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王国维之死

□ 王东明

王国维，中国近现代著名学者。1927 年6 月2 日，王国维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王东明为王国维长女，她从女儿的视角，叙述了父亲的生前身后事。

投湖之前的日子

父亲为什么要跳湖自杀呢？关于这件遗憾事，讨论的人很多，提出的原因也各有不同的见解，包括逼债说、殉情说、时局逼迫说等。我回想起来，可能是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造成的，导火线是大哥潜明突然病逝，大嫂罗孝纯是罗振玉先生（中国近代语言文字学家，王国维之友）的女儿，被罗振玉带回去照顾，父亲受到很大的刺激。

1918 年，大哥19 岁在上海结婚，大嫂即罗振玉之次女。父亲与罗振玉先生初为师生，继为朋友，终为儿女亲家，关系实不同寻常。然而好景不长，1926 年9 月，潜明哥在上海突染伤寒症去世。父亲为他主持丧事。罗振玉也到上海慰问，并安抚自己的女儿。丧事办完，罗振玉就带着女儿回到天律罗家去了，当时称之为“大归”。

父亲个性刚直，他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本已是郁郁寡欢，而罗振玉又不声不响地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然后把大哥的抚恤金及他生病时大嫂变卖首饰的钱全汇去罗家。他们寄还回来，父亲又寄去。如此往复两回，父亲气得不言语，他从书房抱出了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我走近去看，是罗振玉写给父亲的信。此事后，不再见父亲的欢颜，不及一年他就投湖自尽。

投湖当天

1927 年6 月1 日，离端午节还有一天，清华国学研究院的人谁也想不起过节，都在忙毕业生的毕业事宜。

学生们忙着向老师告别，请老师题字，父亲也为学生题扇。中午，举行导师与毕业生的叙别会。席仅四桌，席闻父亲那桌寂然无声，因他惯常寡言笑，大家也习惯了。后来有位山西籍的学生听传闻北伐军将至，怕时局会乱，敦请父亲去他家乡山西长治，父亲答道：“没有书，怎么办？”接着梁启超起立致辞，表扬同学成绩优秀，对清华研究院满怀希望：“继续努力，清华必成国学重镇。”父亲点头赞同。

下午和晚上，有多名同学拜访父亲。父亲送走学生后，回屋继续评阅学生试卷，回忆中，父亲当夜熟眠如故，并无异样。

1927 年6 月2 日，早上一切如常，父亲早餐后独自出门。到了研究院教授室之后，又与同事商议下学期招生事，并嘱办事员到家里将学生成绩稿本取来。

一切料理妥当之后，他向研究院办公处秘书侯厚培借2 元钱。侯厚培身边无零钱，就借给他一张5 元的纸币。当时教授习惯身边并不带钱，侯也不以为意。两人谈话甚久，父亲走出办公室，就去清华南院校门外两旁守候的人力车中，雇车赴颐和园。进园前，命车夫等候，并付洋5 毫。

父亲10 点多钟走入颐和园，漫步过长廊，在石舫前兀坐沉思，不多久即步入鱼藻轩，吸纸烟。大约11 时左右，从鱼藻轩石阶上跃身入水。有清洁工闻声即来救助，捞起后，已气绝。当时投水最多两分钟，看来父亲死志已决，用头埋入淤泥中，窒息而死，因为那里的水浅，死前背上衣服还未湿。

其时，母亲久等父亲不归正感奇怪，三哥贞明刚从上海转到燕京大学准备就读。中午回家吃饭，他到清华找父亲，在校门口问车夫，才知父亲出了事。

到了下午7 时许，清华学校全校之人均知此事矣。晚9 时，教职员、研究院学生20 余人，乘两辆汽车至颐和园。园门已关，守兵不许进入。经再三交涉，始准校长曹元祥、教务长梅贻琦及守卫处乌处长入视。

6 月3 日晨，母亲带着我们及教职员、学生等入园探视。时父亲遗体仍置于鱼藻轩亭中地上，覆以一破污之芦席，家人及学生莫不痛哭失声。

下午4 时，检察官始至验尸，此时在父亲口袋中，搜出遗嘱一封，并现洋4 元4 角。

是日，送殡者有清华教授梅贻琦、吴宓、陈寅恪、梁漱溟、陈达；北京大学马衡教授，燕京大学容庚教授，研究院学生均前往送灵。

父亲死后，法医在父亲口袋中找到遗书一封，纸已湿透，然字迹清晰，封面写着“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因为当时大哥已逝，二哥又在外地工作，所以写了三哥的名字。遗书内中云：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棺殓，即行稿葬（草席裹尸随便埋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固道路不通，又不增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能谨慎勤俭，亦不至饿死也。

五月初二日 父字

父亲的后事

这份遗书是父亲自沉的前晚写的。据母亲说，他当晚熟睡如常，并无异样，可见他十分镇静，死志早决。

依了父亲的意思，我们不曾请风水师择坟，也没挑选“吉日”，就在清华外面七间房买一块地把父亲葬了。坟是清华的泥水匠做的，立了个碑，上书宣统皇帝封的谥号“王忠悫公”，坟地四面都种了树。“王忠悫公”是有一段来历的。父亲去世之后，罗振玉先生送了一份密封的所谓父亲的“遗折”给皇帝，充满孤臣孽子情调的临终忠谏文字。宣统皇帝读了大受感动，和师傅们商量后，发一道“上谕”为父亲加谥“忠悫”，派贝子溥忻前往祭奠，赏陀罗经被并大洋千元。

其实，遗折是罗先生命他的第四个儿子仿父亲的字迹写成的。罗先生为什么这样做？想是要利用父亲“忠于清室”来标榜自己吧!

这些年来，凡是有关父亲的任何资料我都尽量加以剪存并仔细阅读。时间越是长远，越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与愧疚。正如父亲的词句：“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

三哥也说，想到父亲生前“人生飘忽，悲欢无据之意境，亦即无可免之悲剧……”中的情境，总会怅然而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