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带一路”背景下中国海外投资的外交影响
——基于投资外交假说的再检验

2022-12-18范祚军张誉夫陈翘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2年6期
关键词:外交关系东道国双边

范祚军 张誉夫 陈翘

一、问题提出

国际直接投资增长能否促进国家间政治关系?伴随着政治关系经济化和经济关系政治化的发展趋势,国家之间经济相互依赖与国际冲突的关系开始成为各界的研究焦点。从“走出去”战略到“一带一路”倡议,中国经济持续快速增长,大批中国企业涌出国门,掀起了海外投资的热潮。其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额持续攀升。商务部、国家统计局和国家外汇管理局联合发布的《2020年度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统计公报》显示,2020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流量达到1537.1亿美元,首次位居全球第一。面对迅速攀升的投资额,国际各方采取的应对举措却大不相同,部分西方学者开始强调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及风险(Lumumba-Kasongo,2011)。许多西方国家呼吁对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施加新的限制,这也使得中国企业在“走出去”的过程中频频遭遇政策波动风险。在复杂的商业及政治原因背后,“投资威胁论”成为欧美国家限制中国投资的主要说辞(王碧珺和肖河,2017)。

2013年习近平主席提出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为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提供了新的落脚点。2021年,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非金融类直接投资203亿美元,同比增长14.1%。面对欧美国家对中国资金的限制及如火如荼的“一带一路”建设,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选择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投资。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发布的《中国企业对外投资:现状及意向调查报告(2021年版)》显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是企业对外投资首选地,其中79.5%的企业优先选择“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然而,目前鲜有文献说明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直接投资是否会对双边的外交关系产生影响。在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中,国际资本流动并不单单被视作为简单的商业行为,更是一种国家层面博弈的结果。因此,厘清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海外投资对中国与沿线国家政治关系的影响及其异质性,对中国进一步推进“一带一路”倡议及更好地引导中国企业“走出去”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二、文献综述

在现实的国际关系中,国与国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冲突或潜在的冲突,如何构建和谐的多边国际关系是学术界热议的话题。经典的自由主义理论认为,自由贸易制度的存在和传播减少了冲突的可能性。随着世界经济的迅速发展,各国之间的经贸往来对国际关系的影响也逐步加深。就国家间经济相互依赖对国际政治影响这一问题,学界出现了三种基本的思想流派。第一种观点认为国家层面的经贸往来有助于加强合作,从而减少相关国家之间的冲突。支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往往认为合作等级较高的贸易会增加两国发生冲突的成本,因此贸易能够减少冲突发生的可能性(Norman,1910)。此后陆续有学者不断在该理论上进行扩展,通过构建贸易和冲突的预期效用模型,实证证明了贸易对国际冲突的抑制作用(Polachek,1980;Gasiorowski & Polachek,1982)。第二种观点则认为国家间经济相互依赖会导致国家之间更大的冲突。如Chatagnier & Kavaklɪ(2017)认为历史带来的启示是战争和冲突往往发生在经济关系密切的群体中,因为频繁的经贸关系会增加冲突发生的可能性。类似地,Keohane(1975)认为,经贸往来密切的国家间会造成决策困难,从而导致国际紧张局势加剧。第三种观点认为国际贸易对国际关系的影响受到其他因素的制约。Robst等(2007)通过探讨距离与贸易对国际冲突与合作的互动作用发现,当双方在地理上接近时,贸易在更大程度上减少了冲突,但当国家距离较远时,贸易对合作的影响更大。

