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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吻

2022-12-16张一弓

躬耕 2022年11期
关键词:白杨

◇ 张一弓

不能再拖延了!

关于他的一切消息都包含着不祥的征兆。据说,在他签发此生签发的最后一份报纸清样的时候,手指突然哆嗦起来,毛笔掉在清样上,留下一块血一样的墨渍。在他主持的最后一次报社全体人员大会上,他笑着向大家告别,但在走下楼梯的时候,却无声地流下了眼泪,歪坐在最后一个台阶上。后来,他就去香槟湖畔学钓鱼了。漂儿在下沉,鱼儿在咬钩,他却跟钓鱼竿儿一起打了个颤悠,“嗵”地掉到了香槟湖里。打捞是及时的。湖滨不乏好心的游人,还有一个水泥雕塑的长鼻子小象。他被脸朝下置于象背上,身体呈马鞍形的弯曲,倒净了一肚子香槟湖水和少量的胆汁,又在草地上施行了人工呼吸。救护车把他带走了。他又躺在离休高干疗养所的病房里,张口奓腮地喘气。

看来他的日子不多了。

我从乡下调回省城的第一天,便去疗养所看他。

初夏的黄昏是迷人的。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伸出浓密的枝叶,从头顶连接起来,形同一个暗绿色的穹窿。穹窿里暮色更浓,一切景物都变得如梦似烟扑朔迷离了。只有梧桐树干还在暮霭里显露出象牙的颜色,使我想起了50 年代初期在这里栽树的年月。我靠近一棵梧桐,用脸颊贴了贴树身。有几片树皮脱落下来,像风干的鱼鳞。

树老了吗?它也年轻过的。

三十四年前,当我像一个递交国书的特命全权大使,踌躇满志地把工作介绍信递交给他的时候,他才三十二岁,是上任不久的总编辑,高大,健壮,用锋利的眼神打量着我,像一头雄狮在挑剔一只瘦小的山羊。

“你有十六岁?你是高中生?”

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虽然我在《范氏大代数》和《解析几何》的考卷上吃过两个“鸭蛋”,由于我对鸭梨更感兴趣,而在每个“鸭蛋”上又画了一根细梗和两片锯齿形的小叶子,但我在一所名牌高中办了两年墙报的主编身份,偶尔在文科考卷上尝尝“一根油条外加两个小烧饼”的光辉经历,是不容置疑的。我准备作出不同凡响的回答,他却皱了一下漆黑的眉毛,冷不丁儿问道:

“你尿床吗?”

脑瓜儿蒙了一下,太阳穴在“怦怦”地跳。我当时面临的人生之最大不幸,就是常常在梦中找不到厕所。但我傲然望着天花板,对这一有伤大雅的提问不予理会。背后却传来女性的“嘻嘻”的笑声,脊椎骨上一凉,好像钻进了一股尖溜溜的小风。我为了增加身高而昂然挺直了的身子,也像扭麻花那样扭动起来。

背后又传来轻金属般的声音:“嘻嘻,别把人家逗哭了!”

总编辑照旧把脸绷得紧紧的。

“小鬼,你啃过哪一些书?”

我为受到捉弄而气恼,一口气背出了一长串书目,但把书目的排列组合搞得一塌糊涂。

“静静的顿河母亲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日日夜夜恐惧与无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士敏土,第四十一个二十八个与一个,王贵与李香香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家春秋,铜墙铁壁洋铁桶……”

“暂停!”他用右手的食指顶了顶左手的掌心,“没读过理论书?”

“读过!”我气壮如牛犊。

“什么书?”

“《社会发展史简编》。”

“有何重要体会?”

“人是猴儿变的。”

总编辑爆发了惊心动魄的大笑。从破沙发座垫底下拱出来的弹簧,也在一伸一缩,像一个胁肩谄笑的奸臣的脖子。最不能容忍的,还是背后传来的清脆明亮的笑,简直是用一根富于弹性的金属棒,不住点儿地敲打我的后脑勺。我偏过脑袋,投去愤怒的一瞥。我望见一张漆皮斑驳的三斗桌,桌上的笔筒里插着一束红艳艳的石榴花,石榴花掩映着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穿毛蓝色列宁服的年轻女子,当她用花手帕揩着笑出的眼泪时,我才看清了一张白白嫩嫩的脸,双颊透出石榴花的红晕。

“小资产!”我在心里咒她。

“学过英语吗?”总编辑止住笑,问我。

我大声宣告:“A Little!”

