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龄人的关键词
2022-12-16刘星元
刘星元
李宗磊:离忧
多年未见的李宗磊坐在我对面。他面容憔悴,胡子和头发都很凌乱,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始终夹着一支烟。他烟抽得很凶,一支接着一支,十块钱一盒的白将军很快就抽完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抽了一半的哈德门。
为了避免寒暄过后的沉默与尴尬,我们说起了小时候。李宗磊生于戊辰年二月。小时候,他常带着我们与村后的孩子打闹,与其他村子里的孩子对峙。逞勇斗狠时,他一向冲在前面;打不过别人逃跑时,他又主动断后,边打边退。若是哪家的父母带着被打的孩子找上门,作为带头人,他又是我和张凡林的替罪羊,他父母的鞋底抽在他屁股上狠一点儿,我们的父母抽在我们屁股上的鞋底可能就会轻一点儿。
初中毕业后,因为不愿在家帮父母种地,李宗磊投奔了他在苏州谋生的舅舅。他舅舅在农贸市场里租了一个摊位卖菜,挣了些钱后,又在另一家农贸市场弄了个摊位,自己去新摊位打理,安排他在老摊位给舅妈打下手。有一次,舅妈算账时发现少了73 块钱,怀疑是他偷了,先是拐弯抹角地问,见他没反应,就开始指向明显地挖苦。他一气之下不辞而别,一个人去了佛山。
李宗磊在佛山的一家电子厂找到了一份当保安的工作,他就是在那里认识四川少女小媛的。小媛在流水线上组装零件,因为长得清秀,被厂里的一位课长盯上了。课长管着小媛这条线,又是工厂副总的侄子,明里暗里地骚扰小媛,小媛不敢吱声,其他工友也只当没看见。有一次课长在厂子门口硬拽着小媛出去喝酒,在岗亭值班的李宗磊看不下去了,将课长推到了一边。课长骂骂咧咧地冲过来,举手要抽李宗磊,李宗磊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事情发生后,老板为了安抚副总和课长,让李宗磊和小媛一起卷铺盖走人了。这两个外地人都孤苦伶仃的,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就一起再找工作。数天后,工作找到了,和以前一样,还是电子厂,李宗磊依然是保安,小媛依然是流水工。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从那之后,小媛有了男人,李宗磊也有了女人。
我从没见过小媛,但我母亲给我简单描述过她:很清秀的姑娘,个子不高,不爱说话。有一年李宗磊带着怀孕的小媛回来,几个月后,女儿琪琪就降生了。又过了几个月,他们俩回了趟四川,想用既定的事实逼迫小媛的父母承认这桩婚事——小媛有一桩父母定下的婚约,当初就是为了躲避这桩婚约,她才从老家跑到了佛山。父亲闭门不见,隔着门板说从此与小媛断绝关系,她母亲不敢违逆丈夫,只能扒着门缝看着女儿嘤嘤哭泣。最后小媛也没能踏进家门,只好将两万块钱和一张写着自己电话号码以及李宗磊家地址的纸条塞了进去。回家不久后的一日,李宗磊骑着摩托车带着小媛去镇上给女儿买奶粉和衣物,半路上被一辆从小道上斜冲过来的货车撞倒,货车逃逸,把满身带血的李宗磊和小媛抛弃在了乡间公路上。
小媛去世了,李宗磊却活了下来。活下来的李宗磊把自己泡在酒里、浸在烟里,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日夜。有时烟酒也无法麻醉他,他就整宿整宿地失眠,然后再被睡眠没日没夜地关押于梦境之中。那时候我正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读书,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都是午夜时分,寝室已经熄灯,舍友都已入睡,我便没有接。第二天给他打回去,他也没有接。