在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国际直接投资对国际政治的影响也是学术界长期关注的热点话题,学者们得出的研究结论和研究侧重点也有所差异。例如,Gasiorowski(1986)通过对经济相互依赖与冲突之间关系的研究发现,国际直接投资与冲突之间存在微弱的正相关关系。相反,Souva & Prins(2006)通过单一冲突模型发现,以国际直接投资维系的经济依存能够降低国家引发冲突的可能性。进一步地,Polachek等(2007)通过引入国际直接投资扩展了对冲突-贸易关系的分析,发现在20世纪末期国际直接投资的流动减少了国际冲突的程度,并鼓励了双方的合作。上述研究对于“商业和平论”有着极大的支持,其原因主要在于,两国之间密切的经贸合作可以通过提高净成本、创造共同社区意识、传播相似的价值观等方式来建立冲突“综合解决方案”,从而减少国际冲突。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学者侧重研究投资对东道国内部冲突的影响。Gissinger & Gleditsch(1999)通过实证研究发现,国外直接投资往往增加国内收入不平等和政治动荡。王碧珺等(2020)认为对于发展中国家,中国的对外直接投资能够显著降低东道国内部发生冲突的概率。国际直接投资对东道国内部冲突产生的影响,会使其政府作出相应的调整,而这种调整可能会导致两国外交关系发生改变。

综上所述,受到数据可得性等因素的制约,目前以贸易视角分析经贸关系对国际政治关系影响的研究较多,而以投资视角分析外交问题的研究相对匮乏。尤其具体到中国企业海外投资对政治外交的影响方面,较少有学者在这一领域展开深入分析。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部分学者探讨了投资的外交效应,但是研究视野往往放置于全球样本;实际上,研究区域合作中的投资-外交联动问题更加契合当下中国的实际需要。“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拥有着庞大的人口规模和旺盛的基建需求,伴随着近年来中国的海外投资热潮,探究这些资金的流动对世界经济政治格局的影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本文试图在完善现有研究的基础上,从以下三个方面作出边际贡献:第一,从研究视角来看,本文立足于国际政治经济学,在中美博弈背景下基于投资视角探究外交关系的波动。第二,从研究内容看,本文以“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作为研究对象,分析区域合作中的投资提质问题,为深入贯彻落实“一带一路”倡议提供思路。第三,从研究维度来看,本文选择联合国大会(以下简称为联大)投票数据和高准确度的企业投资数据进行研究,以期厘清中国海外投资对双边外交关系影响的异质性特征。

三、企业海外投资影响外交关系的理论机制

(一)企业海外投资的外交影响

从企业层面分析,国际直接投资者是旨在最大化利润并能够通过社会政治渠道改变其环境的战略参与者(Mihalache-O’Keef,2018),因此企业跨国投资会对东道国内部经济社会的发展产生一定的影响。具体而言,跨国公司在其投资的东道国有着长期利益,并承担管理和控制其国外子公司的职能。跨国企业在风险评估和管理过程中,国际投资者会积极参与到东道国社区、政府和非政府组织中(Bouwen,2002;Hain,2011;Conway,2013等),并采取直接行动改变企业所处的营商环境。从国家关系层面分析,企业海外投资是两国经贸往来的重要环节,当两国之间的经济关系发生改变时,一国就必须重新分配资源,寻找新的贸易或投资伙伴(Cai & Yu,2009),打破现有的国家关系格局。同时,为了吸引资金、相关人员及技术等,东道国会给予外国资本多方面的优惠条件及政策,其中也包含了对当地社会及政治方面的改革以降低企业投资风险。结合上述理论和既有研究,可以发现国际直接投资可能对东道国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响:一是国际直接投资促进东道国经济的增长并提高居民收入水平,从而提高了东道国内部民众参加暴乱的机会成本,对于东道国内部的冲突有一定抑制作用(Grossman,1991);二是国际直接投资加剧了收入不平等(Reuveny & Li,2003),当外国投资对一国经济的改善具有较大的不均衡性时,爆发内部冲突的风险反而增加(Dal Bó & Dal Bó,2011)。企业海外投资对当地带来的不同影响可能会使东道国作出不同的外交回应,从而加剧或抑制两国的外交分歧。