“一点点,好嘛!”总编辑漾着笑意的目光从我身旁掠过,投向我背后,“小白杨,我们的见习记者小常同志交给你了,要首先给他讲一讲新闻五要素的五个‘W’,还要开列一套‘干部必读’的理论书目。”

“是,朱赫来同志!”

我愣了一下。因为校长向我介绍过,这位来自老解放区的“南下干部”姓朱,不叫赫来。但我立即想起,这是一位令人敬畏的波罗底海水兵的名字。这位朱赫来又与我想像中的那位朱赫来十分相似:硕大的头颅,黑漆漆的浓眉,公牛般健壮的身躯,只是把波罗底海水兵衫换成了只给地委级以上干部配给的“麻袋呢”。

将村民委员会改变为社区居民委员会,以居委会代替村民委员会,是目前关于城镇化背景下农村基层治理的主流观点。有学者提出,“改革农村土地制度和集体产权制度,让村民自治组织逐步退出管理村集体土地和村级经济”⑤。但笔者认为,虽然随着城乡一体化的发展,村民自治会发生一些变化,但村民自治组织未必就要退出对集体土地和集体经济的管理。

至于小白杨女士,不过是一位穿上列宁服的冬妮亚而已。但当我知道了她肄业于南方一所著名的教会大学,只身投奔解放区,已经度过了两年富于传奇色彩的随军记者的生涯,冬妮亚即刻变成了丽达。接着,她便用五个“W”征服了我,使我从五个简单的英语单词中发现了音乐的韵味。

Who When Where What Why

该死的W!她们五姐妹消磨了我自十六岁到四十五岁的三十载青春和盛夏年华之后,却又发现我跟她们不那么相宜,终于在四年多以前绝情地抛弃了我。我只好投奔到缪斯门下,当一当叫花子。现在轮到老总编了。虽然他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走钢丝、如练气功地把五个“W”侍弄得服服帖帖,但有什么法子呢?人总是要老的。她们却永远年轻,永远迷人,永远面带没有皱纹的微笑。啊,这五个折磨人的精灵!

我登上通向病房的楼梯。铺着绿色地毯的走廊里,弥漫着石碳酸或是敌敌畏溶液的气息。这是隐藏着某种不安和不祥的气息。听说老总编被救护车送到这里以后,万念俱灰,卧床不起,健康状况迅速恶化了。我在设想他的样子:灰白的头发,刀刻的面部皱褶,褐色的老年斑,呼吸时发出胸部积水的“丝丝”声。然而,我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啊,您还显得这样年轻!”接着要谈谈足球。老总编投身革命以前,不仅是新闻专科学校的高材生,还是Q市的足球明星。可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踢球、看球赛,或是听他谈一谈当年绿茵场上的赫赫战功呢?

我敲病房的门。病房里传出爽朗大笑声。笑声停息,我再敲。

“请进来。”声若洪钟。

是不是敲错了门?

门开了。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开门。她相貌清秀,神态娴雅。杏形的眼睛在笑。那是一双比她的年龄年轻而富于表现力的眼睛。但这笑不是给我的,显然她刚刚谈论过一个使她忍不住笑的话题。

她礼貌地瞧一下我,又对屋里说:“老朱,你的客人,恕不奉陪了。”她向我颔首微笑,脚步轻轻地侧身走出。我看见一件罩在淡青色衬衣外边的黑丝绒小马甲,嗅到了淡雅的香气,属于“晚香玉”香型。

“哦,是你呀!”洪钟又在轰鸣。

我呆住了。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一位“年轻的老人”正从沙发上直起身来。他面色红润,头发棕黑发亮。当他跨步向前,与我紧紧握手的时候,如同一位老当益壮、胜利在握的将军,在他的指挥所里迎接盟军的使者,仪态庄重,举止轻捷,神采奕奕。我正纳罕,他又活泼泼地眨着眼睛,说:“请你们不要再用五个‘W’折磨我了!”他从床头小立橱上拿起一份打印的材料,塞给我,说,“这个改进报纸工作的五点意见,恕我不看了。我已被冷酷的轮转印刷机榨取干净,像一篇小说里描写的,是一个挤干了汁液的柠檬,哈哈!”

我骇然不知所措地奉还打印材料,可怜巴巴地提醒他:“朱总,我也是一个柠檬。”

“什么?你是小常!”他愣愣地凑近了我,又后退一步,难为情地在眼前挥舞双手,好像在驱赶什么。“黑雾!黑雾!我眼前常常飘浮着该死的黑雾。”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把你当成总编室主任了,荒唐之至!不要紧的,只不过是水晶体有一些浑浊而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让我跟他坐在一个长沙发上,一阵寒暄过后,他突然小声问我:

“你注意到刚才为你开门的女同志吗?”

