地闲聊,问答之间对各自情况有了基本了解,但过了这么多年,也早就忘记了。后来,我们聊起了和文学有关的神奇时刻。本柴作为话题的提出者,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答案。1996年,十七岁的本柴从老家来到杭州,在一所学校读新闻与传播。用他的话说,这只是一种逃离家庭的手段,学业自然没那么重要。延伸来说,到他三十多岁,逃跑也一直是他的手段,流窜全国,把自己定位为现代间谍和古代侠客的综合体。在学校里,逃跑就成了逃课。当时本柴正迷恋神怪小说,想写一篇《西湖水怪》——和他许多半途而废的小说一样,这个也至今没完成,底稿在后来数次的搬家中也早就遗失。那段时间,他总是带着点吃的,坐公交车来到西湖边,找个长椅,拿出纸和笔,对着湖面发呆,一坐就是半天。秋后的一天,本柴照常坐在长椅上,戴着耳机,听着刚用生活费买的期盼已久的索尼随声听,湖面上游船不时划过。一个老头——可惜不是一个姑娘,走过来,坐在长椅上,搭话问,你在干什么?本柴说,写小说。(本柴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和一个老头的对话,和下面的故事有莫大的关系,能记一辈子也是可望的。)老头问,你觉得鲁迅的小说写得怎么样?本柴说,他写得当然好了。心想,又是一个自以为是要教育自己的好事者,准备说几句后赶紧走人。老头笑起来,我见过鲁迅。那笑容,本柴说,他妈的,就像是昨天刚去鲁迅家里吃过饭一样。本柴当场就有点懵了,看着不远处山上雷峰塔的方向,指着问,你说的是《论雷峰塔的倒掉》的鲁迅吗?老头说,中国还有第二个鲁迅吗?老头自豪的样子,就跟眼前的西湖是他家的一样,不,比这还自豪。本柴摇头。此刻,黑暗中,我们屏住呼吸,等本柴继续往下说。他也察觉到了我们的期待,并不急于说出下文,自顾自笑起来,他妈的,那可是鲁迅,可是写出《孔乙己》《孤独者》的鲁迅,我当时看着自己在本子上写的东西,脸都红了。老头望着湖面,不再说话,等我继续问。要是换作平常,我肯定不搭理,那时我当然没别的办法,只能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像在问福利彩票的中奖号码一样。1934年,老头十二岁,父亲生病死了,他的二叔在上海的知味观当厨子,老头从杭州乡下跑去上海投奔叔叔,留在后厨打杂,没工钱,能吃饱饭。老头说,我念过几年私塾,字认得不多,菜单上的字能认齐,到了饭点,人手不够,我就去前堂跑腿。老头诉说时,此前阴沉的天空中,阳光突然从乌云的间隙射下,照到我们身上。本柴歪头看着他,心已经到了嗓子眼。老头说,一个留着上唇胡、穿着袍子的人,总是来吃饭,个头和我差不多,我那时候就一米六了。他每次必点扒猴头,来的次数多,他也认识我了。有次,点完菜,客人还没到,他问我多大,怎么没去上学。他问什么,我就说什么。他还问我哪道菜是我二叔做的。后厨三个厨子,我二叔的拿手菜是东坡肉。有次,我上菜,他喊住我,烟抽没了,让我去外面给他买彩凤,叮嘱我要买两盒。剩下的钱,他没要,我揣兜里了。老头陷入回忆,布满脸上的皱纹起了波浪。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鲁迅给的这一点零钱,成了他用以傍身的唯一的私房钱。他抽烟太凶了,包间像着火了一样,能把人呛个跟头。本柴问,鲁迅和照片上像吗?老头说,他脸色不好看,发暗,头发特别硬,腰板总是挺得很直,喜欢笑,看着不起眼,有他在,他就是主角。老头思忖片刻,似乎又回到包间,眼前浮现出热闹的聚会。又说,他牙不好,都快掉光了,吃菜总是用右边嚼。本柴问,和他吃饭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头说,这我就不清楚了,都是些识文写字的读书人,也有日本人。不到一年,我奶死了,二叔和我回杭州奔丧。家族里人少,我就留下了,再没回上海。