特别地,作为全球最大投资国,中国在参与海外投资时的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目。一方面,随着“走出去”战略向全球推进,中国已经从单纯的资本输入大国转变为兼具主要资本输入和重要资本输出双重地位的国家(桑百川和靳朝晖,2012),这种转变使得很多国家对中国的投资动机产生怀疑。另一方面,区别于传统的国际投资理论,国家资本与私人资本相互融合、国家主权财富基金参与对外投资、国家参与全球生产要素的组合与配置等已成为当代国际投资的基本特点(裴长洪和郑文,2011),国际投资背后的真实主体也在逐步发生改变。与其他国家相比,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具有国企占比高、投资规模大的特征,国有企业在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同时,在国际投资中东道国的民众并不会将国有企业的海外投资视作一般的商业行为,而是将其理解成为政治行为(Globerman & Shapiro,2009)。进一步地,有学者认为中国正在挑战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存在某种具有敌意并且针对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战略目标,并试图成为新的世界霸权(谢来辉,2021)。在这种观点的加持下,中国企业海外投资成为促使各国对华外交政策转向的导火索。

由此,本文提出假设1:在大国博弈的背景下,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海外投资额增加会加剧双边外交分歧。

(二)企业海外投资的异质性偏向

1.中国企业跨国并购和绿地投资的异质性

跨国并购和绿地投资是跨国公司对东道国进行海外投资的两种不同模式,跨国并购是企业收购东道国现存企业的所有或部分股权的直接投资,而绿地投资则是建设新厂。现有研究已经表明,外国直接投资的不同模式对东道国的经济增长(Mullen & Williams,2005)、技术进步(张莹,2011)及国家经济安全、产业安全(Weimer,2009)等诸多方面的影响具有差异性。首先,一般观点认为绿地投资通过新建企业、厂房等,以投资带动东道国的就业、出口和技术进步(李昶等,2015),具有较低的政治敏锐性。其次,相比绿地投资,跨国并购只是转变东道国原有企业的所有者,在这一过程中往往会伴随部分人员变更,甚至造成失业,所以这种投资模式往往会受到较大的政治怀疑、民间阻力,面临严格的安全审查。Globerman & Shapiro(2009)指出,对新兴经济体进行跨国投资(特别是对东道国大规模并购)时,往往会面对政治力量的反对。面对国际市场的资本冲击,欧美国家率先出台了日趋严厉的外资并购安全审查制度。2020年以来,英、德、法三国都修订了外商投资国家安全审查法规,其对外商投资的态度越来越保守,在审查改革路径上特别警惕中美两国企业(胡子南,2021)。换言之,在大国博弈越发激烈的大环境下,该举措实则是东道国面对外国直接投资作出的反馈。

由此,本文提出假设2:相较于绿地投资,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跨国并购投资更会加剧双边外交分歧。

2.中国企业对东道国不同部门海外投资的异质性

对于那些经济高度依赖自然资源的国家而言,政府更加倾向于依赖自然资源获取收益而非税收(王碧珺等,2020)。当国际直接投资流向该国家的自然资源部门时,会造成东道国收益下降,从而影响两国间政治关系。同时,自然资源作为外国投资的重要领域,其重要性远远超过其在总营业额中所占的比例。Ziegler(2006)认为,某些类型的资源是政治化的商品,对经济和军事力量乃至国家安全至关重要。因此,一些流入特殊能源部门的外资会引发东道国的相对重视。与对自然资源的投资相比,注重对工业和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将对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建设产生极大的促进作用。由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基础设施建设薄弱、市场广阔,沿线基础设施建设规模增长迅速,而将中国企业的富余资本转移到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基建中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当地产能不足和经济不平等问题引致的民众不满情绪,减少冲突事件的发生,促使双边外交关系的改善(黄贝等,2021)。上述研究表明,面对中国企业对不同投资部门的资本流入,东道国将不断调整策略以应对中国海外投资带来的影响,进而使外交关系发生转变。

由此,本文提出假设3:相较于基础设施部门,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自然资源部门进行海外投资更会加剧双边外交分歧。

四、实证模型设定与数据说明

(一)指标选取和数据处理说明

本文的被解释变量为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间的外交关系,而关于外交关系概念的测度较为复杂,精细化度量不同国家间外交关系的差异性则更具挑战性。本文利用各国在联合国大会投票的行为来测算不同国家的整体外交立场,以此作为双边外交关系的代理变量。联大会员国在面对全球性问题(如安全、气候变化、恐怖主义等)时所采取的“赞成”“反对”或者“弃权”的不同投票倾向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各个国家利益的集中表达。联大投票数据的记录为本文研究各国外交基本立场和态度的变化夯实了基础。

