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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百代”到一生

2022-12-17邹浩泉

上海采风月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百代京剧

■邹浩泉

人的许多兴趣爱好,往往是在少年时期形成。我喜欢看(老北京称“听”)京剧,也是在读小学时无意中爱上的。数十年来,此爱不改,可见少年时期所受的文化熏陶,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何其深远!

20世纪30年代,家乡无锡县大坊桥镇只有一所初级小学。1938年秋,我离开家乡寄居在荡口镇姨父(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小姐夫)家,进入荡口小学读五年级。姨父在镇上开一家名叫大德堂的中药店,生意兴隆,收入颇丰。小姐夫就在店里又当营业员又当会计,另有一老一少两名雇员。开店的街道叫“上塘”,他家的住地叫“下塘”,中间一河相隔。住房是两层楼,小姐夫夫妇和我住楼上。在卧室的书桌上,还有一架收音机,这在当时是只有富裕人家才能拥有的高档娱乐消费品。

那时读小学似乎没有什么课外作业。放学之后,我常常一个人躲在楼上房间里偷开收音机。我最感兴趣的是听京剧唱段,觉得很新鲜,很好听。姐夫还买了一本《大戏考》,厚厚大大的,类似现在的黄页电话簿,上面都是京剧唱段的文字。我边听边看,两相对照,句句听得懂,字字都分明,兴趣更浓。听京戏渐渐成为我课余的一种文化享受和丰富人文知识的又一堂课。

那时的京剧唱片似是独家经营,名曰“百代公司”。唱段开始,总是一个京韵男声开场:“百代公司特请×××(演员名)先生演唱×××(唱段名)”,然后是悠扬激越的京胡和锣鼓声,伴随着演员声情并茂、各种板式的唱腔,让我听得如痴如迷。

百代公司的唱片,用现在的名词说,都是名家名段。到了如今的上视戏曲频道,都成了“绝版赏析”,变成典藏的老古董了。值得自豪的是,在我读高小的一年半时间里(我读六年级下学期时因病辍学回家),我几乎听遍了生旦净丑诸多名家的许多代表性唱段,如“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和净角中的金少山、郝寿臣;小生中的叶盛兰、姜妙香、俞振飞;丑角中的萧长华、艾世菊;老旦中的李多奎,等等。我至今仍印象深刻的是:金少山声如洪钟,高亢激越;高庆奎则是须生中嗓音最宽亮,且富有磁性。他演唱的《逍遥津》,连续多句“欺寡人”,令人叫绝!金、高两位名角天赋的嗓音,至今在梨园中似无人企及。

少年时期培养起来的对京剧的兴趣,延续了我的一生。20世纪50年代,我在虹口区工作。那时还是单身,只要有京剧名家来沪演出,我都会去观看。梅兰芳在人民大舞台演《贵妃醉酒》,票价2 元(相当于现在数百元),我也不惜解囊。马连良、周信芳、裘盛戎、梅葆玥、梅葆玖等,我都看过他(她)们的演出。赵燕侠在牛庄路上中国大戏院演《三堂会审》,在长时间跪唱过程中曾发生咳嗽,让观众感到遗憾。但瑕不掩瑜,她的唱腔不用打字幕,字字清晰可辨,富有创新精神。

20世纪70年代,我是“上海市赴吉林知青慰问团”的一名团员。1969年12月下车伊始,当地就在长春市一家电影院里招待我们看《杜鹃山》。我是第一次看这部影片,被激动人心的剧情和杨春霞(饰柯湘)催人泪下的大段唱腔深深感动。当时脑子里就冒出这样的想法:“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京戏?”