“哦,仅仅打了个照面。”

“你说,她像不像小白杨?”

“小白杨?”

“你怎么会把小白杨给忘了!”他有些生气,“你这个记者娃娃还在床上‘画地图’的时候,是谁给你拆洗被褥的?”

“不过,”我说,“我好像只画了一些小小的岛屿。”

“不,我问的是小白杨。”

“听说她在首都一个研究所工作。”

“不,我问的是她像不像她。”

“她已经是高级工程师了!”

“不,我要问的是……”

“不,我要说的是您成全了她,让她弃文从工,去上钢铁学院的。”

“哦!……”他沉默了。

“她离去时,曾在站台上等一个人,一直等到火车开动前的最后一分钟。”我不怀好意地瞥他一眼,发现他倏地挺直了身子。“她只是期待着一次握手,假如握得紧一点儿,也不至于有损道德的完美。她还期待着一声‘再见’,或者说‘别了’,甚至是‘永别了’,但她连这一点儿可怜的期待也落空了。”我居心不善然而绝对真实的报道,倒是把我自己给感动了,我的心哆嗦了一下,老总编也哆嗦了一下。我又冷冷地说,“我不知道,在这一切过去了三十多年以后,您为什么又产生了拿她与别的女性进行对比的兴趣。”

老总编颓然歪靠在沙发背上,揉着剧烈起伏的胸部,发出呻吟般的喘息。

没想到,我们选择了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我变得冷酷了,在为着三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进行报复。我谴责自己。

“其实,我和小白杨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说得真挚而沉重,又用祈求宽恕的语气问我,“你相信吗?”

我无言。

要是果真发生过什么,也许我会好受一些。我只记得,小白杨限制他抽烟,并威胁说,吸烟人的肺像烟囱,挂满了油腻腻的黑灰,需要用消防车上的水龙头和清扫工的大拖把进行清理。于是,年轻的朱赫来奇迹般地戒烟了。小白杨立即宣告:保尔·柯察金就是这样戒烟的,这是意志坚强,具有令人尊敬的克制能力的表现。小白杨还说过,男同志如任其胡髭处于无政府状态,并认为这就是老八路传统作风的话,那就只好请他与刺猬媲美了。我立即发现。朱赫来的腮帮上涂满了肥皂泡沫,而后,他的腮帮就时常放射着耀眼的青辉了。接着,小白杨邀请朱赫来跳舞,我便在地板上打蜡,凑齐了留声机、扩音器和名叫《步步高》、《双声恨》、《哎哟妈妈》和那个忘了名字的|63 33|43 212|33|的唱片。

舞会喧闹、红火,不时传出谁被谁踩痛了脚、谁又撞歪了谁的怪叫和嬉笑。小白杨在舞场上也是出类拔萃的。她身材苗条,两颊绯红,口中不停地打着拍子:“嘭嚓嚓,嘭嚓嚓”,拖着朱赫来,如同驯狮女郎调教雄狮跳舞。雄狮表现了出人意料的驯顺,甚至有些羞羞答答。他的类似涉急流而过险滩的舞步,不时受到小白杨的鼓励:“不要紧的,一开始都是这样的,不要往脚上看,要这样、这样……”她微仰着脑袋,身子挺得笔直,颇像一位尊贵而优雅的绅士。“这样从我肩上望过去,随着音乐,感受着一种情绪,一种意境,一种来自心中的旋律。”

啊,那时候,我们也曾欢乐过的。

欢乐却常常让人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当小白杨调教朱赫来跳舞的时候,年轻的记者和编辑,无论男性和女性,都忽然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羡慕和嫉妒、嘲笑和猜疑的目光,便在小白杨和朱赫来身上扫来扫去了。

记得那天上午,总编室主任在朱赫来的办公桌上,发现了朱赫来令尊大人的一封家书。他首先被朱老先生的柳体书法吸引住了,继而对其中文言与白话兼容并包、古语与新词交替使用产生了浓厚兴趣,接着便声遏流云地朗读起来:

鸽雁传书,知吾儿仍无接汝妻进城之意,感慨系之!

近闻城中自由恋爱之风大兴,为父竭诚拥护而不胜惶恐之至也!吾儿婚姻,系父母之命。吾儿苦此久矣!为父落伍于时代,欲结秦晋之好,难谐琴瑟之音,诚可悲也!吾儿心善,已怀休妻之意,犹存难言之苦,欲言而未言,诚可感也!然汝妻贤,谅汝之苦衷,亦谓“捆绑不成夫妻”,言未终而闻唏嘘之声,诚可悯也!