继Gupta & Yu(2007)之后,联大投票数据被广泛用作政治关系的代理变量,目前已成为制定国家优惠措施的标准数据来源(Yang et al.,2020)。外国学者较早开展使用联大投票数据对外交政策进行刻画的相关研究,Gartzke(1998)首先提出用S值来计算双边投票关联度的方法,并以此为基础来衡量双边外交政策的共性程度。而S分数法无法将联合国议程变化与国家偏好变化区分开来,因此Bailey et al.(2017)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使用动态有序空间模型的方法重新对各国外交立场进行定义,得到可横纵比较的各国外交取向数据,并称之为外交政策理想点(state ideal points)。外交政策理想点反映不同国家在国际事务中的整体外交偏好,并排除联大议题等诸多不可控因素的干扰,因此可将其视为外交关系代理变量的绝佳选择。本文在此方法计算得到的指标基础上,取中国与“一带一路”国家间各年份政策理想点之差的绝对值作为双边外交关系的代理指标,将其定义为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

进一步地,为了解决不同国家间外交关系测度复杂性问题,本文还替换其他数据源作为被解释变量的参照标准。出于代表性和典型性的考虑,本文参考汪涛等(2020)的做法,使用建交期限来测度双边外交关系,即用考察期年份与东道国正式建交时间之间的差值进行衡量,该数据来源于中国外交部网站。

本文的核心解释变量是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额,该数据来源于中国全球投资跟踪(China Global Investment Tracker)数据库。以国家为单元的海外投资测量无法精准地体现投资的外交作用和异质性影响,而本文关注的是中国企业在东道国不同类型和不同部门投资所产生的外交影响,因此使用该数据库能有效地满足上述需求。第一,该数据库详细地记录了中国海外投资项目的具体企业、产业、投资额和投资地点,能够完整地刻画中国海外投资的全貌;第二,任何单一的项目均为已经落地的实际投资,大大降低了潜在虚拟投资数据带来的谬误。针对本文的研究假设,将上述数据库中所记录的投资项目进行分类,得到绿地投资额和跨国并购额,加总得到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绿地投资总额及跨国并购总额。此外,参考Yang et al.(2022)的研究,根据每个投资项目所记录的投资领域,再次将其分为自然资源投资项目和基础设施投资项目,最后加总得到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自然资源投资和基础设施投资总额。

本文的控制变量是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从国家和跨国层次选取政治、经济、地理等维度的潜在影响因素。首先,在国家层次上,东道国的市场规模、贸易自由度可能会影响双边外交关系。(1)东道国是否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入世后关税壁垒的改变可能会使东道国对海外投资政策产生影响,进而导致外交关系变化。该变量数据来自法国世界经济信息及前景研究中心(CEPII)数据库。其次,在跨国层次上,本文将东道国与中国之间的双边经贸关系、政治关系以及地理因素考虑进来。(2)双边投资依赖度。该指标利用东道国吸收的中国投资占其吸收的全球投资总额的百分比来衡量。当一国金融业发展不充足、不完善时,投资依赖极易引致金融风险,容易引发出于避险动机的东道国政策调整,进而影响外交关系。(3)两国政体差异。国家间的政体差异往往会影响交往过程中的政策偏好和利益界定,进而改变双边外交关系(Yang et al.,2022)。本文参考既有研究(王金波,2022),选择The Polity 5 Project数据库中东道国与中国政体得分之差的绝对值进行度量。(4)地理因素。根据既有研究,地理因素在地缘政治竞争和外交立场中具有重要意义(Mayer & Zignago,2011)。本文以中国与东道国之间的地理距离、经度差异和维度差异三者进行衡量,表示企业对外投资的冰山成本,该变量数据来自CEPII数据库。(5)与美国的双边政治关系。除上述因素外,东道国与美国的关系也是影响双边外交的重要驱动力。在当前中美实力差距日渐缩小、中美竞争逐渐加剧的大国竞争背景下,各国与美国的关系也会影响其对中国的态度(王金波,2022)。因此,本文利用联大投票数据测算得到“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与美国外交关系的代理变量。各变量描述性统计见表1。

