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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永远是我的老师
——聊聊上译厂的三位大师

2022-12-17童自荣

上海采风月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厂长大师老师

■童自荣

陈叙一

邱岳峰

毕克

今年是我们上海电影译制厂成立65周年,亦是我们的掌门人、老厂长陈叙一先生去世30周年。这个日子是值得纪念一下的,也相信千千万万从前支持我们、现在依然牵挂着我们的影迷朋友们,也愿意和我们上译人一起来纪念这个日子。

我痴迷配音,快快乐乐地在上海电影译制厂度过了30年配音生涯。有人称我为大师或是泰斗,我谢谢他们的好意,可惜,这是一派胡言。大师有那么好当的吗?我们上译厂有大师:陈叙一老厂长、邱岳峰、毕克。至于我,顶多是在向大师的方向努力。我估计将来也成不了大师,但是我尽了我最大努力了。

在上译厂建厂65周年之际,我最想和大家聊聊的就是上译厂的三位大师——陈叙一、邱岳峰、毕克,也是三位最大功臣。我们从无拜师仪式,但在我心里他们永远是我的老师,我永远记得他们,因而他们也永远活着。

先说掌门人、老厂长陈叙一先生吧。

老厂长业务上的非凡造诣,通过厂里一部部经典配音作品大家已经领略到了。没有他每个环节严格把关,不可能有这样精妙独到的质量。尤其在他下功夫做的一个个本子上,像《王子复仇记》《简爱》《音乐之声》等等,既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我们欣赏、学习的最好范本。建议大家可以英汉对照着去学习和研究,这些可是流芳百世的本子啊!

我现在想说的,则是他非凡的人品与精神,这是外人很少能知道的。而如何在这世界上做人,现在又恰恰需要好好弘扬和强调。老厂长以身作则,身教重于言教,他做得极为出色。比方:要求大家天天要用功,他自己带头用功。那接待大厅里“天天要下功夫”几个熠熠生辉的大字,时时刻刻在提醒、敦促着我们。我在译制厂30年,从未得到过他的表扬,其他人也差不多。一句“就这样吧”,勉强算是变相的表扬,因为他的理解、感悟、判断力可谓超人,我们的配音根本达不到满分。

我属笨鸟先飞型,连跑龙套也用功,五年龙套,我就用功了五年,这并不夸张。他都看在眼里,恰是欣赏的,所以火候一到,马上就让我尝试配主要角色,连续不断地把机会给我。陈老头自己又是带头下功夫,家里所谓业余生活也都扑在做本子。我们都亲见他没日没夜做本子。为了一个绝词,一句佳句,他绞尽脑汁。《加里森敢死队》中如何称呼领导,当场动不出脑筋,他就把问题带回家去思考。第二天,他兴冲冲地宣布:“我有了,就叫头儿。”那些经典影片,如《王子复仇记》《简爱》《音乐之声》等等,片中的精彩对白,都可说是老厂长用天赋用生命换来的。

又比方:要求大家守纪律。他带头提早半小时或一小时做好准备工作,八点一到,必须带着戏、带着嗓子进棚,红灯一亮就进入实录,而有些老兄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哪里受过这样的罪?不过他们很快就和我们一样习惯了,反觉得活得意气风发。再看我们的陈老头,当然是以身作则,如同铁人一般,每天起码提前半小时骑着“老坦克”进厂,随后就开始各部门的巡查,事必躬亲。且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几十年如一日。上译厂如军营一般的凝聚力可见一斑。

在上译厂,我们的老厂长是掌握“杀生大权”的,那份配音角色名单由他一手钦定。演员安排得当,配音便成功了一半。我们心服口服,也赞叹他的艺术判断力。当然,出于培养目的,有时也担点风险,如让我配《希茜公主》中的博克尔上校、《狐狸的故事》中的旁白。而《野麦岭》中的坏到骨子里的反派大少爷,他就不会轻易让我尝试了。坊间有一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摆到老厂长那里就嗤之以鼻。他何尝不知道手中有权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但他就像给业务把关一样,领导管理这一关的把控他也同样严格,甚至更严格,一点特殊化都不会沾边。他最钟爱的女儿,长得跟他极像,我们奇怪为何她一直待业在家。把她安排到厂里,随便哪儿找个工作,像这样的事都不用他开口,点个头就是了。但他就是不表态,也不准别人瞎起劲。一直到有了政策,可以合法地安排,这才让她来上译厂报到,去的也是个和肥缺无关的普通车间。