又过了一年,有天,我在棉纺厂经理的办公室看到一张报纸,鲁迅死了。十月份,入秋,也是这样的天气,还有些热。我指着报纸说,我认识他。他们都不信。原来鲁迅是这么大的人物。我活到战后,有了儿女,又当了爷爷外公。后生们上学,课本上总有鲁迅的文章,我也跟着读过几篇,说《孔乙己》里的店小二就是我。其实,我这是骗他们。大先生写它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不知不觉天色已暗,老头说完,笑着走了。本柴坐在椅子上,望着湖面,一直到天黑,觉得这他妈的太不真实了。他讲完,我们都没说话,沉浸在黑暗中,似乎鲁迅就在我们的屋里抽烟。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忍不住说,他妈的,这不会是你编的吧。本柴说,我怎么能编这个,要说编,也是那老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已经没有兴趣再说自己的文学奇遇。至于那个老头,本柴后来还是经常去西湖,却再也没碰到。本柴遇见老头时,他七十多岁。若是活到现在,也是近九十岁的高龄了。本柴念完大一,拿着大二的学费,再次逃跑。这一跑就是十多年。十余年里,他短暂工作,加起来不足两个月,小说和诗偶尔发表,有点收入。几次要出书,但都因各种原因夭折。本柴点子多,网上售卖手写诗。走投无路时,也经朋友介绍,给出版商当枪手,写点通俗小说,但这比食不果腹更让他难受。无奈之下,他开口向家里借钱,前提是要回家住一段日子。本柴回到海岛,身为长孙,没工作,不结婚,是家族里的败类。
早上,我醒来时,房间里剩下我一个人。刚要给本柴打电话,他光着膀子,头上披着毛巾,手里拿着牙刷进来了。小龙的床铺空了,东西也都不在。本柴说,她走了,说是去找同学。我们说了几句小龙的事,诸如她性格孤僻,还在青春叛逆期,出远门,身上也没有手机。本柴递给我一张纸条,小龙留下一句話:我的文学神奇时刻,是这次见到你。其中的“你”,当然是本柴。我喊了句,我×。良华进来,已经穿戴整齐,只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他拿出眼镜布擦拭镜片上的水珠,调整粤语发言,向国语贴近,问我们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本柴说,也没什么安排。良华说,鲁迅公园离这边不远,要不要去看一下,他的墓地在里面。本柴说,我去过。良华看着我。我说,我不喜欢到处走。良华说,外滩要不要去看下,还有上海书城。我摇头。良华说,你怎么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呢。良华临出门前,本柴说,下午早点回来,晚上一起聚餐。本柴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端着铝制的杯子,站在窗前,心情不错,忍不住笑起来,仰头看着我,你想过发财吗?我说,妈的,这谁没想过,我连买张彩票都能失眠。本柴一下子来了兴致,坐在床上,两根腿像是交叉的筷子,一只脚晃动着,挂着摇摇欲坠的人字拖,你觉得怎么才能发财?我从床上下来,坐在下铺,我要是知道的话,我现在早就发财了。本柴指着自己的脑袋,信誓旦旦地说,创意和点子,最好是一本万利的那种。我问,你想出来了?本柴说,我还在想,只要想,早晚能让我想到,我前两天看了个新闻,美国一个小伙子,建了个空白网页,花五美元,就可以把你的名字放在上面,他妈的,这个人半年的时间,赚了十万,这可是美元啊,兄弟。我说,把名字放上面,这有什么意思呢。本柴说,没意思啊,这能有意思,这就是点子,你可以理解成给自己的名字买了个广告位,花五美元,也不算多,你不觉得这个想法很艺术吗,而且这个网页,可以写进去无数的名字,想写多少写多少。我感觉不可思议,更多的是荒唐,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本柴笑起来,我就等这样的一个点子掉进我的脑袋里。我说,还是聊聊文学吧。本柴说,文学已经过时了,兄弟,我们没有任何前途的。说完,本柴从背包里找出短袖和长裤。背对着我,脊背只裹着一层皮,弯曲如一张拉满的弓。