表1 变量描述性统计

(续表)

(二)基于假设的实证模型设定

根据本文提出的主要假设,本文在参考杨攻研等(2022)研究的基础上,将计量模型设定为如下形式:

Idealpointdistancei,t=α0+α1investi,t+α2Xi,t+μt+δi,t

(1)

Idealpointdistancei,t=α0+α1Greenfield_M&A_investi,t+α2Xi,t+μt+δi,t

(2)

Idealpointdistancei,t=α0+α1resource_infrastructure_investi,t+α2Xi,t+μt+δi,t

(3)

其中,i表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t表示年份。Idealpointdistancei,t表示第t年中国与i国的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该指标越大则意味中国与该国的外交政策差异越大。式(1)为本文的基准回归模型,其中,investi,t表示中国企业在第t年对i国的海外投资额的对数值。式(2)是基于不同投资模式所进行的异质性检验,其中Greenfield_M&A_investi,t代表Greenfield_investi,t和M&A_investi,t,二者分别表示中国对i国第t年绿地投资额和跨国并购额的对数值。式(3)是基于不同投资领域所进行的异质性检验,其中resource_infrastructure_investi,t代表resource_investi,t和infrastructure_investi,t,二者分别表示中国对i国第t年资源投资额和基础设施投资额的对数值。最后,Xi,t表示一系列控制变量,μt表示国家固定效应和年份固定效应,δi,t代表随机扰动项。

对计量模型进行实证检验时,使用合适的估计方法将有效地减少内生偏误带来的影响。因此,本文利用固定效应模型来控制对解释变量产生影响的不可观测因素的作用,以更好地处理遗漏变量问题。具体而言,本文在模型中引入不随时间变化的国家特征变量以及不随国家变化的时间影响因素,以实现双向固定效应,进而提高估计结果的准确性。

此外,针对双向因果引致的潜在内生性问题,本文继续采用工具变量-两阶段最小二乘(IV-2SLS)法对回归结果进行再检验,具体模型如下:

Idealpointdistancei,t=α0+α1investi,t+α2Xi,t+μt+δi,t

(4)

investi,t=α1IV1+α2IV2+Xi,tτ+ψt+ζi,t

(5)

在上述研究假设和计量模型的基础上,本文主要解答如下三个问题:其一,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海外投资对中国与沿线国家外交关系的影响是正向还是负向?其二,在不同投资模式下,海外投资对外交关系的影响是否存在异质性影响?其三,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不同部门海外投资的外交影响是否存在差异?

基于问题一,本文初步对中国企业海外投资额与中国与沿线国家外交政策理想点数据进行线性拟合,结果如图1所示。可以看出,二者间存在着正向相关性,即随着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投资增加,双边外交理想点距离也开始变大。但是这仅是对二者相关性所进行的初步分析,不能表示二者间准确的因果估计。鉴于此,后文将继续进行更加翔实的实证检验。

图1 中国对“一带一路”国家投资与双边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拟合结果

五、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海外投资与双边外交理想点差异的实证结果

(一)中国企业海外投资与双边外交关系

在进行面板回归时需要确定使用固定效应模型还是随机效应模型(1)F检验和BP-LM检验分别显示在基准回归中固定效应模型和随机效应模型均优于混合面板普通最小二乘法(OLS),此处不再汇报其估计结果。,本文通过豪斯曼检验,发现对政策理想点距离进行基准回归时使用固定效应模型优于随机效应模型。进一步地,为探究中国海外投资在不同类型东道国的影响,本文还将沿线国家分为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两个样本组进行对比分析,回归结果如表2所示。

表2所示结果为不添加控制变量时,中国企业海外投资与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所进行的单变量回归。回归结果表明,中国企业海外投资对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产生了显著的正向影响,且系数的显著性水平达到1%。为了能够更加真实地反映中国海外投资的外交影响,在列(2)中加入了相关控制变量重新进行检验。估计结果显示,中国企业海外投资对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的正效应仍然在5%的水平上显著。综合上述两列估计结果,可以发现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海外投资额的增加为中国与沿线国家的外交带来了显著的影响,即随着中国企业海外投资规模的扩大,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之间的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逐渐增大,这意味着投资引致双边外交分歧加剧。