因为爱好京剧,赴吉林省之前我到书店里买了一本“样板戏”唱段的小册子,可随身携带,也可放在枕边随时背诵、练唱。知青集会时,往往有余兴节目,我就自告奋勇,站起来唱上一两段。那时我40刚出头,无论形象、唱腔,自觉还够得上业余水平,也受到了知青们的鼓掌、欢迎。后来每逢开会余兴表演,知青们常常会喊:“老邹来一个!”慰问团结束后,有的回沪知青还在来信中问我:“你现在还唱京戏吗?”可见我当年的“业余演唱”给他们留下了一定印象。事实上,我只是借助那本小册子,“现炒现卖”,唱的无非是《智取威虎山》中“共产党员”“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甘洒热血写春秋”“朔风吹,林涛吼”等段子。60多岁时,我还乘兴在屋内对着墙壁唱上几段。古稀以后,就基本上偃旗息鼓了。

不唱了,但听还是要听。离休30多年来,我是央视戏曲频道的忠实观众。“名段欣赏”“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京剧戏迷票友电视大赛”“新年京剧晚会”等,我都是电视机前的观众。不单是看,而且还动笔写些观后感,共约七、八篇,寄给当时戏曲频道的主持人白燕升同志。作为酬谢,他连续几年赠予我印有戏曲剧照的挂历。礼薄情意重,让我这个老戏迷从元旦到岁末,都能欣赏到各个剧种的名家风范,亦老来一乐也!

80岁以后,我这个老戏迷变成了两位名旦的老粉丝,一位是梅派青衣史依弘,一位是程派青衣张火丁。我称她们是南北两颗京剧之星,相映生辉,异曲同工,青出于蓝,继承创新,星光璀璨。

《锁麟囊》中张火丁饰薛湘灵

《霸王别姬》中张火丁饰虞姬

2015年春节前夕,张火丁又一次来沪演出。剧目依旧,火爆也依旧:售票处,每人限购两张;剧场内,掌声、喝彩声、跺脚声,依然“爆棚”。一个小小的锁麟囊,竟会一次又一次地轰动大上海!在戏曲总体不景气的大背景下,有些媒体把这种火爆景象称为“张火丁现象”。我,一个耄耋老人,早已是张火丁的“粉丝”。多年前,我在央视戏曲频道看了张火丁演的《锁麟囊》,就禁不住提起笔来,给当时的主持人白燕升写信,对张的演出作了三句话的点评:唱腔精到传神,舞姿优美动人,扮相俊秀出众。现在看来,这三句话都只评说了视听观感。透过现象看本质,“张火丁现象”蕴含着哪些深刻内涵?我这个老粉丝在这儿说说我的浅见。

一是不离不弃的执着精神。张火丁的从艺道路,经历了非同寻常的艰难曲折。她少时考天津戏校,考了5年都没考上。5年之后,她的年龄已不能再上戏校,就是凭着一股执拗劲,她终于跨进了戏校的大门,成为一名自费的三年级插班生。学程派也是她的自主选择。从戏校毕业,她进入战友京剧团,在近10年时间里“几乎看不到演出的机会,看不到前途”。身边的许多同行选择放弃,而张火丁仍然一头扎进练功房,我行我素,不离不弃。

有人问张火丁,“你为何如此执着?”她的回答是三个字:“爱京剧”。这颗爱的种子,是在她10岁时埋下的。她看到哥哥张火千排演老生戏《上天台》,就被京剧的旋律所打动,从此一往情深,以终身相许,成为程派传人中的佼佼者。

二是精益求精的雕琢精神。尽管《锁麟囊》已演了无数次,张火丁把每次演出都当作第一次。每次演出前她都会紧张几天,默念台词,推敲细节,兢兢业业,力争最佳。每次演出后,她都要仔细看录像,找岔子,评不足,以便下次演出时改进。平时她不上网,也不用微信,除了琢磨戏,几乎没有别的爱好。她认为,“那些都太麻烦,浪费时间,时间很宝贵”。世上凡有大成就者,恐怕都是惜时如金的人。

张火丁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很多年前,白燕升曾邀她参加《燕升访谈》节目,她没有接受,流传开来,她有了“高冷”的名声。可是,对待钻研演艺,却正如她的名字,有火一样的热情,有钉子般的钻劲。“十年磨一剑”,才磨出了如此靓丽的张火丁。在我看来,无论是唱腔的韵味,身姿的优美,扮相的出众,她都已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地。