呜呼!愿见新人笑,但恐旧人哭。为父老朽,不知所云者何。吾儿三思。

这封信引起了非同小可的反响,大家除了对朱老先的文体赞叹不已,对朱老先生的矛盾心情完全理解,对朱赫来之妻的通情达理及其悲剧性格发表了各种感喟之外,还一致羡慕朱赫来的幸运,他另觅知音的家庭障碍似乎已完全不存在了。接着,舆论中心一下子集中在朱赫来“新人”之谜上,这就难怪有那么多双探照灯一般的眼睛在朱赫来与小白杨身上扫来扫去了。

《步步高》的旋律是欢快、活泼的,宛如一阵轻风诱引着郊游的人群,踏着铺满青草的山间小路,活蹦欢跳,盘桓而上,溪水潺潺鸟语花香。然而,朱赫来已经感觉着目光的刺激,刚刚被小白杨调教得较为灵动的舞步,也变得僵硬、笨拙,好像安上了假腿,唯恐踩响了地雷。

“哎呀,坦克车!”小白杨娇声叫着,跷起了一只脚。

“对不起!”雄狮垂下了硕大的头颅,“我五次犯规,该罚出场了。”他向大家皱了皱眉,又豪放地笑着,“尽情跳吧,姑娘小伙子们,嘭嚓嚓!”

此后,舞场上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小白杨只好和我跳舞,面对她的五个以上的追求者不屑一顾。虽然我的头顶仅及她的眉棱,但我自认为是以绅士加骑士的派头,带着我的温顺的女伴旋舞。不,我是顿河哥萨克,好像穿上了长筒马靴,头戴布琼尼式筒形军帽,宽皮带束紧了军装上衣,马裤在胯部鼓胀开来。啊,草原上的热风,送来了红莓花和向日葵的芳香。

跳吧,“哥萨克,你勇敢的鹰”——这是当时流行的一支苏联电影歌曲的歌词。不知为什么,小白杨总是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口。而我高高举起左手,拎起并旋动小白杨的手指,让她接连做了四个、也许是六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征服者的快意,使我激动得浑身打战。她感觉到了,凄然俯视着我,温热的轻风向我耳边吹来:“My dear……”我几乎要晕倒了,而幸福的晕眩极其短暂,紧接着就听到了“boy,boy,你这个小不点儿!”我傻了,脑海里出现了霎时的缺血的空白。因为一天清早上街喝豆浆时,她对一个给我们端豆浆却被豆浆烫了手的男孩子,叫了一声:“Oh,boy!”神情极其哀怜。她后来告诉我,“boy”可以译为“男孩”,也可以译为“小跑堂儿的”。那么,她如此温柔又如此哀婉地叫我什么?“我亲爱的小跑堂的!”热血涌上头顶,脸上热辣辣的,也许连脖子也涨红了。我的手在腰间摸索,好像在寻找腰刀或短剑。她却用细长的玉指抚摸了我的脑袋,神情悲伤地跑了出去。

次日,晨雾不曾消散的时候,我已在单杠上悬垂、拔高了。

“小不点儿,快下来。”小白杨怯怯地叫我。

我照旧挂在单杠上,冷冷地把一个“W”发射出去:“What?”

“陪着我,去跟人家散散步好吗?”她小声说,又向四周打量了一下。

“人家?”我发现她在新闻五要素上产生了一个疏忽,没有把“Who”——“谁”是这一新闻事件的主人表达清楚,便飞身荡起,把脚跷上去,倒挂在单杠上,头朝下翻看着她,大声问道:“人家?Who is 人家?”

小白杨脸上刷地没了血色,她惊惧地望着我,像是望着一只小狼。“啊哟!”她倒退着,连连揉着心口,“骇死了!骇死了!”

我没有料到,我对新闻基础知识的一次小小的实践,竟把她吓成了这个样子,急忙跳下单杠,奔到她身边:“你是怎么了?我只不过……复习一下……那个‘W’。”我变得结巴起来,“可我最喜欢跟人家……人家散步……从小就喜欢……喜欢的。”

她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眼睛却是那样哀怨地望着我:“你是一个顶坏顶坏的男孩!”