列(3)和列(4)分别显示将样本缩小至“一带一路”沿线的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后的回归结果。结合全样本估计结果,将三者结合进行对比分析发现,在三个样本组中,中国企业海外投资估计系数均为正值,且该系数在全样本和发展中国家样本组中均在5%的水平上显著,在发达国家样本组中于10%的水平上显著。这进一步说明基准回归结果是较为真实稳健的。无论在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中国企业海外投资均显著放大了中国与沿线国家的外交分歧。然而,在发达国家样本组的回归中可以看到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系数较全样本组有所提高,这说明中国海外投资热潮对发达国家产生的外交影响更大。从现实情况来看,发达国家所掌握的国际话语权更大,政治经济秩序更强(刘勇和王怀信,2019),当外来投资增长时更容易引起其外交策略的调整。

从各控制变量的回归结果来看,在全样本组中政体差异、东道国与美国的政治关系、双边贸易依赖度对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的影响均至少在10%的水平上显著,且三者在不同样本组所产生的效应有所区别。其中,政治体制差异在发展中国家样本组中显著减小了中国同东道国间的外交差异,有利于中国同发展中国家求同存异,加强国际政治经济合作;而在发达国家样本组中,政体差异反而成为双边外交关系的制约因素,增加了中国同它们的外交分歧。在当前中美博弈持续升级的背景下,东道国与美国的政治关系也是影响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双边外交关系的重要因素。从全样本回归结果来看,该系数在10%的水平上显著为正,这说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与美国的政治关系越密切,则其与中国的外交分歧越大,东道国与美国的政治关系显著制约着其对中国的外交政策,这符合自由主义的合作逻辑和新自由主义的权力逻辑。值得关注的是,当东道国对中国的投资依赖度提高时,该国在外交领域同中国表现出更强的差异性,这可能与东道国的避险动机有关。出于战略安全的考虑,对中国较高的投资依赖度可能引发东道国的关注甚至是担忧,因此制约了双边外交的发展。

根据上述检验结果,本文假设1得到证明,即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海外投资扩张可能引致东道国的关注甚至担忧,因此诱发其进行政策调整,进而加剧双边外交分歧。同时,实证结果显示这种投资的外交影响在“一带一路”沿线发达国家中的作用更加明显。

表2 基准回归结果

(二)基于企业投资模式的异质性检验

根据中国全球投资追踪数据库中对中国海外投资条目记录的详细信息,将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海外投资分为两种模式,分别为绿地投资和跨国并购。为了进一步检验文章提出的假设,探究不同模式是否会引致东道国外交回应的异质性,本文分别对跨国并购和绿地投资进行实证检验。在估计过程中,首先不添加控制变量直接使用两种模式投资额分别对外交政策理想点距离进行单变量回归,回归结果如列(1)、列(2)所示。在不添加控制变量的回归中,企业通过跨国并购进行海外投资的估计系数显著为正,而绿地投资的系数则不显著。这说明随着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跨国并购投资额的增加,中国与沿线国家外交分歧随之增加,而对沿线国家绿地投资的增加并未对双边外交理想点距离产生显著影响。

为了能够更加真实地反映不同投资模式的外交异质性作用,列(3)和列(4)汇报了添加控制变量后两种投资的估计结果。不难发现,添加控制变量后跨国并购的系数值依然显著,且与列(1)的结果十分接近;而绿地投资也同之前结果类似,估计系数依然不显著。这进一步证实了前文的估计结果:“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对中国企业跨国并购具有较高的政治敏锐性,中国在沿线国家的跨国并购行为更容易引致双边外交分歧;而“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对中国绿地投资的政治敏锐性较低,不会对双边外交关系产生实质性冲击。

通过上述结论,本文假设2得以验证,即相较于绿地投资,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跨国并购投资更会加剧双边外交分歧。