那段时间是怎么走出来的呢?李宗磊自问,嘴角稍微翘了翘,面孔温柔了起来。他说有一次,从外面喝醉了回家,正好遇见自己的母亲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握着铲子炒菜。母亲没看到他回来,女儿却看见了,那个才出生八九个月的婴儿,就这样对着醉醺醺的他微笑着。那是一种天然的笑、一种饱含善意的笑、一种没有任何杂质的笑,那笑像光、像电、像神启,抽在了他的心尖,揭开了他的伪装。这是他的女儿呀,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他突然想为这个可怜、可爱、干净的孩子去做些什么——为了去世的小媛,也为了行尸走肉的自己。
之后,李宗磊把襁褓中的女儿交给了父母,自己跟着黄加一去了济南打工。黄加一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虽然也与我们同村同龄,但却与我们是“死敌”。黄加一称雄整个班级的时候,只有李宗磊敢与他抗衡。黄加一厉害是因为他父亲有个村委委员的身份,上一代的权力结构,无形之中也渗透到了我们这代人身上;李宗磊称雄整个班级,却是因为自己的拳头足够硬。那时候,黄加一真是“作恶多端”——他抢走了张凡林所有的玻璃球,他把毛毛虫放进了梁小敏的文具盒里,他用从我课本上偷撕下来的纸张折成了飞机……每件事发生后,都是李宗磊替我们出头教训了黄加一。而在时光里沉浮的这些年,好朋友慢慢趋向陌路,“死敌”反而成为死党。李宗磊和黄加一这两个死对头,就是这样成为铁哥们的。那时候,黄加一和李宗磊跟着黄加一的表哥在济南的一处建筑工地上打工,有一日,在快要建好的摩天大厦上,李宗磊抬头时恰好看见黄加一像天空抛出的一件废弃物,迅速地坠了下来。黄加一的坠亡给李宗磊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他把自己放置到黄加一的位置上想,如果是他李宗磊死了会怎样呢?他想到了抚恤金,想到了新坟茔,想到了自家的院子和父母,最后,他想到了女儿琪琪。想到琪琪后,他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从那一刻起,那个不敢继续往下想的李宗磊,那个二十多年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宗磊,他开始惜命,不再从事任何高风险工作。
济南、青岛、徐州、南京、无锡……这些年,李宗磊就像是一只被放逐的风筝,在不同的城市里晃荡,在不同的行业中挣扎。可无论在哪里晃荡挣扎,他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肉,始终被闺女攥在手中,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疑神疑鬼,甚是不安,都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闺女。有一次,身在徐州的李宗磊看到了一篇报道:某座村子里的三名留守女童被同一名邻居多次猥亵。犯罪嫌疑人六十多岁了,在村里开了家小卖部,以糖果、玩具等东西先后引诱并猥亵了那三名女童。看到这个新闻后,李宗磊就给父母打了电话,嘱咐父母千万要看好女儿。打完电话后还是不放心,就连夜赶回了家。李宗磊说,那几天他看谁都是坏人,尤其是看我们村开超市的张恒运,总觉得他和蔼的面孔里深藏着罪恶。还有一次,李宗磊打工的地方发生了一起溺亡事件:两个小学生趁着家人不注意,偷跑到石塘里游泳,结果双双溺亡。出事的地方原是一处紧挨河流的采石场,雨季河水倒灌,便形成了一方池塘。李宗磊想起我们村也有这么一处荒废的采石场,到了夏天,采石场也会蓄满水,塘水清澈,能透过水看到池底,实则水很深。小时候,李宗磊经常带着我们去那里玩儿,彼时,他视那里为乐园,如今却是魔窟。李宗磊的这种不安最近一次表露是在前几天。城乡有别,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与城镇不同,村里取暖用的是炉子,炉子里烧的是散碎的煤炭和木块,对我们而言,冬季里最温馨的回忆之一就是围坐在火炉四周,烤着地瓜、栗子、银杏这些山货,听长辈们讲故事。前几天,李宗磊刚回来就看见家里正用火炉取暖,便训斥父亲说万一一氧化碳中毒,小孩子怎么办。但女儿并不领情,她挡在祖父和李宗磊之间,瞪着眼珠,手里攥着一块煤块,怒气冲冲地与这个在外晃荡多年的挂名父亲对峙。