这说明,她昨晚轻声呼唤的是“我亲爱的男孩”,这就足以使我为她赴汤蹈火了。

我和她,向城墙脚下走去。

那是宋代的城墙。

我还记得那高大威严的城墙阴影,记得像棉团一样翻来滚去的晨雾。

“你迟到了呢!”朱赫来在雾中说。

小白杨的脸立即涨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都怪这个淘气的男孩,为了请他散步,他把我欺负得好苦!”她害怕再次得罪了我,慌忙抚摸着我的肩头,“Oh,my dear boy!”又向朱赫来说,“需要三人一行的散步,对吗?”她偎近了我,却与朱赫来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如果,”朱赫来说,“散步也需要向我们的记者娃娃摊派任务,散步也就成为代价沉重的享受了。”

这才是高水平的耐人寻味的谈话。但我常常走神,因为那顶被小白杨扣在后脑勺上、又把头发拢了进去的八角帽,一直吸引着我。我想在八角帽上缀一颗红五星。

“听说,令尊大人寄来了精彩的家书?”小白杨漫不经心地问。

朱赫来茫然一笑。

我崇拜这种含有凄苦意味的笑。

“家父这位冬烘先生,大概听到不肖子的一些谣传了!”

“谣传?”小白杨愣了一下,惶惶地问,“这么说,您准备从乡间接来您的爱人?”

“爱人?罗曼蒂克!”朱赫来惆怅地笑笑,“她只是一位不幸的妻子。新郎官儿是在花烛之夜开了小差的。”

“啊!……”小白杨再次涨红了脸。

“家父曾为此填了一首词呢,全国解放后,我收到的第一封家书里,夹带着这首词。”接着,朱赫来用低沉的胸音吟咏,“箫声咽,洞房婚变花烛灭。花烛灭,新人肠断,离子音绝。……”他又自嘲地笑笑,“你们瞧,这个新郎官儿,可真够绝情的!”

小白杨沉声不语,脸上露出迷惘而凄凉的神色。朱赫来胆怯地瞧一下她,小声说:“也许,还是把她接来的好。”

像是被摇撼了一下,小白杨木然站住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朱赫来突然急躁起来,用拳头捶打着城墙。“在宣传部的部务会议上,老部长已经要我作出这样的抉择。因为,在我们报社,已经有八位男性公民递交了离婚申请,其中五份申请,是家父来信后送到我这儿来的。”他在原地团团转着,又颓然站定了。“也许,真格像老部长指出的,我们这些‘土八路’们进城以后,正在重演闯王进京的悲剧。为了在报社这块比较敏感的地方制止悲剧,我必须以身作则,顾全大局。哦,是的是的!我已经挣开了一条锁链,可我现在必须再戴上这条锁链。”他神情悲怆而目光如炬。“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那时候,我真傻。我只是从朱赫来这番话语里感觉着一种沉重而高尚的压抑,却听不出这番话与小白杨有什么直接关系,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浑身发抖,又为什么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惊骇而麻木地向雾中跑去。但我憎恶在雾蒙蒙的城墙上时隐时现的眼睛,便顾不得追赶小白杨姐姐,而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儿,向城墙上掷去,不知道打没打着谁,只听见一声戏谑的怪叫,接着是奔下城墙的脚步声。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朱赫来像是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惊慌地问我:“她呢?她呢?”

此后,关于朱赫来与小白杨的一则桃色新闻不胫而走。新闻传播者也给我派上了用场,那是一个贪图十块奶油香糖而为一对情侣充当了信使和哨兵的傻乎乎的角色。朱赫来没有辩解和辟谣,而是在大批干部走向工业战线的时候,宣布了保送小白杨到一所钢铁学院深造的决定。

“我没有钢铁的细胞!”

“可我们需要铸造为铁。”

“铁一样的冰冷吗?”

“不,铁是炽烈的冷却,溶液的固定。”

“我懂了,你需要我离开这里。”

“谢谢,从此我就是一个铁人了。”

这是朱赫来与小白杨在记者组办公室的最后一次约会。记者都出差了,只有我躲在石榴树下,充当了多余的哨兵。我懂事了。

没有人给我奶油香糖,我只好把石榴花瓣儿和石榴树叶一起嚼了,咽下一口苦涩的汁液。

他是铁人吗?

不,他好像只是披上了坚硬的铁的甲胄,而心中时时翻滚着烫人的溶液。我知道的。

那时候,含泪离去的小白杨已变得十分遥远了。

那时候,朱赫来早已接来了胶东农村的妻子,而且接连生下了三个孩子。

那时候,老部长已经在大会小会上多次表扬过朱赫来与结发妻的深厚阶级感情以及一位老布尔什维克的合金钢一般的党性。

那时候,朱赫来也早以自己的模范行动,迫使七个陈世美中的五个,灰不溜丢地收回了离婚申请。

那时候,朱赫来的脸上又常常出现刺猬般的黑胡茬子,又在吸烟,一天两包半。

啊,那时候,是子夜。

对于总编室的夜班编辑来说,子夜是轻松愉快的。当日要闻和新华社电稿已经发排,而报纸一、四版的清样还没有出来,这是一个可以边吃夜宵边扯淡的黄金时刻。那天我赶发省会人民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的头题消息,也参加了夜班编辑的扯淡。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打得屋顶、窗玻璃“噼啪”作响。