表3 不同投资模式的异质性结果

(三)基于企业投资部门的异质性检验

根据前文假设3的推理分析,可以预计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能源投资与基础设施投资的外交影响会有所不同。因此,本文分离中国海外资源投资(lnres_invest)和基础设施投资(lninf_invest)数据,并比较双边外交关系对不同领域投资的响应性。结果如表4所示。

类似地,本文首先在不添加控制变量的情况下对资源投资和基础设施投资进行单变量回归。根据表4列(1)、列(2)的回归结果,中国资源投资系数对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理想点距离有显著的正影响,资源投资每增加一个单位,就可使理想点距离增加0.053;而基础设施投资对理想点距离未产生显著影响。再添加控制变量后重新对模型进行估计,结果如列(3)、列(4)所示。列(3)汇报了资源投资的估计系数,该系数在10%的水平上显著为正,这表明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资源投资加剧了双边外交分歧。列(4)结果显示,基础设施投资的估计系数在10%水平上没有达到显著意义,这说明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基础设施投资并未对双边外交关系产生显著冲击。

根据上述检验结果,本文假设3得到验证,即相较于基础设施部门,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自然资源部门海外投资更会加剧双边外交分歧。

表4 不同投资类型的异质性结果

(四)替换变量检验

考虑到不同国家间外交关系的测度复杂性,为了减少因指标选取导致的偏误,增强前文结论的稳健性,本文使用建交时间替换被解释变量重新进行实证检验。作为外交关系的代理变量,在考察期内中国与“一带一路”国家的建交时间越久,意味着双边外交关系更加友好。对前文结论的再检验结果如表5所示。其一,在全样本下,中国海外投资对外交关系的影响仍然显著为负,这同前文基准回归结果一致,再次说明中国对“一带一路”国家的海外投资对外交关系产生了负面冲击。其二,在不同投资模式下外交影响的对比情况。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国家的跨国并购投资对外交关系产生了显著的负向影响,而对于东道国的绿地投资则在统计上并不显著。其三,对不同部门的投资外交差异。从回归结果来看,无论是对资源部门还是基础设施部门的投资均对外交关系的影响较小,且这种波动影响并不显著。由上述检验可得,前文所得的主要结论仍然成立。

表5 替换被解释变量的再检验结果

(五)内生性问题处理

在基础回归中,本文尝试控制各种合适的变量,回归结果显示中国企业海外投资对双边外交关系产生负向冲击。然而,潜在的遗漏变量、双向因果或测量误差导致的估计偏差仍然存在,为了准确识别中国企业海外投资与外交政策理想点差异之间的因果关系,本部分对内生性问题作进一步的讨论。本文内生性的潜在来源为:双向因果,即国际经贸活动可能会使双边外交发生变化,而国家间的政治外交关系也可能会影响经贸往来。

针对上述内生性问题导致的偏误,本文参照杨攻研(2022)研究国企投资外交效应时关于内生性问题的处理办法,同时考虑外部政策冲击以及世界各国禀赋情况,以此选择相关变量作为工具变量(IV),在分别控制双向固定效应以及全部控制变量的情况下,采用IV-2SLS法重新进行估计。其中,工具变量的选取需要同时满足相关性和外生性,即所选工具变量既要与模型中的内生解释变量相关,又要与模型的随机扰动项不相关。根据既有研究,选取以下两个相关变量作为工具变量:(1)“一带一路”沿线国家2005—2020年吸收的全球外商直接投资额。该变量与双边外交理想点距离并无直接联系,而与中国对东道国的海外投资息息相关。当东道国外商直接投资较高时,说明其政策环境等禀赋具备吸引全球外资的能力,其同样可能吸引中国对其进行投资,因此选择东道国各年份外商直接投资作为工具变量。该变量的数据来源于司尔亚司数据信息有限公司(CEIC)数据库。(2)《境外投资管理办法》颁布带来的政策冲击变量。自2009年该条例颁布后,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便利化程度大大提高,投资规模和效率也持续攀升。该变量与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具有一定的相关性,而与被解释变量间不存在直接相关性,因此选用该指标作为工具变量。