我们在旅社门口站了一会,阳光刺眼,到处明晃一片。又进去,在大厅玩了一会桌上足球。杰文来了,他热情张扬,论坛上每个人的帖子下面必回复问好的习惯,在现实中变成容不得片刻冷场,生怕照顾不到每个人的情绪。我和本柴被他查完户口,又继续回答近况,不到半个小时,我俩已经盼望着夜晚赶快到来,无力再去说些什么。杰文敏锐地察觉到我和本柴的不自在,自顾自说起自己的人生履历。他在江西的一个小村落里度过了惹是生非的童年,后因父亲做生意,全家搬到镇上,念完初中,考上县城的高中,自幼就聪慧的脑袋在父亲欠了大笔赌债后被激发,要为受辱的母亲争气,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考取上海理工大学。杰文的脑袋里不仅装着数理化,还有文学的梦想,以及一颗要去流浪的心,王小波和刘雨田是他的偶像,对前者,有一本他自印的以自己在野外的裸体照片为封面的自传体小说为证。那时,他二十来岁,也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这种来自内心原始欲望的文学,在他读了本柴的文学作品后,意识到自己的粗浅(他自己的原话),自觉放弃文学这条路,只零星写点随笔。他把人生目标锁定在刘雨田身上,很快便在他身上找到了契合点,同样也是作家梦破碎了,热爱上探险事业。杰文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在荒山野岭中建造一座木屋,茹毛饮血,远离人类。我们都被杰文的想法震惊了,不是他具体要做的事情,而是放在他的身上,反差过大。他一米六多的身材,戴着眼镜,穿着格子衬衣,一副柔弱工程师的样子,完全和探险不沾边。再者,他如此健谈,是否真能忍受孤独和寂寞,避世而居。杰文,我忍不住喊他,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他喝了口水,诉说自己当下的处境,先从赌徒父亲入手,自从承包鱼塘赚了钱后,父亲又去赌,欠了一百多万后就消失了,债主找上门,把他家鱼塘捞干,家里的货车开走,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包括杰文上学留下的书,也都全部拉走了。杰文除了按月寄钱给母亲还债,还要供养老婆孩子。好在老婆是上海本地人,房子是自己的,没有房贷。他计划先赚一笔钱,够一家老小两年的开支,再去探险。地点已经物色好了,位于云南德钦县的梅里雪山。我说,你这拖家带口的,自己跑去探险,是不是有点不负责。杰文拍了下手说,所以我要多赚点钱,留给她们,说不定我就死在雪山上了。话题无可救药地延伸到了如何发财上,这起码比探险和文学,更让我和本柴有参与感。杰文建议我在山东老家集资建一个庙,编一个民间故事,一年只收香火钱就他妈的赚死了,这也是杰文弟弟最近在江西要做的项目,地买好了,正在拉土方平整地基,大概投入一千多万。本柴则沉浸在虚无缥缈的互联网上,人工智能就在不遥远的将来,人类终究还是要星际旅行的,骗香火钱,这太没技术含量了。本柴说,他妈的,你还是工程师。