“可惜了满城大标语!”我在骂天。

“黄河和淮河又要大捣其乱了!”有人说。

“不,这是谈情说爱的最佳时机!”朱赫来歪靠在皮靠椅上,眯着眼,自言自语,“在这样一个雨暴风狂的夜里,田野上行走着一对初恋的情侣。他俩没穿雨衣,只有一把小小的雨伞,这样,风雨就逼得他俩挨得更紧了。刷地一道闪电,照亮了姑娘的脸,脸色当然是苍白的,再配上一双流露出恐怖神情的大眼睛,这会使她更加动人。对,干脆让大风卷走了雨伞,免得它碍手碍脚,也便于把姑娘淋得精湿,让衣裳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显露出线条优美的轮廓。还有水湿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贴在脸上,飘在肩上。闪电过后,有那么瞬间的沉寂,接着是訇然而来的雷鸣,姑娘打了个寒战,惊叫着:‘啊哟,我怕!’一头扑到恋人的怀里……”朱赫来缓缓睁开眼睛,问道,“你们说,这时候最需要什么?”

“不要怕,亲爱的。”我拍着胸脯,说,“有我呢!”

“欠佳!”他瞥我一眼,又点着一支烟卷,深深吸了一口。“这时候需要不停地闪电,不停地打雷,闪电越刺眼越好,雷声越吓人越好,雨点越凶猛越好,还有风,带哨的,像一群狼,呜呜地嚎。姑娘就会变成一只吓掉魂儿的羊羔,浑身打着哆嗦,抱紧她的恋人,小声叫着:‘骇死了,骇死了!’又有一声沉雷在脑袋瓜上炸开,姑娘叫了一声‘啊哟’,便无力地垂下脑袋,晕倒在恋人的怀里……”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如此美妙、也如此不那么正经的想象,是从一个钢铁铸成的脑瓜儿里炮制出来的。当他学着南方口音,说着“骇死了,骇死了”的时候,我心里疼了一下。最后,他神情凄楚,双目紧闭,垂下了硕大的头颅,使人觉得他真的像姑娘那样晕过去了。

“朱总!朱总!”我在小声叫他。

“哦!”他睁开悲凉的眼睛,自嘲地笑笑。

“小伙子似乎被动了一点儿。”一版编辑常常从鸡蛋里挑刺儿,“他没有采取任何诗意的行动!”

“姑娘晕倒以后呢?”四版编辑喜欢寻根问底,比如,他问过:“纳赛尔的丈母娘是谁?”现在他问,“事态将如何发展呢?”

那就要看姑娘的恋人作出何种反应了。朱赫来向窗前走着,也许,他发现田野里有个可避风雨的草庵,那会成为他俩的新房。

“不不!”一版编辑连连摇着脑袋,“就怕跑来个拿枪的,大喝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

“少打岔!”四版编辑用羹匙敲打着饭盒。

“也许那是个书呆子。”朱赫来接着说,“他会按照急救手册上的条文,用指甲狠掐姑娘的‘人中穴’,差点儿掐出血来,这对情侣的缘分从此告吹。也许,他不敢表达自己的本性,只是为理念的需要活着,于是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对晕倒在他怀里的姑娘说:‘对不起,你暂且晕晕乎乎地躺在这儿,待我听取了上级指示,搜集了群众意见,再决定对亲爱的你采取何种步骤。’姑娘立即清醒过来,蔑视地瞥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暴风雨。”朱赫来望了望我们,又苦笑了一下,说,“也许最大的悲剧在于,这个故事纯属子虚乌有,白白下了这场雨。”

于是,两位夜班编辑在一阵嬉笑过后,又去享用各自的老婆为他们准备的营养丰富的夜餐。

朱赫来暗自推开窗户,放风雨进来。他被淋湿了,但他木然地望着窗外。茂密的白杨树叶正像黑色的波涛在风中翻涌。我坐在靠近窗户的沙发上,惊诧地窥视着他,听见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哦,小白杨!……”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

朱赫来也哆嗦了一下。

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窗前。那是一把被大风吹得一会儿胀起来、一会儿瘪下去的黑色的雨伞。黑伞仰起来,灯光照着一张憔悴的脸。

“趁热吃了吧。”朱赫来的妻子拎起一个用特制的棉套紧裹着的双层饭盒,隔窗递过来,“别饥一顿饱一顿的。”