说起这些,李宗磊就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酒,灌着灌着就有些醉了。醉后的李宗磊接着讲述他的故事,他说这些年只回了四次家,每次回来,家里的变化都很大。变化最大的是女儿琪琪:长高了,长白了,也长大了,长得越来越像她母亲小媛——这是最让他欣慰的地方。然而,随着女儿的长大,他的不安感也在迅速扩张,他感到自己与女儿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琪琪两三岁的时候,看见他就往爷爷的身后躲,就往奶奶的怀里钻;到了四五岁,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爱搭不理;这次回乡,恰好在巷子里看见了女儿,就远远地喊了一声,女儿转过头看了看他,翻了个白眼儿,便回过头去继续玩儿。他从一些关于留守儿童的文章里得知,长久的分离导致的家庭身份的缺位,或许是造成目前这种困境的根本原因——他空顶着父亲的名衔,却始终没在距离女儿最近的位置上行使父亲的权利、尽到父亲的义务。更何况,因为妻子的早逝,女儿心中的一部分空间,本来就是空置的。
再过一年多,琪琪就小学毕业了,她的班主任告诉李宗磊,孩子的成绩还不错,让他想想办法避开教学成效并不理想的镇中学,送孩子到县城的公办或者私立初中读书。琪琪的班主任是李宗磊二姑家的表哥,表哥的两个孩子都是在县城读的初中,因此李宗磊觉得表哥的话应该听。把女儿送到县城读书这件事,李宗磊不是没想过,前几年,他甚至一度想在县城买一栋学区房,但又因为自己四处漂泊,想法也就只能沦为想法了。表哥这次的建议让他又燃起了几年前的想法,这次相聚,他专门提到了这件事,并向我询问有关县城教育及房价的问题,当他得知房价比几年前增长了近一倍之后,有些懊恼,也有些失落。虽然懊恼失落,但李宗磊还是决定过几天就去县城看看,如果有合适的房子,就先付个首付。他还让我帮他留意县城里的招工信息,有合适的就告诉他一声。孩子越来越大,心思也就越来越重,他越来越害怕未来,害怕离别,害怕自己与女儿的关系继续恶化,他要赶在最坏的情况到来之前,从生活的泥淖中救出自己。李宗磊说,最多两年,他要挣一点儿安置未来的钱,回来陪着闺女。
吉尔金娜平稳下来后,很是欣喜地对江大亮说:“江,你真的很神奇,让我感到很意外,很幸福,没想到你这么有力量,这么有激情。你简直把我送上了天堂。”江大亮:“真的吗?”吉尔金娜眨了一下黄黄的眼睛说:“真的。你们中国男人都像你这样勇猛吗?”江大亮说:“差不多。”吉尔金娜就十分羡慕地说:“我要是找个中国男人该多幸福呀。”
讲完这些之后,李宗磊又重新点燃一支烟。像终于卸掉了这么多年的疲惫,李宗磊背靠着椅子,陷入了沉默。陷入沉默的李宗磊就像是一尊神像,于烟雾缭绕中,他模糊的脸上浮现出了浅浅的笑。
张凡林:孑立
张凡林生于戊辰年腊月,是我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的故事是与一个人纠缠到一起的。那个人叫梁小敏。
张凡林喜欢梁小敏,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张凡林和梁小敏定过娃娃亲,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两人的母亲是同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虽然嫁到了两个村,但情谊依旧,两位母亲一前一后生了张凡林和梁小敏,便戏言要定娃娃亲。两村相邻,两家人常走动。张凡林跟着他妈去梁小敏家,梁小敏她妈就会对梁小敏戏言:你婆婆来了;梁小敏跟着她妈去张凡林家,张凡林他妈也会对张凡林戏言:你丈母娘来了。稍大了些,两人就懂得了婆婆和丈母娘的含义。知道了这些词的含义后,张凡林依然愿意去梁小敏家,梁小敏却死活不愿再登张凡林家的门了。那时候的天地就是那么一方小天地,天之下,地之上,挨挨挤挤地坐落着三四个自然村,几个自然村的孩子彼此都熟络,我们见到张凡林,就高喊“梁小敏、梁小敏、梁小敏……”,张凡林就笑;见到梁小敏,我们就高喊“张凡林、张凡林、张凡林……”,梁小敏就躲着走。
