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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衡:演戏就是演人,演人就是演心

2022-12-17马信芳

上海采风月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演戏话剧

■马信芳

张先衡日前接受笔者采访

关注张先衡先生,我是从电影《子夜》上映开始的。这是1981年,桑弧导演将茅盾先生的经典长篇小说搬上了银幕。民族工业资本家吴荪甫和买办金融资本家赵伯韬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是贯穿《子夜》的主线。环绕这条主线,《子夜》反映了1930年前后中国革命深入发展、星火燎原的社会面貌。剧中,李仁堂饰演吴荪甫。饰演赵伯韬的就是话剧表演艺术家乔奇。当时,上海市文联时常组织艺术家下工厂、去农村演出,乔奇与他夫人孙景路是老义工。我由此与乔奇老师成了忘年交。那天,我向乔奇老师交流我的影片观后感。谈着谈着,谈到了吴荪甫在工厂里的得力干将——屠维岳。

乔奇老师告诉我,饰演屠维岳的是上海青年话剧团的张先衡。他说,这个人物很难演。茅盾先生在《子夜》中塑造的人物,既是时代的、阶级的和一定思想倾向的代表,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在他们身上,有着强烈的、厚重的时代气息和自身鲜明的个性。桑弧导演深得其道,他要求演员,坚决不能脸谱化。同样,屠维岳不能演成一般的资本家走狗,对这个人物把握要准确。

张先衡演的屠维岳一出场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倔强、阴沉、胆子忒大是他性格的主要特点。在吴荪甫面前他侃侃而谈,毫无畏葸。在工人群众的罢工怒潮面前,他用尽花言巧语,骗取信任。但在强大的工人力量面前,他不能不慑惮、畏惧。他采用开除姚金凤、提升薛宝珠为稽查的卑劣伎俩,来迷惑工人群众的视线,抵制工人运动。当他的“平乱”愿望未达到的时候,凶恶的面貌暴露无遗。在屠维岳的身上,有着吴荪甫的影子,无论是他的刚强、机智、胆量这方面,还是他的阴险、毒辣另方面,对吴荪甫形象起到一种补充和衬托作用。

乔奇老师称赞张先衡善于表现人物心理,演艺功底扎实,将屠维岳演得很成功。并说,这个人很会演戏,以后肯定会冒出来。

我佩服乔奇老师的慧眼。后来我才知道,作为话剧演员,《子夜》是张先衡步入影坛的“开山之作”。自此,他饰演的《雨后》《梨园传奇》《乱世郎中》《月光下的小屋》《危情少女》等影片,一部部接踵而来。

而《走过柳源》《至高利益》《大染坊》《交通警察》《战北平》《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电视连续剧又让他为观众留下了一个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当然,张先衡的主业是话剧演员。七十年的舞台生涯,《无事生非》《再见了,巴黎》《大神布郎》《情结》《背叛》《神州风雷》《苍天在上》《浮士德》《钦差大臣》《雷雨》等剧目中,他饰演的人物已经逾百。

电影《子夜》中饰演屠维岳

第七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主角奖、第三届中国话剧金狮奖演员金狮奖、第十五届佐临话剧艺术奖最佳男主角奖……被他一一揽入囊中。

对于这样一位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我没有想到采访他却成了难事。他的低调如同他的表演,不张扬、不亢奋。他的谦辞竟让我无从回答。后来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争取下,方才开了绿灯。

终于,我在上海南区一幢普通的老公房里见到了他。沧桑的岁月和流转的时空沉淀成为一种记忆和感动。实话实说,上海话剧舞台正是有了这批为之献身的艺术家,才有了曾经的百花盛开。老艺术家的成功经验,失败教训,是一笔难得的宝贵财富。他们的切身体验,值得我们总结和学习。

难忘的上戏岁月

张先衡,江苏南京人。出生在上海。自此这里成了他的第二故乡,说他是老上海不为过。从小喜欢文艺的他,1950年,14岁时就去了华东文工团二团,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当起了演员。

1955年,在小册子上他看到了苏联功勋演员的成长。五年的演戏中也多少知道了“斯坦尼”。这位苏联杰出的戏剧大师,系统总结“体验派”戏剧理论,他的一整套戏剧教学和表演体系,被称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此时,谙熟“斯坦尼”体系的苏联专家来到了中国上海戏剧学院,以培养表演专业的学生为己任。张先衡闻之兴奋异常,充满向往,于是决定报考这个专门培养演员的“上戏”。

