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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活来(外一篇)

2022-12-17黄春明中国台湾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手指头老兵莲花

■ 黄春明(中国台湾)

“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她说了之后,尴尬地在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的笑容就不再说话了。

不是病。医院说,老树败根,没办法。他们知道,特别是乡下老人,不希望在外头过往。没时间了,还是快回家。就这样,送她来的救护车,又替老人家带半口氧气送回山上。

八十九岁的粉娘,在阳世的谢家,年岁算她最长,辈分也最高。她在家弥留了一天一夜,好像在等着亲人回来,并没有医院断得那么快。家人虽然没有全数到齐,大大小小四十八个人从各地赶回来了。这对他们来说,算难得。好多人已经好几年连大年大节,也都有理由不回来山上拜祖先了。这次,有的是顺便回来看看自己将要拥有的那一片山地。另外,海外的一时回不来,越洋电话也都联络了。

准备好的一堆麻衫孝服,上面还有好几件醒眼的红颜色。做祖了,四代人也可算做五代,是喜丧。难怪气氛有些不像,尽管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幺儿炎坤,和嫁出去的六个女儿是显得悲伤,但是那被多数人稀释掉了。令人感到不那么阴气。大家难得碰面,他们聚在外头的樟树下聊天,年轻的走到竹围外看风景拍照。炎坤里里外外跑来跑去,拿东西招待远地回来的家人。他又回到屋里探探老母亲。这一次,他撩开帘布,吓了一跳,粉娘向他叫肚子饿。大家惊奇地回到屋子里围着过来看粉娘。

粉娘要人扶她坐起来。她看到子子孙孙这么多人聚在身旁,心里好高兴。她忙问大家:“呷饱未?”大家一听,感到意外地笑起来。大家当然高兴,不过还是有那么一点觉得莫名的好笑。

幺儿当场考她认人。“我,我是谁?”

“你呃,你愚昆谁不知道。”大家都哄堂大笑。他们继续考她。能叫出名字或是说出辈分关系时,马上就赢得掌声和笑声。但是有一半以上的人,尽管旁人提示她,说不上来就是说不上来。有的曾孙辈被推到前面,见了粉娘就哭起来用普通话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粉娘说:“伊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总而言之,她怪自己生太多,怪自己老了,记性不好。

当天开车的开车,搭镇上最后一班列车的,还有带着小孩被山上蚊虫叮咬的抱怨,他们全走了。昨天,那一条为了尽职的老狗,对一批一批涌到的,又喧哗的陌生人提出警告猛吠,而吓哭了几个小孩的结果,几次都挨了主人的棍子。谁知道他们是主人的至亲。脑子里还是错乱未平,它抬眼注意主人。主人看着它,好像忘了昨天的事。主人把电视关了,山上的竹围人家,又与世隔绝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光,才要光。粉娘身体虽然虚弱,需要扶篱扶壁帮她走动,可是神明公妈的香都烧好了。她坐在厅头的藤椅上,为她没有力气到厨房泡茶供神,感到有些遗憾。想到昨天的事,是不是昨天?她不敢确定,不过她确信,家人大大小小曾经都回到山上来。她心里还在兴奋,至少她是确确实实地做了这样子一场梦吧。她想。

炎坤在卧房看不到老母亲,一跨进大厅,着实地着了一惊。“姨仔!”他叫了一声凑过她。

“你快到灶脚泡茶。神明公妈的香我都烧好了,就是欠清茶。我告诉神明公妈说,全家大小都回来了,请神明公妈保庇他们平安赚大钱,小孩子快快长大念大学。”

炎坤垫着板凳,把插在两只香炉插得歪斜的香扶直。一边说:“姨仔,你不要再爬高爬低了,香让我来烧就好了。”他看看八仙桌、红香桌,很难相信虚弱的老母亲,竟然能够到香炉插香。

“我跟神明公妈说了,说全家大小统统回来了……”

“你刚刚说过了。”

“喔!”粉娘记不起来了。

炎坤去泡茶。粉娘两只手平放在藤椅的扶手上,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露出眯眯的笑脸,望着观音佛祖妈祖婆土地公群像的挂画。她望着此刻跟她生命一样的红点香火,在昏暗的厅堂,慢慢地引晕着小火光。释放檀香的香气充满屋内,接着随袅袅的烟缕飘向屋外,和蒙蒙亮的天光浑然一体。

不到两星期的时间,粉娘又不省人事,急急地被送到医院。医院对上一次的回光能拖这么久,表示意外神奇。不过这一次医院又说,还是快点回去,恐怕时间来不及在家里过世。

粉娘又弥留在厅头。随救护车来的医师按她的脉搏,听听她的心跳,用手电筒看她的瞳孔。他说:“快了。”

炎坤请人到幺女的高中学校,用机车把她接回来,要她打电话联络亲戚。大部分的亲戚都要求跟炎坤直接通话。

“会不会和上一次一样?”