原本都是戏谑之言、玩笑之语,连大人们都不当真,张凡林却当了真。
我们就读的小学很小,一个年级就是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只有二十多个学生,几个村子的同龄人,几乎都被集中在同一个班级里。如今回乡,遇见的那些陌生的同龄人,往往就是早已不敢相认的同学。我们刚上一年级时,张凡林哭着喊着要和梁小敏坐在一起。小学五年,他与梁小敏就同桌了五年。到了初中,手底下有一支建筑队的张凡林的父亲在县城买了房子,想把张凡林送到县里的私立学校读书,他偏不去。他私下里对我和李宗磊说是不想离开我们,其实我们知道,他真正不想离开的是梁小敏。那时候,我们所在的乡尚未被隔壁的镇吞并,位于乡驻地的初级中学,每个年级有四五个班,我与张凡林在一班,李宗磊在四班,梁小敏却被分到了三班。对于这样的分班,张凡林很不满,虽然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无理取闹,可他对梁小敏的“纠缠”一点儿都不少,有事没事就往三班门前蹭。每次放假,手扶着自行车的张凡林都会早早等在校门口,看见梁小敏推着自行车出来,他也不说话,就跟在后面。梁小敏在前面骑上车,他也跟着骑上车,一路上,倘若有男生凑过来与梁小敏说话,张凡林就死死盯着人家,时间久了,大家便都知道了这么一个怪胎。
相较于张凡林的父亲,梁小敏的父亲就黯然失色了。他赌,被讨债的人关进过笼子,他家的院墙也被人涂满了谩骂和恐吓的文字;他嫖,一旦在赌桌上挣了钱,便全都花在了邻村的一个女人身上;他喝,好几次耍酒疯,将梁小敏的母亲打得遍体鳞伤。有一次,张凡林发现梁小敏手臂上有一道红色的血迹,他向与梁小敏同村的同学打听,才知道那是她父亲喝醉后抽的,鞭子原本抽向的是梁小敏的母亲,但梁小敏却用身体护住了她。或许是因为两家由来已久的交情吧,梁小敏的父亲虽然劣迹斑斑,但张凡林的父亲还是答应让他进入建筑队打下手。那一次,张凡林得知梁小敏手臂上红色血迹的来由后,就直接找到了正在邻村建房的建筑队,一脚就踹倒了那个被他私底下称之为老丈人的男人。男人倒地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我们即将毕业的时候,张凡林家出了事:建筑队建造的一处房屋倒了,一面墙压下来,让那家的主人失去了双腿。这事让张凡林的父亲多年攒下的家底全打了水漂。墙倒众人推,梁小敏的父亲就是众人中的一个。张家破落之后,梁小敏的父亲先是以意欲对女儿图谋不轨为借口在半路上拦住张凡林,抽了他几巴掌,后来便四处宣扬,张凡林想娶他家梁小敏,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凡林是我的好兄弟,虽然学习成绩垫底,而且整天调皮捣蛋,但他长得不赖,人也义气,我自然不认同他会是癞蛤蟆,但却不得不承认,与我们这些同龄人相比,梁小敏确实是白天鹅。初中毕业之后,因为学习成绩的缘故,李宗磊和张凡林就此辍学,我则勉强考上了县里录取分数最低的高中,梁小敏却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三年后,我只考上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梁小敏则考上了省属重点医科大学。那时候,张凡林已在社会底层挣扎很久了。尽管是兄弟,我也不得不说,依旧对梁小敏不死心的张凡林确实有点像癞蛤蟆了。