“你不用来,这么大的雨。”朱赫来接过饭盒,眼里闪动着悲悯的光。

“进来歇会儿吧。”

“雨停了再走。”

我们都在心疼着她。

“不了,我进去碍手碍脚。”她在雨中望着我们,“唉!一群夜猫子,这辈子兴许没见过太阳咋从东边儿拱出来的!”她叹息着,又向风雨中走去。

我长久注视着那把远去的黑伞,为她、为朱赫来、也为一个想象的毁灭,感到难言的惆怅。那时候,他们的第三个女儿还不满一岁。她总有没完没了的家务要做。一位新调来的记者,望见她头顶烈日,弯腰站在水泥池旁,不停地揉搓着各种彩色的衣裳,就问我:“朱总编给她双份工钱吗?”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又说,

“我需要这样一个保姆。”

摇摇晃晃的黑伞,在风雨中远去了。朱赫来手拎饭盒,望着远去的黑伞,小声对我说:“去,扶你老嫂子一把。”我匆匆跑了出去。

背后,朱赫来脚步沉重地震动着地板,大声问道,“一版校样怎么还没来?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的劲头哪儿去了!”

我曾祈祷,上万张的校样会使他过得忙碌而充实。

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提及那把黑色的老伞了。老伞的女主人已经永远离去。十年前的一个清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照例打着那把老伞,去集市上排队购买老总编最爱吃的鳝鱼,终于轮到了她。她弯下身子挑选鳝鱼的时候,摇晃了一下,飘飘忽忽地歪倒在泥泞里。脑溢血使她宁静地睡去了。老伞着地、又在地上打滚儿的“嘭嘭”声,也没能把她惊醒。朱赫来常常望着亡妻的遗照发呆,眼角含着泪水。

他问过我:

“她为我付出了很多,可我给了她什么?”

这是一次沉默多于交谈的会面。

年迈的朱赫来总是在病房里踱步,神色严峻,步履沉重,眼里蒙着网状的云翳。当我就要起身告辞的时候,却又望见他伫立窗前,凝望夜空,脸上露出了朦胧的笑容,那是从唇角渐渐荡漾开去的甜甜的笑,好像在黑雾中看到了一颗明亮而顽皮的小星星。他变得不可捉摸了。

“不要追忆沉重的往事了吧!”他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活泼泼地来我身边坐下,小声说,“我要向你——亲密的小老弟,请教一个人生之谜。”

“请不要拿我开心,老上级。”

“再不要这样叫我!”他正色说,“我们都是老百姓嘛,这是一种解脱,使我获得了一种自由。比如说,当我管辖着报纸那块小小领地的时候,就绝对不可能发现,染发剂和抗皱霜是个好东西,还有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爱情诗集。’’

“这倒是一个新闻。”

“是的,你可以从我这儿得到第一手材料,而免于受到那些常常是添枝加叶的‘客里空’的欺骗了。”他又仰靠在沙发背上,眯上了眼睛。“那是我被送到这个世外桃源的第二个星期天,一位好心的护士扶我下楼,让我躺在小花园的躺椅上,呼吸新鲜空气。我就像现在这样躺着,合上了眼睛,我仿佛听到我的心脏正在敲击着我的心房,但它老了,它在白费力气地颤动着,再也敲不开我把它禁闭了那么久的狭窄的牢笼了。一阵轻风从黄河岸边吹来,送来了月季花的香气,可我觉得那是桂花的香气,是吴刚在月亮上侍弄的桂花树。他在天上呼唤着我,要我乘风归去。这时候,沙沙的脚步声打扰了我,我睁开眼,望见了一位妇人,是的,用‘妇人’这个词儿比较妥帖,因为她与习惯上的‘同志’并无相似之处。她的宽条绒外套是米黄色的,那样散漫而潇洒地披在肩上,拿着一个浇花的喷水壶,气喘喘地,朝着我笑。‘中锋’,她说,‘你醒来了吗?’ 废话!我没醒来怎会睁眼看你!可我必须问一下:‘刚才你叫我什么?’‘我叫你中锋呀,你不是当年Q 市常胜足球队那位踢中锋的球星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直起身来:‘哦,是的是的,四十多年了,你不说,我倒把我这个中锋给忘了。’‘这可真有点糟糕,那场球赛也忘了吗?给英国战舰队踢的那一场?’‘哦,是的是的,是有这么回事儿。’‘晃过对方三个后卫,闯人禁区,举脚劲射,球儿像重磅炮弹,敲掉英国水兵的一颗门齿,球儿反弹入网,全场欢腾。’‘哦,是的是的。’我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向她摇晃着两个指头。‘不过,我好像记得,是两颗门齿。’‘太棒了!’她像妞儿那样笑起来,‘观众席上,欢声雷动,家父也流着眼泪站起来,向你鞠躬致敬。’‘请问令尊大人是……’‘是个老球迷呀,他带着我,看过你每一场比赛。我那时还是个初中生,崇拜英雄,我向你抛过一束水仙花呢!’‘哦,是的是的!’我竟然冒昧地握了她的手,用力摇了两下,‘谢谢!我记得那束水仙花,记得很清楚的。’我在撒谎,‘现在,我又真真格格嗅到那束水仙花的香气了!’她又笑了,那是一种活泼而不失于轻浮的典雅的笑。她给我留下她的病房号码,姗姗去了。我却忍不住追上了她,‘请问,你还记得另一场球赛吗?我略施小计,来了个倒挂金钩,球儿擦着横梁入网。’我说着,准备复制一下那个‘倒接金钩’的动作,可她含笑制止了我,要不,我完全可以倒栽一个漂亮的跟头。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有一个足球中锋的心脏,我已经超水平地恢复了健康,于是,我开始约她散步……”