陈老头是我们的一厂之主,作为领导他治厂有方,他有明确的理念和原则,这也是他热爱和捍卫翻译片事业的一个具体表现,而且以后很多的事实都佐证了他的理念是完全正确的。如果有人违背他的原则,甚至还自以为是瞎指挥的话,他会坚决抵制、毫不含糊,哪怕要冒极大的风险,他也完全不在乎。他的这种凛然正气,无私无畏,无疑也给我们这些学生树立了实实在在的榜样。

在老厂长生前的最后那些日子,因喉部有疾,不得已把声带割除,自嘲“从此无声”。但这位可敬的长者,依然来厂里初对间,着了迷似地用手写帮着翻译做台本。更难忘老人家弥留之际,眼已无力睁开,听觉也几近丧失,但左手指依然在下意识地动弹,那正是他在初对间里给译出的台词数口型……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再说说邱岳峰老师,很多影迷把邱岳峰老师当作神一样的存在。我也是后来才感到他是人不是神,把一个角色配好,毕老师同样也是要靠下功夫的,要动足脑筋的。他不管角色复杂还是简单,甚至群众龙套角色,他都认真对待,绝不马虎。他常常自嘲是“破锣嗓子”,这是他自谦。他会用声音,松弛、低调,加上味道好,这便极大弥补了他的缺陷,反使他声音极具辨识度,而且好听起来。

他配戏极聪明,配什么像什么,戏路又极宽,不管正面戏,反面戏,或者喜剧类角色,都活灵活现,人各有貌。我们这些学生会结伴涌到录音棚里去,看他一句一句如何把台词配下来,这真是绝佳的享受和学习。他尤其擅长配那些老奸巨猾、坏到骨子里的角色,这种角色在我看来是最难对付的。像有个戏,他叫手下一个杀手的名字,就这样一个名字,让人听得出他的杀气,感觉瘆人,不寒而栗。如只是采取大喊大叫、咬牙切齿的手段,恐怕难以达到需要的效果。这里是有诀窍的,涉及理解、体验,也涉及表达。可惜这方面我们未好好传承,也未及时向他求教。否则,若要我配西门庆之类角色,我就不会停留在表面的刻画了。

有一个细节我真的不会忘记。1980年我和他搭档配《佐罗》,他在里头配一个主要对立面维尔塔上校,这个角色并不复杂,其中有一个片段是在塔楼上,维尔塔上校误以为佐罗掉下塔楼死去了,因此他欣喜若狂地欢呼。当时因为录音要调整,这个段落并不是一次就完成了。当时我是在棚里,听到邱老师情绪饱满地拼命呼叫,每一次都这样的卖力。我心里想这把年纪了,我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心疼。这种敬业的精神是真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的。

他30年配音生涯,事业上可用春风得意来形容,他是从塑造角色、艺术创作中得到了人生的最大快乐和幸福。他又是幸运的,全靠老厂长惜才如命,甘冒种种风险,哪怕在特殊年代中,该用他的时候就拍板用他。除了这个,他便处处不尽如人意了。那种无奈和窘迫,常人恐就难以想象了。我们享受着他用心血凝成的劳动果实,总希望他能为我们千千万万影迷朋友有更多的精彩演出。哪里晓得1980年代初,在和我搭档配完《佐罗》之后不久,他便突然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想想实在是非常非常惋惜和痛心啊!