真的,老天要让张先衡以后吃演戏的饭,芸芸众生,他竟被录取了。焦晃、李家耀、杨在葆、张名煜、杜冶秋、梁波罗、卢时初、卢若萍、王家驹等日后一个个大艺术家当时成了他的同窗。

只有初二文化水平的他,直接上大学本科学习,自然十分吃力。高深的文艺理论、从来没有学过的哲学,还有中国革命史、联共(布)党史等,学来更是困难重重。特别是一星期要交五个小品,常常搞得他焦头烂额。可令人意外的是,一个学年结束,他的功课竟都是5分(5分制满分),这在整个学校也没有几个人。校方开始培养张先衡,加上他是个热心人,不久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然而没想到的是,在反右运动的第二年,他竟被划成了“右派”。从踌躇满志的山巅一下子被打入了惊涛翻滚的深谷。张先衡离开了心爱的课堂,被送往工厂劳动。一年多后,“右派”的帽子被摘了。幸好,虽延期毕业,依然进了上戏实验剧团当演员。他以为从此可以好好演戏了,但现实并非想象那么简单。在那个特殊年代,只要政治空气一紧张,他就只能演反面人物或者跑龙套。没有运动的时候,他才有可能演主角。说是主角,其实是B角,很少有登台亮相的机会。

在逆境中搏击,常人难以体会,那些年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但酷爱艺术、爱好演戏的他还是挺过来了。没有上场的机会,他就在心里演戏,不仅把主角的台词背下来,还在心里揣摩人物,像上台一样走着台步。

14岁加入华东文工团二团(前排中)

话剧《无事生非》中饰演白尼迪克

话剧《无事生非》海报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那回在青岛演出《无事生非》。演主角的演员突发高烧,无法上场。导演紧急通知张先衡顶戏。因为张先衡早就有准备,没有丝毫慌乱,当天晚上登台演出,十分成功。

演戏就是演人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讲求演员与角色合二为一,进入“无我之境”,通过逼真的生活化的表演,在时空集中的舞台上再现生活。不同于布莱希特体系以及中国梅兰芳戏曲体系,斯氏注重将观众卷入戏剧,引导观众对戏剧产生感情,投入规定情境以进入情节,亲近角色,最终置身剧情接受感染,从而达到与观众交流的目的。斯氏体系的美学特征正是通过“移情——共鸣”的模式,让演员通过情感间接体现剧作思想,制造逼真的生活幻觉。

张先衡在上戏接受的是纯正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学习,但结合实践他对表演艺术却有自己的做法。他注重表演艺术的内在力度:朴实无华,真挚深沉,自然流畅。

因此,他创造的角色不露人工雕琢的刀斧痕迹,而又绝非本色。他说:“我追求形象的鲜明性、准确性,那只有要求演员建立一条连绵不断的角色心理线才能获得。我创造的人物形象是在全剧演出过程中逐步完成的,一切自然流露。”

他的信条是:“宁可让观众忘记赞扬我的演技,也要使观众相信我扮演的人物。”

由此,他的表演风格得到了专家们的赏识。戏剧家熊佛西院长对张先衡的表演曾称赞说:“是激情的典范。”

在《甲午海战》中张先衡扮演水勇王国成。他没有过多地在外部风格、形体造型上抓效果,而着重在规定情境的感受中认真组织一系列合理形体动作。当腐朽将领方仁启临阵脱逃时,他那蕴藏着的激情顿时暴发出来。那一句出自肺腑的强烈呼吁:“方管带,我们不打,也要救救落水的弟兄啊!”配以突然的跪地、揪心的甩发、颤抖的拱手,震撼了观众。这叫,水到渠成,真情袭人。

著名导演朱端钧教授对他也是称赞有加:“张先衡总是淡淡的,倒也有味。”