那时候的张凡林正管理着一家纯净水厂。说是水厂,其实就是一个坐落于市郊农家院里的小作坊。张凡林的姨夫曾在水利局下属的纯净水厂上班,后来他租下这家农户的两间房子,私自购进一套净水设备,又私自印刷了一批正规水厂的商标,把这里生产出的水往桶里一灌,将私印的商标往桶身上一贴,这些水就可以以每桶低于市面5 毛钱的价格销售了。张凡林初中毕业后,他姨夫就把他弄到了这里,等他熟悉了工作流程,就口头任命他为经理,把小作坊交给他打理。说是管理,其实也只能管理自己,平时作坊里只有张凡林一个人,经理是他,员工也是他。忙的时候,他姨夫就让无所事事、只等着拆迁的房东过来帮忙,按天数计算酬劳。张凡林说,身为经理的租户与身为员工的房东凑在一起工作是一件别扭的事:作为租客的张凡林应该是寄人篱下的,作为经理的张凡林则应该是行使管理权的;作为员工的房东应该是听命上司的,作为房东的房东则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与一个五六十岁的汉子同处于一个屋檐下,面对如此吊诡的关系,都有些不知所措。幸好,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并认同了这种尴尬的关系与处境,两人时有小磕小碰,但都在可控范围内。就这样,张凡林在这个小作坊里一干就是七年。
后来,我离开了小作坊。再后来,因为水利部门严查,小作坊关闭了,张凡林投奔了他在东北定居的四爷爷,跟着四爷爷学习养蘑菇。
在张凡林去水厂工作之后、去东北学习养蘑菇之前的那几年里,他母亲就一直在给他张罗相亲。在我们这儿,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分野有时候并不是年龄这一单一因素,而是一些标志性事件,以张凡林为例,自打初中毕业流入社会之后,他便已是成年人了。村里人结婚都早,就算不急着结婚,也要提前把亲事定下来,这样才能安心。他母亲看他不上紧,就自作主张四处打听附近村庄适龄的姑娘,张凡林也没抵触,只要母亲让他去相,他便去相——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在很多事情上,他对母亲都表现出了与之前截然相反的顺从。如果给这段时间的张凡林做一个相亲统计表,那么表格一定会比寻常人丰富。附近的三四个村子,以及这三四个村子外围的村子,几乎有三分之一的适龄女孩子都与张凡林相过亲。张凡林长得不错,很多女孩子都挺中意他,然而那些女孩子无论是高矮胖瘦,还是黑白美丑,张凡林一个也没看上。我母亲就曾私底下说张凡林太“作”。按我母亲的说法,张凡林相亲,长得胖嫌人家胖,长得瘦嫌人家瘦,不胖不瘦又嫌人家没特点;长得好看说放在家里不放心,长得难看说拿不出门儿来。后来,庄邻和亲戚就都不愿意再给张凡林介绍女孩子了。我相信,暗地里对张凡林持母亲这种观点的人肯定大有人在,他们肯定不相信,早已被他们淡忘的一桩过家家似的娃娃亲,以及看似荒诞不经的少年情愫,还在持久地影响着一个人对于爱情的抉择——我的兄弟张凡林不是看不上那些好姑娘,他只是还放不下另一个姑娘。
2013年冬天,张凡林从东北返回,在自家地里建起了温室大棚养殖蘑菇。每天凌晨采摘完蘑菇后,他就会开着小货车往县城的超市里送。超市按批发价收购,价格上要低一些,为了多赚些钱,他会留下一部分,拉到城北的农贸市场里零星售卖。我就住在农贸市场附近,他路过的时候,偶尔会给我送一些蘑菇。他来得很早,怕打扰我休息,就将一塑料袋蘑菇放在我家门口。我吃了那么多蘑菇,却一次也没有撞见送来它们的人。
命运究竟是要眷顾还是要惩罚张凡林呢?就在张凡林与梁小敏失去交集的第十一年,两个人终于还是相遇了。2014年夏天,梁小敏研究生毕业后,居然屈尊考回到我们镇里的卫生院当了一名医生。张凡林和梁小敏,具体是怎样重新相遇的,又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张凡林只是一笔带过,但我却听一位在镇卫生院附近开手机维修店的同学说起过。同学说,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曾多次看见张凡林的车驶进卫生院,也曾多次目睹张凡林的车从卫生院驶离,张凡林新买的那辆朗逸的副驾驶位置上,要不然就空着,要不然就坐着梁小敏。如果生活注定要平平淡淡,那就让它平平淡淡好了,然而生活的漩涡就是如此吊诡,不可逆转、不准改向的车轮再一次从张凡林的身躯之上碾压了过去——第二年,梁小敏通过遴选,考到了市里的一家医院上班。张凡林和梁小敏,这两个多年不见又短暂相遇的人,终究只是萍水相逢。