“张火丁现象”是一道题,供人们思考、解答,从中可以获得启迪。

好戏不厌百回看。2018 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夕,我从《新民晚报》上获悉,京剧著名演员史依弘将在五一节假上海大剧院演出梅尚荀程的经典剧《苏三起解》《昭君出塞》《金玉奴》《春闺梦》。我将这张报纸寄给比我小18岁的“忘年交”陈先生,上面写了五个字“能买到票否?”几天后,陈君来电说,最高和最低价票都已买不到,只有中档票了。我表示:“机会难得,我来作东,因年事已高,就看下午场吧!”

下午场演两出戏:《苏三起解》和《昭君出塞》。这两出戏我过去在剧场和电视里已看过许多次,有些唱词都能背出。但京剧(其他戏曲亦然)是“角儿的艺术”,尽管剧情耳熟能详,戏迷们还是乐意花不菲的代价,去如痴如醉地欣赏那些名角的精彩演唱。据报载,在此次大剧场的近三千名观众中,就有许多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赶来的史依弘的铁杆粉丝。若论年龄和听京剧的资历,我可能列为三千观众的前辈:90岁和79年(从11岁时偷开收音机算起)。

《玉堂春》中史依弘饰演苏三

《昭君出塞》中史依弘饰演王昭君

下午这两出戏,《苏三起解》半是青衣的唱功戏,半是丑角(崇公道)的念白戏;《昭君出塞》则是唱念做舞俱全,戏谚称:“唱死昭君,累死王龙(护送官),翻死马童。”两出戏看下来,史依弘给我的印象是——她的扮相俊美,嗓音宽亮清丽,这在当今一些著名的京剧旦角中,称得上是佼佼者。越剧著名演员萧雅将歌唱中的“气声”融入唱腔,使她的唱更高雅优美。史依弘的嗓音既得益于天赋,也融入了当代声乐技艺,显得既宽亮舒展,又甜润委婉,别有韵味,与张火丁的唱一样,百听不厌。

史依弘当初师承张美娟习刀马旦,她的武功底子扎实。在“出塞”中,她边唱边舞,文戏武唱,挥鞭、趟马、掏翎、蹉步等身段动作,都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大剧场内,响起了一阵阵掌声、喝彩声!

在我看来,史依弘最可贵之处,在于一个“闯”字。她敢于打破常规,从“文武昆乱”到“梅程荀尚”。她不怕别人议论,改梅派青衣唱腔演程派名剧《锁麟囊》。她勇敢创业,于2016年4月以合伙人身份,与长江商学院教授梅建平成立上海弘依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成为全国首家以京剧演出为主业的文化传播公司,并成功地举行了全国巡演,在北京、上海、天津、深圳、广州、重庆、临沂等地都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她还在上海市宝山区拥有自己的剧场——依弘剧场。这样的敢闯敢干,堪比梨园中一枝艳丽夺目的奇葩!

伟大的发明家爱迪生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百分之九十九的血汗。”这对于各行各业来说,都是一条普遍适用的真理。史依弘能成为京剧界的一枝奇葩,也是用大量汗水浇灌而成的。她在接受采访时说:“我觉得最开心的是我一直可以做一个学生。不光京剧、昆曲,我对所有艺术门类的东西都感兴趣,包括音乐剧、芭蕾、交响乐等等。现在虽然演出也有很多掌声,也有很多荣誉,但是我还是觉得不灵,演得还没有达到自己心目中的要求。所以我想要更多的学习。”