最后,让我怀着一份敬意来说一说毕克大师。

做演员还是需要条件的,搞配音当然在嗓音条件方面有更严格的要求。从这个角度说,毕克老师可以说是为配音而生。生活里,光听他的声音,你就会感到是一份舒舒服服的享受,如同吃了那种巧克力——入口即化。他是典型的中音音色,嗓音宽厚,富有水分,低音很低,可直抵你心。他又极松弛,声音有磁性,迷人之极。绝的是,他声带又干净,不大听到他清嗓子什么的,很经用,从不沙哑。

他很自觉地发挥他低音松弛、丰满的长处,从容对付那些复杂、深情的戏份。他既擅长塑造那些风度翩翩、潇洒又带点俏皮的角色,如《音乐之声》中的冯上校,也擅长刻画诸如日本演员高仓健所扮演的那一系列角色——深沉、内敛、克制,又不无忧郁。他后来成了配高仓健的专业户,从此无人可以超越。

毕克老师对配音事业的另一大贡献,就是配了大量旁白,那种不露痕迹又让你感觉到旁白者态度的味道,舒服之极。那部法国影片《悲惨世界》中的全片旁白,完全和影片故事融在一起,亦可单独抽出来作为一个作品来欣赏和学习。

毕克老师那种通过声音、语言、语气等等呈现出来的绝妙的绅士气质和风度,我以为是他最大的特点。而他本人在生活中工作中,也像他所配的角色那样,绅士风度十足。记得我进上译厂后开始跑龙套的首秀,是配苏联影片《解放》中一个接电线的小红军战士。台词也就短短两三句,又经过底下的排戏,但配音时状态就是僵僵的放松不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台词是机械地说出来的。而和我搭戏合作的正是我崇拜的偶像毕克老师,他配崔可夫将军,这让我无形中更加慌张,一连录了几回都无法达到要求。须知,我一有差错,毕克老师就得一遍又一遍陪着我重录。待第五次来过,我无奈侧过脸用气音说:“真抱歉,毕克老师,我……”老师微笑着没说什么,大将风度地抬起了左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哇,那真是大将军对底下小战士的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啊!我顿时沉下心来,脑子里有将军的画面了,第六次的台词就顺顺当当地过了。

在同事中,我和毕克老师更合得来,盖因个性相近。他总把我当小弟弟,常常调侃调侃我,也知我不会反击,否则他会很尴尬。或许他是在生活里练练风趣幽默吧。我看他活得很简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业余爱好,也是只知从艺术中、从创造性文艺劳动中去获取自己人生最大的快乐和幸福。当然,毫无疑问,那千千万万崇拜他的影迷朋友更是他干干净净精神世界里的最大支柱。

万般感慨的是,好像大才能者往往会伴有大的灾难,生活里一帆风顺你想都不要想。毕老师五十多岁便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那是他心爱的儿子啊,在大学读书因碰到一些挫折就选择走一条不归之路。而当时毕老师正在隔壁为孩子熬粥,还以为他睡熟了,小心翼翼不去打扰他……人世间最大痛苦莫过于此了,也无人可以安慰。他是把痛苦咽到心的深处,独自一人咬着牙熬过那最初的日子。这个令人敬佩的顽强的山东汉子,终于挺了过来。一周后,他平静地对导演说:可以了,你安排工作吧。

毕克老师最后在世的几个月,都是在医院病房里度过的。那时他未到七十,我和我太太几乎一周两次地去看望他。那时他已陷入肺衰竭,明知来日不多,大家却还是盼望着能出奇迹,包括他自己。记得弥留之际的一天,他在小黑板上给我写了六个字(他上身都布满这样那样的管子,他只能这样和我们交流),上面写着:“你是一个好人”。我久久抚着这块小黑板,只想哭,想说什么却是说不出一句话。获得这样一个评语,我心里是高兴的。要知道近20年的接触,我从未得到过毕克老师的表扬。他对人对事是极严格的,在业务上很难得到他的满分。同时,我又深感惶恐,我哪里有他认为的那么好!

这些大师都离开了,他们的作品却流芳百世。这一颗颗巨星的陨落,留下的空白难以填补。不过,翻译片事业不会消亡,永远值得我们为之追求和奋斗。现在有的现象非常可喜,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喜欢欣赏配音,有的还愿意投入配音工作者的行列。而我还是要努力,为了大家永远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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