之后,张凡林遵从母命继续相亲,直到如今。只不过,现年已虚岁34的张凡林,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们眼中的那个俊秀少年了,她们重新定义了他——“他这是要打光棍哇!”话虽戏谑,可能还暗含着“复仇”的快感,但也不得不承认所言并非全是妄语——曾经的那些好姑娘啊,她们早已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成为了别人的母亲,成为了泼辣的妇人,张凡林依旧单身;后来的那两位与他相过亲的寡妇啊,她们都已再嫁了人家,再生了娃娃,再度鲜艳了起来,张凡林依旧单身。在那方小小的天地里,无论爱他的,还是“恨”他的,似乎都在为他忧心,为他着急,为他徒增烦恼。
以前我们在一起时,张凡林那么碎嘴多话,而现在,他只是在默默地听我们说,只有我们沉默下来后,他才张张嘴,似乎也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他好像是看开看淡了一切,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言说什么。但我又总觉得,他似乎是不愿意把自己兜底抛出,因为他知道,他一旦把自己抛出来,我们不是看轻它,就是无法承受它的重。
刘星元:立锥
刘星元就是我,我就是刘星元。但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不是刘星元,刘星元也不是我。就像是两件相同材质和造型的物件儿,它们高度相似,甚至可以在多数场合替代彼此、互为彼身,但在更为严苛和精确的标准审视之下,依然可以发现,两者的确还存在着微乎其微的差异。
在接下来的讲述中,“我”和“刘星元”这两个代词是可以通用的,为了便于在情感上取信诸位以及自己,我选择用“我”这个词来讲述自己的某一小段人生经历——我生于戊辰年四月,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在全民计划生育的体制下,我属于超生子。超生子没法上户口,因为没有户口,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是不存在的,退一步讲,就算是存在,那他也是见不得光的。在我们这儿,如我这般见不得光的孩子,被称之为“小黑孩”。我的实际年龄排在李宗磊和张凡林的中间,但若按户口上的年龄算,我又比他们大一岁。我父亲说,我出生数年后,政策上对于“小黑孩”报户口这件事稍微有了点儿松动,在别人的指点下对比某项政策,他发现如果多给我报一岁,就可以比按照事实申报时少罚五百元,于是我便凭空多出了一岁。五百元,在三十多年前可谓不小的数目,足可让一个农民忽略自己儿子无足轻重的真实年龄了。旧事重提,并没有埋怨父亲的意思,只是想说,这件小事以及更多类似的小事,在人生中的某些阶段,曾被我主观放大,这让我常常觉得自己是虚假的——作为一个异类的、不被主流所承认的“小黑孩”,我僭越着虚假的本不该属于我的年龄,僭越着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家庭里的名字,似乎是在为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活着。有一段时间,这种想法牢牢钳制着我的躯体、死死霸占着我的大脑,这让我对所有活着的努力,都失去了展翼的欲望。
如果再接着往下讲述,我就只能把“我”和“刘星元”这两个代词归还给他们自己了。为了便于更为客观、冷静与精准地讲述和表达,我选择用“刘星元”这个词来驱动那些简单或者复杂的经历与故事,我愿意把“刘星元”视为一个既与自己相似又与自己不同的人,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将目光聚焦于他身上。