晚上,安华、先有等人已经坐在大排档等我们了。杰文又把下午探险的梦想,向众人说了一遍。先有对这个兴趣浓厚,分享了好多年前他在新疆游历一个月的经历,在无人区和刘雨田上,他俩找到共同的话题,忍不住隔着两三个人碰杯痛饮。不同的是,先有去新疆,不是探险,是作为诗人,被一个纪录片导演跟踪拍摄。(这部雪藏多年的片子,在这次聚会的一年后,突然被导演拿去欧洲参加一个电影节,在毫无期待的情况下拿了影展的最佳影片。)先有坐在那里,刀削般的侧脸上没有他诗里所表现出的轻盈,眼神空洞,遵循着他那正身患癌症的酒鬼父亲的道路,步伐坚定,迈向未来。菜还没有上全,安华起身,向大家敬酒,作为一个俗事缠身的企业老总,晚上还有其他的饭局,没有办法奉陪到底。在他走后,空出来的座椅被挪开,松弛的不仅是我们的坐姿。杰文喝多了,拿着相机,围绕着大伙录像,这些视频至今还挂在某视频网站上——被他后来在雪山生存时所拍的各类视频淹没,需要翻数十个页码才能找到。杰文后来,先辞职,又离婚。他按时给前妻寄钱,生活并不像他设想的那般,只在雪山住个一两年。他一住就是十余年,出落成野人,全然没有了大城市里当工程师的安逸模样。除了探险,他发动当地的山民收山货——诸如冬虫夏草和鹿茸,后又开淘宝店卖野山猪肉。这天晚上大部分的事情,我都已经记不清,需要从杰文留下的影像中唤起一星半点的记忆。第二天下午,本柴临时决定在我那边住一阵子,我们坐上回山东的火车。他的说辞是,毕竟那是蒲松龄的老家,离他老人家近一点,有助于写完小说。本柴到了以后,阁楼让给他住,我和妻子每天在城乡间往返。没几天,本柴和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姑娘网恋,白天在阁楼睡觉,晚上彻夜不眠,只要醒着就精神亢奋,对发财和文学都失去了兴趣,每天只等黑夜到来。蒲松龄没有带给他灵感,倒是让他在互联网上遇到了美丽善良狐仙般的姑娘。这场跨越太平洋距离几千公里的爱情,在本柴决定离开淄博时戛然而止。对于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我倒是记忆犹新。本柴如来时一样,背着包,但显然那真的成了一座山,彻底把他压垮了。兄弟,本柴说,文学已经没有搞头了,鲁迅要是生活在现在,他还会写作吗?我说,蒲松龄应该还会写吧。本柴有气无力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目光失焦,泪水已经干枯,而阳光也早晚会将他融化。我伸出手,及时搀扶,劝他再住几天,说不定她就回心转意了。本柴摇头,笃定地说,不可能,一切都结束了。有那么一刻,我真怕本柴死在路上,或是殉情。过了好一会,本柴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淄博了。我骑着电动车,把本柴送到火车站。进站时,他说,《除日祭穷神文》没事多读下,让蒲松龄保佑你早点发财吧,我已经没救了。我心想,蒲老一辈子穷困潦倒,他又有什么资格来保佑我呢。一年后,本柴的小说顺利出版,对于在上海的三日聚会,他只字未提。倒是他在我这里住的月余,写了几页纸。书中收录了几封信,正是本柴和女留学生热恋时的邮件往来,明显能看出,直接是原文粘贴,没有进行任何文学手法的修饰,充斥着大量的“宝宝”“我爱你”“我想你”“吻你”等不雅词汇,若不是你身处热恋当中,很难有勇气读完。可若真读完,也定会被这份短命的爱情所感染。可是,他俩究竟为什么突然分手,小说中没有写,本柴也没有告诉过我。下次见到本柴,我想当面问清楚。只是,我们也十多年没见了。
自问自答
你正在干什么?
刚到达学校附近,等待接孩子放学。为了占据有利的停车位置,我一般提前到来。等待的四五十分钟内,在车里看会书。最近在读《乡村江湖:两湖平原“混混”研究》,想为接下来的写作做点工作,但目前为止,还是一头雾水。
最近在写什么?
写完一个短篇的初稿,正打印出来进行修改,主题是关于“亲家”这个广泛存在的人际关系。这个月基本都耗在这上面了,不是特别满意,当然了,已经很久没写出很满意的东西了。争取在修改的阶段,能让它更顺眼一点。
《聚会》里面有“人约黄昏后”吗?
严格意义上没有,但艺术不需要那么严谨。《聚会》主要描写的是十几年前,一场文学青年们的相聚,但考虑到他们此后再无这般相聚,也有暮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