“请问,”我打断了他,“这位妇人是谁?”

“大白杨嘛!”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哦,瞧我,总是把她当成小白杨,或者说,是小白杨在现实条件下的继续,她也是高级工程师,一位厅长的遗孀,无儿无女,玉体欠佳,也来这里进行不大不小的检修,可我刚才说到哪儿?”

“散步。”

“哦,是的是的,那是一种享受。她当年也是随‘南下工作团’来到这里的,我和她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谈话内容恕不一一奉告了,我只是一听见她的声音,就会想起绿色的草原和黑色的玫瑰;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傻乎乎地说:‘哦,是的是的。’她给我唱过一支《红莓花儿》,我回赠她一曲《三套车》。我曾经是一个挺不错的歌手,可我在漫长的岁月里,冷落了我的歌喉……”

“可是,”我再次打断了他,“我在等待着您的人生之谜。”

“哦,是的是的,我必须补补这一课,是时候了。”他凑近我的耳朵,“请问,什么叫爱情?”

“好像有谁说过,”我在斟酌词句,“爱情是两个相似的灵魂的最大限度的和谐和共鸣,或者可以说,那是两颗活蹦欢跳的……心的……不可遏止的吸引……还有撞击。当然,这一切,都必须发生在异性之间。总而言之……”

房门在响,一位护士姑娘探进脑袋,娇嗔地瞥一下我,又对朱赫来说:“不守规矩的老小孩,是熄灯的时候了!”

“哦,是的是的,我历来是遵守纪律的模范。”朱赫来做出送客的架势,眼望护士离去,又摇着头,说,“不得要领,不得要领,来日再给我补课。”他又想起了什么,“可今天,请你去花园八角亭里呆会儿,不要出声,你将会看到一个……一个奇迹!”他朝我晃动着一个指头,“记着,保密!”

我呆在八角亭里。望着朱赫来的窗口,等待着奇迹的发生。月亮从浓密的柳浪里冒出头来,清辉洒向人间。我有些冷。

窗口里的灯光熄灭了,小楼一片漆黑。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蹑手蹑脚走出楼洞,闭了楼洞口的路灯,接着传来宛如夜莺鸣啭的“唧溜唧溜”声。不一会儿,两个偎在一起的身影,向花园缓步走来。

“你可以当上吹口哨的冠军了!”

“我在呼唤夜莺。”

“要是夜莺不愿飞来呢?”

“我将考虑,是否采取于连方式,动用一下梯子”

“那要被传为笑柄了!”

“可我乐意成为一则桃色新闻的主人。”

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从八角亭前的草径上缓缓走过,向荷塘那边去了。月亮给他俩披上了耀眼的光环,勾勒出两个挨在一起的人体轮廓,印在黑憧憧的柳荫上,显得神秘而凝重。背影渐去渐远,溶入柳荫。柳浪在风中翻滚,传来黄鹂的叫声。

在这样一个神秘的夜晚,任何奇迹都可以发生的。留下一个无声的祝福,我去了。

大概是我离去不久,老总编就猝然离开了人世。听说他枕着一块绣花手帕,躺在嫩绿的草地上,水银般的月光照着他动人的笑容。一位穿黑丝绒马甲的妇人跪在他的身旁,颤颤地抚摸着他的面颊,让他闭上了含笑的眼睛。

医生说:“他的心脏经不起爱神的抚摸了。”

妇人呢喃着:“只是一个吻,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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