在我看来,三人之中,刘星元的经历最简单、最平淡、最缺乏命运的跌宕感。对于他个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幸运;但对于一个讲故事的人而言,这便是一道难题了。不错,三人中刘星元的故事的确最难讲,讲述李宗磊、张凡林的时候,我可以删繁就简,可以直奔主题,可以烘托气氛,无需隐瞒,但在讲述刘星元的时候,由于故事性本身的缺乏和我个人对于他隐私的保护以及劣迹的偏袒,让我丧失了相当一部分用多种手段接近一个人历程的能力,这也就导致了当面对刘星元的经历的时候,我很难确定哪些是重点、哪些是冗余。甚至可以说,与李宗磊和张凡林相比,刘星元的经历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别人经历的波澜起伏,他没有经历过;别人经历的大悲大苦,他也没有经历过。在李宗磊和张凡林面前,刘星元的那些不疼不痒的故事,似乎是可以被忽略掉的,但我想,从另一个侧面说,如刘星元这般的平凡经历,似乎更具备普遍性,于是才把他和他的故事强塞了进来,补缀于李宗磊和张凡林的故事之后,算是滥竽充数,也算是狗尾续貂。
与李宗磊和张凡林不同,刘星元勉强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又毫无意外地考入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就读。三年之学,并无所成,刚举办完毕业生欢送会,学校就急匆匆给他们发了一张“毕业生就业统计表”,这张表关系到他们能否顺利毕业,于是他们就胡诌了一个企业名称,承认自己已经就业,这才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书。如何填写一张“毕业生就业统计表”,是学校教授给学生们的最后一课,也是他们步入社会的第一课。在此之前的两个月,刘星元曾提着一双旧鞋到学校附近的修鞋摊修补,修鞋的老人一手持鞋,一手握锥,于穿针引线中将裂开的鞋底与鞋帮重又缝合于一处。如果将这个过程视为一种隐喻,他可能会想到对于伤口的缝合以及对于生活的修饰。事实上,他当时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目光对这种流畅的修鞋手艺表示了关注,等老人将他的鞋子修补完毕后,他就付钱离开了。毕业之际,刘星元才重新想起这件小事,想起老人尖利的锥子轻而易举就能刺透胶皮鞋底以及厚厚的鞋帮,那时候,他才慢吞吞地由此及彼,想到一个并不十分贴切的喻指——作为一个自认为有棱有角有锋芒的年轻人,即便听说过太多的生活的艰辛、目睹过太多的人生的不如意,他依然相信自己有能力如一支尖利的锥子,在社会的脊背之上刺出一处孔洞,用以立锥,用以立脚,用以立身,用以绘制自己狂妄的蓝图。只不过,他之后的诸多经历一再表明,那时的他既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生活。
为了证明此言非虚,还是说说刘星元毕业之后的一些经历吧。
他干过库管员。那家小配货站共有四辆货车,货车满载着货物开进来后,他便与工人们一起卸货,工人们四散离去后,身为库管员的他还需要分拣货物——或是把别人要寄的货物或抬或扛或背地分类堆成小山,或是在卸下的小山里挑出某件货物,再或抬或扛或背地带到取货的顾客面前。因为怕浸湿货物,配货站很少洒水,久而久之,地面上便积起了厚厚的尘土,一有风吹,尘埃便开始四处飘荡。忙完一天,去墙角处打开水龙头洗脸,脸上的灰尘便化作泥浆顺着手指流了下来,再用手摸摸头发,头发上便黏糊糊一片,手上则像涂了一层劣质药水。