在莎士比亚名剧《无事生非》中,张先衡饰演白尼迪克。他依然走自己的路,没有照搬剧组现成的创作,而是调动自己长期的文学积累,扎实的表演基础训练,发挥自己的特长,理清角色的心理线,建立起白尼迪克的行动轨迹。如第六场,亲王设下圈套,以背后议论的方式激起白尼迪克对佩特丽丝的爱情。在他俩都曾扬言终身不娶不嫁的那段戏中,他时而躲在城堡里偷听,时而钻进花丛中窥探。随着亲王历数佩特丽丝爱他的种种迹象,他将一步步堕入情网的形态表现得淋漓尽致。那种被爱神丘比特的箭突然射中时的应接不暇的慌乱,那种难以掩饰的冲动,使他顾不得保持高傲自负的仪态:眼睛发直了,手中的书本滑落了,如醉如痴地吻花、抛花一一忘乎所以地高喊着“佩特丽丝,她爱我,爱我”。张先衡把导演规定的一系列形体动作,有机地糅合在从故作镇定、不屑一顾到似信非信、钻进圈套,再到自责自悔、爱得发狂的整个心理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以真挚取胜的白尼迪克,既区别于其他演员的豪放表演风格,又不失为莎翁笔下可爱的人文主义骑士。

多年后,英国名作家品特的《背叛》在上海上演。张先衡在剧中饰演罗伯特。导演将其中的一场戏安排在离舞台最近的太平门口(在剧场内)。由于条件的限制,张先衡是背对着观众演戏。凭着剧情给予他特有的对白声。他的表演征服了观众。

演出结束,有评论家说,张先衡的背都会演戏。张先衡笑了,说,我的背怎么可能演戏?只是当我整个人投入角色时,我的状态和情绪通过我的声音让观众体验到了,感受到了,才有这样的效果。

有人曾问张先衡:“你为什么每场戏都这么投入,那么认真?”

张先衡答曰:“因为演戏不是一般的工作。演戏就是演人,演人就是演心。如把这三个关系处理好了,你演的角色才能活起来,让观众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这个人物就存在了。不然,再怎么投入,心里如是空的,那很难把角色演好。”

春雨渗土

当张先衡得知自己要在《神州风雷》中饰演周恩来总理,他马上向导演胡伟民提出辞演。理由是,他的外形条件与总理相距甚远。可胡导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请问,哪里去找与总理长得一模一样的演员?我的要求是:神形兼备。”但有一点胡导特别强调:“张先衡,你得用周总理特有的带淮安口音的普通话说话!”

第一次对词时,张先衡拿出一盘录音带请导演审听。第一面放完了,导演说,这是周总理的录音。张先衡又放第二面,导演听完不解地说:“这不,还是总理的录音呀?”张先衡笑了,轻轻地说:“这是我学的。”胡伟民十分吃惊。

两面录音这样相像,简直可以乱真。但要知道,张先衡为了演周总理,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话剧《神州风雷》中饰演周总理

电视剧《战北平》中饰演李昌毅

电视剧《大染坊》中饰演林伯清

张先衡的创作态度是极认真和严肃的。他坚持用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从心理入手,历史地具体地把握周总理的形象。他知道,与其他历史时期不同,这出戏里出现的日理万机的周总理,是发生在多事之秋,是在他重病缠身的时刻,但我们的周总理仍然忧国忧民,仍然思路清晰。导演要求张先衡把角色的外在的病态与内在的生命力和谐地统一起来,以激发人们对周总理在那特定历史环境中无私无畏的崇敬之情。

第五场中,当周总理发现服务员白玉冰被林、江反革命集团迫害成双目失明时,他默默地端详着这无辜的女孩子,微微颤动着剑眉,不忍心地避开白玉冰走向舞台中心区。他那激愤的眼神中含着忧虑,沉重的脚步中带着急切。以长长的停顿、微晃的身子、急促的呼吸,准确地表现了与人民的血肉关系。每每演到这里,剧场里鸦雀无声,台上台下有人在抽泣,而更多的人在思考……

导演胡伟民说:“我之所以在好几个戏里选中张先衡演主角,就是喜欢他那质朴的表演风格,我称他的演技是:‘春雨渗土’”。

有人说,天才、勤奋、机遇,是成功的三要素。张先衡说自己不是什么天才,机遇在特殊时期被剥夺了,留给他的只剩勤奋。

他说得一点不错。在他妻子病故前的那一段日子,真是难为他了。他必须像家庭主妇那样地忙家务,他必须像护士那样照料患癌症的妻子,还必须像老师那样关心儿子的功课。属于他的时间,只是在妻儿熟睡之后,躲进公用卫生间(当时他居住的条件较差),借着昏暗的灯光,阅读剧本,背诵台词,体验角色。