表6汇报了IV-2SLS法估计的实证结果。可以发现Cragg-DonaldWaldF统计量大于Stock-YogoweakIDtestcriticalvalues中10%偏误的临界值16.38,因此本文选取的工具变量通过了弱工具变量检验,满足工具变量与内生变量的相关性。从回归结果来看,除了系数大小发生一些变化外,核心解释变量(海外投资额)仍在10%的水平上显著为正。这进一步验证了基准回归中的估计结果,即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海外投资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双边外交分歧,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热潮是影响双边外交关系的重要因素之一。综上所述,使用工具变量法的模型估计结果符合前文所得出的结论。

表6 IV-2SLS估计的检验结果

六、主要结论与政策启示

基于2005—2020年“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样本和联大投票数据,本文采用固定效应模型对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外交影响进行了实证检验。研究结果表明:其一,在“一带一路”倡议进一步深化贯彻的背景下,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热潮加剧了中国与沿线国家的外交分歧,且这种效应在发达国家样本中更加明显。其二,在不同投资模式下,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外交影响存在异质性。相较于绿地投资,企业在跨国并购投资模式下将对双边外交产生更大的冲击。其三,投资部门的差异也会对外交产生异质性影响,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资源部门的海外投资更容易加剧外交分歧,而流入基础设施部门的海外投资对双边外交的影响并不显著。

基于上述结论,可以发现中国企业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海外投资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中国与沿线国家的外交分歧,尤其是对其中发达国家的负向效应尤为突出。伴随着当前中美博弈持续升级以及国际经济权力转移,中国作为后起大国,其海外经济活动越发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热潮可能会促使东道国进行战略调整,诱发外交分歧,进而影响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之间的政治外交关系。伴随着中国双循环发展格局持续推进,如何提高中国企业的投资质量,积极推进经济与外交良性互动成为当下值得关注的问题。鉴于此,本文提出以下政策建议:

第一,重视中国企业“走出去”为外交关系带来的潜在影响。在当下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热潮持续升温的情况下,应审慎推进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海外投资。面对美国等发达国家的经贸“规锁”,可以有针对性地调整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投资规模和多元化程度,以降低东道国制度风险带来的外交挑战。考虑到信息不对称导致的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问题,打好“信息战”至关重要。企业在对东道国进行投资时应多渠道地了解和评估东道国的文化习俗和商业惯例,构建良性的双边经济外交互动。

第二,推进海外投资要避免“一刀切”,引导企业差异化地进行海外投资。本文的实证结果也表明,不同投资模式和投资领域会造成东道国不同的政治和社会影响,由于“一带一路”国家对绿地投资的政治敏锐性更低,改变绿地投资和跨国并购在海外投资中的比例对改善东道国外交回应尤为重要。应适度引导资本进入更受东道国欢迎的绿地投资,降低跨国并购带来的潜在合法性危机和外交阻力。类似地,应正确认识和把握不同投资部门的外交影响差异,加大双方在基建领域的合作,审慎投资受东道国重点关注的行业(如石油、金属等)。

第三,坚定区域合作的发展方向。尽管各国禀赋条件存在差异,中国企业的外海投资为双边外交关系带来挑战,但仍需坚持合作发展的潮流和方向。长期来看,构建和完善系统的经济外交合作格局,有助于克服投资外交影响的内在局限性,以更高质量地推动“一带一路”建设。由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所处的发展阶段和产能结构不同,只有依据不同国家的异质性禀赋条件开展针对性的投资合作,方能更好地适应全球经济和政治权力分布的快速变化,确保中国平稳应对海外投资带来的外交冲击。

猜你喜欢

外交关系东道国双边
论投资者——东道国仲裁中法庭之友陈述的采纳
国际投资仲裁庭对东道国反请求的管辖权探析
宋代外交往来中的押伴
晚近国际投资协定中东道国规制权的新发展
电子产品回收供应链的双边匹配策略
基于不确定性严格得分下双边匹配决策方法
基于不确定性严格得分下双边匹配决策方法
妥协与平衡:TPP中的投资者与东道国争端解决机制
浅谈朝鲜战争对中美关系的影响
新型自适应稳健双边滤波图像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