“我做儿子的当然希望和上一次一样,但是这一次医生也说了,我也看了,大概天不从人愿吧。”炎坤说,对方言语支吾,炎坤又说,“你是内孙,父亲又不在,你一定要回来。上次你们回来,老人家高兴得天天念着。”

几乎每一个要求跟炎坤通话的,都是类似这样的对答。而对方想表示即时回去有困难,又不好直说。结果,六个也算老女人的女儿辈都回来了,在世的三个儿子也回来,孙子辈的内孙外孙,没回来的较多,曾孙都被拿来当年幼,又被他们的母亲拿来当着需要照顾他们的理由,全都没有回来了。

又隔了一天一夜,经过炎坤确认老母亲已经没有脉搏和心跳之后,请道士来做功德。但是锣鼓才响起,道士发现粉娘的白布有半截滑到地上,尸体竟然侧卧。他叫炎坤来看。粉娘看到炎坤又叫肚子饿。他们赶快把拜死人的脚尾水、碗公、盛沙的香炉,还有冥纸、背后的道士坛统统都撤掉。在樟树下聊天的亲戚,少了也有十九人,他们回到屋里围着看粉娘。被扶坐起来的粉娘,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她从大家的脸上读到一些疑问。她向大家歉意地说:“真歹势,又让你们白跑一趟。我真的去了,去到那里,碰到你们的查甫祖,他说这个月是鬼月,歹月,你来干什么?”粉娘为了要证实她去过阴府,她又说:“我也碰到阿蕊婆,她说她屋落得厉害,所以小孙子一生出来怎么不会不兔唇?……”围着她看的家人,都露出疑惑的眼神。这使粉娘焦急了起来。她以发誓似的口吻说:

“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最后的一句“下一次”几乎听不见。她说了之后,尴尬地在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的笑容就不再说话了。

(原载《联合报联合副刊》)

王裕亮 蓝色内卡河

编后絮语:

黄春明先生1935年出生于台湾宜兰县罗东镇,屏东师范学院毕业。1962年步入文坛,系中国台湾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在世界华文文学界颇负盛名。代表作有《儿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莎哟娜啦-再见》等。其作品擅长描写小人物的故事。他的小说曾多次改编为电影。

《死去活来》(选自《放生》一书)这篇发表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小说,今天读来依然亲切,仿佛就是昨天才写的。优秀的作品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逊色,而是常读常新。里面的人物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我们该怎样面对,确实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回答了又不一定让人满意,或者自己也不满意自己的答案。台湾著名学者李瑞腾先生在《放生》一书的序文中写道:“在1999年的重九之际,黄春明出版了以老人问题为主诉的《放生》,用意深远。当我们听他说着一些动人故事的时候,诚愿大家一起来思索老幼之间、生死之际的社会人生大课题。”

读小说可以让人预知多种人生,或者在某一种人生中扮演的角色有自己的底线。如果有文化作底色,你会懂得人文关怀,不是吗?(李永康)

九根手指头的故事

莲花和爷爷住在山里长大的。她最喜欢爷爷抱她,家里也只有爷爷有时间抱她。有一天莲花知道每一个人都有十个手指头的时候,她发现爷爷少了一根大拇指。莲花十分惊讶。没想到爷爷除了说这个断指的故事之外,其他九根伤痕累累的手指头,每一根也都有它的故事。莲花她爱听故事童年,这些手指头的故事,爷爷翻来翻去,不知讲了多少遍,讲到后来,那根断掉的大拇指,竟然跑到没有子女的老夫妻家投胎去了。

莲花慢慢长大,山里的年轻人,从山顶上像溜滑梯溜到平地,留下来的老年人也不多了。莲花很久很久没听爷爷说故事了,爷爷和山一样,不再说话。莲花十四岁那一年,有一说普通话的腔调很怪的老兵,穿过屋子里面的两道铁门,走进莲花的小房间,莲花一眼就看到这位老人也少了一根大拇指。她不但没有看到陌生人进来时的怯怕,反而笑着说:“哈,你和我爷爷一样,只有九根手指头。”老兵听了觉得好不自在。莲花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说她的爷爷的事。“你等一下!”老兵说。莲花没听懂老兵的意思,很快地脱光了衣服,往靠墙的床躺下来,继续说爷爷的大拇指的故事。“那你的手指头是怎么断掉的?”她边说边拍着腾出来的床位。老兵站在那里愣了一下,惧惧地说:“我,我做你的爷爷好吗?”莲花一听,抓起床边的衣服遮住身体坐起来说:

“那你怎么可以跟我睡觉?”

“当,当然。我们不能。”

“那你会不会说手指头的故事?”

“我的手指头也有很多的故事。”

“真的!”莲花高兴了一下,又不安地说:“那你还是要给我钱才可以啊。”

“我给我给。现在就给你。你快把衣服穿起来。”

老兵常去找莲花讲手指头的故事,莲花也把老兵当着爷爷一样爱他。但是,有一次有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老兵没去找莲花说故事。等到有一天,辅导会和另外几个老兵带着断指头老兵的遗书来找莲花的时候,莲花已不在那里了。她也没有回到山上。据说莲花又被转卖走了。

(原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编后絮语:

《九根手指头的故事》选自黄春明先生的《放生》一书。作者在自序中写道:“这次收录在《放生》集子里面的作品,每一篇都是以老年人为主角。老人问题是目前台湾社会问题里面,最具人文矛盾的问题。今天有多少老年人,分别纷纷被留在农村落后的乡间,构成偏远地方高龄社区的社会生态。他们纵然子孙繁多而不能相聚一堂,过着孤苦的日子。在富裕的物质社会里,都曾有过美好憧憬,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结果只是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九根手指头的故事》用淡淡的笔调轻松地写来,让人读后心情越发地沉重。一位老兵,受了伤,和孙女住在山里。孙女无钱供养老兵,不得不和别的老兵来往。那个老兵也因为曾经受到伤害,对这位老兵的孙女产生了同情。后来两位老兵都不在了,这位名叫“莲花”的孙女已不在那里了。“她没有回到山上。据说莲花又被转卖走了。”老兵们为了孙女受伤,她却没有过上他们理想中的好日子。老兵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过得不安生吧。文字不在长短,关键在于揭示社会现实的深度。黄春明先生如椽巨笔,入木三分。(李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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