“三位一体”的能人

这次采访,让我重新认识了张先衡。他既是一名深受观众喜爱的演员,同时还是一位具有开拓精神的戏剧管理者。1990年代初,上海青年话剧团团长的职务落在了他的肩上。接手之初,剧团十分困难,连工资都发不出。他大刀阔斧地搞整顿、抓创作,带领青话走出了困境。不久,上级主管部门决定将上海青年话剧团与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合并成立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快退休的张先衡被聘为副总经理兼艺术总监,主管剧目创作,外加他原来就是个演员,就在这“三位一体”的岗位上,他又干得风生水起。

上任后,张先衡做的第一部戏是据陆天明同名小说改编的《苍天在上》。改编前,他就跟编剧约法三章:这虽然是个反腐倡廉、讲政治的戏,但一定要遵循艺术规律,在考虑艺术性的同时,要有可看性。上演后,上海市纪委组织观看的党员反响强烈。剧组接着召开座谈会,与会观众说,拿到票时以为是一个说教的戏,没想到这么好看。《苍天在上》前后演了半年多时间,共129场。当时票价最高15元,获得了80万的票房,这简直是个奇迹。

演完《苍天在上》,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杨绍林拿到了历史剧《商鞅》的剧本。历史剧在当时没有市场。办公会议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接活。张先衡知道,这是著名剧作家姚远的作品。几年前他看过这个本子,心仪已久,便毅然接了下来。这是一部歌颂人格和人的精神力量、敢为人先的大戏,很有前景。不过张先衡觉得,青话中自己和一些老演员们都已年近六十,培养年轻演员,将他们推上去,已时不我待。于是,他提议让年轻演员来饰演主角商鞅。而老演员,包括他自己,一起来托他,来个“众星捧月”。大家一致同意。

于是,张先衡推荐优秀青年演员尹铸胜演商鞅。老演员们演大臣,他演剧中景监一角。《商鞅》在上海云峰剧院首演后引起轰动,且热潮不退。2002年,《商鞅》以高票入选首届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剧目。饰演商鞅的尹铸胜因之荣膺“梅花奖”“白玉兰戏剧奖”“文华奖”等戏剧大奖。

70 年的“创作仓库”

2019年5月23日、24日,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出品的话剧《追梦云天》亮相美琪大戏院,作为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的参演剧目,角逐文华大奖。

退休多年,已经83岁的张先衡重新出山在剧中饰演新中国第一代飞机设计师。他在台上流下了动情的泪水。剧中他的戏份并不多,但他所扮演的老一代科学家郑天行的那份初心却打动了许多观众。观众观后说,郑天行这代人对国家有着深深的情感,凝聚着我国老一辈科研工作者的钻研、执着和无私奉献的精神,直到人生暮年,还将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倾囊相授,希望后人强国复兴,令人感动。

参演《追梦云天》,张先衡说他不是为了过戏瘾。按理,到了他这个年龄可以不再演了,但剧组一致认为这个角色非他莫属。一直将演戏视为生命的他不能推却了,于是与20个演员共同努力,出色地完成了对剧中人物的塑造。

诚然,张先衡对戏剧表演的初心从未改变。从艺70年,在戏剧舞台、电视荧屏和大银幕上塑造了上百个人物。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角色,在他看来都有存在的价值。有人问他,为什么各式人物他都能胜任。他笑了。原来,他有一个存储了70年的“创作仓库”。仓库里藏着他在生活中对身边人的观察,藏着对文学作品中诸多人物的揣摩。看书的时候,他常常会看到一半停下来,假定自己是书中的人物,用演员的视角把人物的心理状态体验一遍。“有些角色可以在生活中去体验,更多的角色则要从书本中去感受,别小看点点滴滴的积累,到了舞台上它就会冒出来。”

离开张府,走出小区,已经华灯初上。但张先衡临别时语重心长的话语又在我耳边响起:现在有人把看戏当作一种娱乐,甚至将我们这个行业称为娱乐圈,对此,我保留一定的看法。我至今认为,戏剧是有它的社会意义与社会使命的,它应该给人以思想上的启发与审美上的引导。也许有人会说我太严肃或者守旧,但我还是想说,戏剧人要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剧本是一剧之本,精品力作离不开好的编剧、好的导演和好的演员。做戏剧不是生产玩具的工厂,一定要有精神追求,去引领和启发观众。

话剧《家客》海报

话剧《追梦云天》中饰演郑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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