正是这种“海纳百川,追求卓越”的精神,激励着史依弘在继承创新中练就了坚实的功底,不断拓宽戏路,丰富演出剧目。我依稀记得,2010年8月14日下午,我从电视里看到上海京剧院一部新编的《巴黎圣母院》,题材新颖,紧张激烈的剧情和出色的表演,看得我连声叫好:“真是一部创新力作!”创新之一,用中国古老的京剧演绎外国(法国雨果)名著。创新之二,用京剧的戏服头饰包装法国中世纪的各种人物,如传教士、撞钟人、吉普赛女郎,等等。创新之三,用京剧的武打重现攻打圣母院的场面。全剧高潮迭起,震撼人心,展开了一场善与恶、正义与淫邪的激烈搏斗。尤其让我叹服的是,史依弘和严庆谷(扮演撞钟人)的表演,把剧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演活了,令人久久难忘!史依弘的刀马旦基本功在此剧中也得以充分展示,那精准的踢枪动作,那轻盈的“鹞子翻身”,那美妙的舞姿,都引来了观众热烈的掌声。此剧始演于2008年,那年史依弘35岁。她在回忆时说:“35岁以后,我突然感觉观众会跟着我走,我有能力来掌控舞台上的这个世界了。如果要说是哪出戏,我想应该是《巴黎圣母院》。”这就意味着,在史依弘的演艺生涯中,这出戏是个标志——由青年到中年,艺术上渐趋成熟的标志。

有人把史依弘说成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她总是追求从规范里突破,在继承中发展。去年,她在由弘依梅文化传播公司和上海京剧院联合制作的一部新戏《新龙门客栈》中,一人分饰两角:客栈老板娘金镶玉和侠女邱莫言。两人不仅身份不同,而且性格迥异。前者风骚泼辣,敢爱敢恨;后者高冷寡言,行侠仗义。在香港的同名电影中,此两人分别由张曼玉和林青霞扮演。此次史依弘“双肩挑”,演来惟妙惟肖,恰如其人,赢得了观众和专家的赞誉,这在她的从艺生涯中,是又一次突破自我的勇敢创举!她说:“演新戏要想让观众认可,比演传统戏要难得多,但成功了,也享受得多。”

梅兰芳大师要求京剧的改革“移步不换形”,他自己就是改革的先行者,从化妆、服装、唱腔,到新的剧目,到时装戏,越改越美,越改越好听、好看。作为梅派继承人,史依弘在京剧改革、创新上作了许多艰辛的探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曾获“中国京剧之星”“梅花奖”“白玉兰戏剧奖”“上海市领军人才”等荣誉。

感恩时代,国剧增辉。史依弘说,“要不负韶华,只争朝夕”。我们期待这颗“中国京剧之星”发出更夺目的光彩!

90岁以后,我索性把“空中剧院”开到了身边,那就是从手机中看京剧。我发现,这座“空中剧院”真正称得上群英荟萃,百花齐放!

这儿有京剧的十大名段:《四郎探母》《武家坡》《霸王别姬》《锁麟囊》《借东风》《二进宫》《贵妃醉酒》《捉放曹》《文昭关》《野猪林》,听得我连呼过瘾!

同是《二进宫》,有李维康、耿其昌、邓沐玮三人联唱,也有王蓉蓉、张克、孟广禄三人联唱,流派不一,韵味不同。

同是《野猪林》中的名段“大雪飘”,既有李少春的原唱,又有耿其昌、蓝天的续唱,代代相传,继承弘扬。

净角中我最爱的是裘盛戎,这儿有他的5个名段:《探阴山》《锁五龙》《断密涧》《赵氏孤儿》《坐寨盗马》,可称绕梁三日,裘味不息!

我听了几十年的京戏,还是第一次听到梅派名旦史依弘和张馨月反串老生,唱马派名段“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偶尔为之,别有情趣!

更让我惊喜的是,我又见到了多年没有谋面的白燕升先生,还听他唱了一曲“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不禁笑出声来,哈哈!

坐在一旁的老伴用沪语说:“侬真是个老戏迷!”我也打趣道:“孙悟空七十二变,我只有一变,12岁的小戏迷变成了92岁的老戏迷!”老伴笑笑说:“侬个老头子,真会寻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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