他干过野记者。有家公司以采编人员的职位聘用了他,月工资一千五百元。他的工作是采访本城的书画名流,并将采访内容刊发在老板承包的一家省级网站的地方频道上。所谓的采访不过是种立牌坊的说法,实际是借采访之名,向被采访者收取一定的宣传费用。被采访者动辄便是贯以“国际”“华夏”“中华”名号的“大师”,但大师们并不高冷——他们很愿意拿出一笔费用给自己涂脂抹粉,因此,刘星元的工作干得挺顺利。只不过,两个月来,老板一直都没有给他以及与他同时招聘进来的同事发放工资。到了第三个月,他们再向老板讨要时,老板以不能胜任工作为由开除了他们,他们与老板理论,老板却一个电话就招呼来了一群刻着文身的地痞,这些地痞连推带踹地把他们撵了出去。事后他们才知道,这家公司已经用同样的方法忽悠了数茬初涉社会的学生为其免费效力。
他干过临时工。在那家机关单位里,他负责撰写公文,领导讲话、经验材料、汇报成果、会议信息以及新闻宣传,都交给了他。在那里,身份的虚假与生活的虚无感再次降临并笼罩了他。导火索是一位同事。那位同事与他同处一室,并且与他同名同姓。同事是公职人员,而他只是一名身份尴尬的临时工。在单位里,同事们以大和小来区分他们,大是同事,小自然就是他。表面上看,这里的大和小是以年龄为划分依据的,但他却无时无刻不在体会其中折射、延伸、变异出的身份以及众人感情倾向上的不平等的评判。尽管同名同姓,尽管干得都是相似的活,可固有的身份还是界定了两人的云泥之别。吊诡的生活就这样以最具象的方式羞辱着他,让他活在别人或者自己的阴影里,一点点、一次次地蚕食着他卑微的自尊。那时的他觉得,自己其实只是在以一个替补或者影子的身份,于幕后为一个与自己相似却不相干的人活着。
在那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刘星元的两位大学同学一前一后地被逼入了生活的死角,最后只能选择越墙而逃,逃离了这个给他们希望又不断让他们失望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后知后觉,刘星元依然还在挣扎着,他如一只掉入泥沼的小虫,以自己的身躯作桨用力摆动着,以求脱困,以求飞奔,泥巴却在他的搅拌中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急遽干凝,牢牢裹住了他的身躯。在那座城市里游荡了三年、辞职了五次之后,他终于撑不住了,第四年,他选择退回到自己的户籍档案里,退回到自己很早之前的出发地,退回到那座名为兰陵的小县城。
有一些老词,在被网络翻新之后,便拥有了更为切合某个群体和时代的含义。“上岸”,这个被我们吞吐咀嚼过多少遍的词便是如此,如今,它意指从颠簸之境到达相对稳定、牢固的处境。更为狭义地说,它其实是指从体制外进入到体制内。二十八岁那年,从狭义上说,刘星元通过教师招聘考试,勉强上了岸,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随后他结了婚,结婚是平静的;随后他生了子,生子是平静的;随后他又换了份不值得言说的工作,工作是平静的。只是短短数年,此前所谓的起落飘摇,全都渐渐静止下来了。总之,在他终于决定要放弃一些什么之后,命运也忽然选择了退让一步——如涨潮之后又迅速退潮的水域,矛盾与冲突的最激烈处突然就平静了。只是放弃了一些什么,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干,然而命运却回馈了他这片小小的立锥之地——那一刻,他感觉命运似乎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坏,自己之前可能对它存有偏见。
最后,还是向你们说说现在的刘星元吧。倘若你之前就认识刘星元,倘若你还能再次见到他,你可能未必能凭借以前的特征将他认出来——他的锋芒已失、他的棱角已磨,现在的他就如汪洋大海里一朵无足轻重的浪花,大海只允许他以集体的面目呈现于生活面前。他安心于命运如此的安排,因为他明白,在这尘世里,有人注定要登上峰顶,有人注定要力挽狂澜,而他注定要与众多的普通人一样平静地活着。对于现在的刘星元而言,平静地活着,就是对生活和自己最大的妥协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