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是没有阶级的
2022-12-14张佳玮
张佳玮
《笑林广记》里有个段子,说一人爱吹牛,进过京,就说自己见过天子。问天子住何处?答:门前有四柱牌坊,写金字曰“皇帝世家”。大门上匾额,题“天子第”三个金字,两边居然还有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类似的笑话,《红楼梦》里贾老太君早批评过:老有些根本没见过贵族人家的不成器穷酸,在那凭空瞎编。编个尚书宰相,养个独生女儿,身边必还只有一个丫鬟,见了个才子,就私奔了去——不过是意淫罢了。妙在老太君这样簪缨世家的人物毕竟少,大众接受最多的,其实还是这种“平民想象”的故事。
“平民想象”其实特别淳朴,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是在路边摆碗绿豆汤,跟过路人把故事榨出来的。不是遇到了漂亮女妖精,就是撞见投契温和的男妖精。妖精也都没移山倒海的大神通,能保你做天子帝王,但常能让主角富足閑逸,安顺地过一辈子,得享高寿,偶尔还诸子登科。这和《格林童话》里“某个人和某姑娘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老死”是差不多的。“平民想象”要求不高,只要是个田螺姑娘似的妹子,不管是人是妖,会些改善经济水平的法术,比如点石成金,就够了。
大多数“平民想象”,所追求的着实不多。一个好姑娘,一个好家庭,安稳的中产阶级生活。放之于食物上,在古代,白面揉的可以叫“银丝卷”,鸡蛋和白米做的可以叫“碎金饭”。宋朝有名的“玉灌肺”,当然也非玉,原料尽是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莳萝、糖等。中国古人擅长在辞藻上下功夫,贩夫走卒,也能吟诗玩词,所以白的叫玉,黄的叫金,红的叫胭脂,都好听得很。用贵金属来描绘食物,还顺带满足一小点儿点石成金的小心思。
至于满足了贵金属需求的非平民们,又希求些什么呢?
曾经,戴比尔斯珠宝盘算,怎么哄美国人打开钱包买钻石。如果你“当当”敲门,给开门的主人亮出块石头,然后诚实地背化学课本:“这玩意其实就是碳元素单质晶体,说穿了就是碳。”结果可想而知——戴比尔斯珠宝的创始人拥有犹太血统,才不会干这种赔本买卖。他们的思路是:请电影明星忽悠“钻石和浪漫的爱情有关”;请英国皇室出面佩戴钻石;把钻石和毕加索、达利们的画放一起拍照然后上封面;后来,“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这句话终于流传开来。
一句话就是:无中生有,硬哄人相信钻石和贵族、爱情与永恒息息相关。钻石也许很普通,但后三者虽然看不到摸不着,却是许多人尤其是女人的梦想。
有哲人剖析19世纪的巴黎时,洞彻就里地说:19世纪的广告商们已经明白,最有效的宣传手段,是制造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诱人上钩。这话一语道破天机:所有的商业宣传,无非是卖梦而已。卖梦的好处是,你尽可以沉湎其中,沾其好处。像美国常有家庭风味饭店挂牌“南方妈妈”之类的词,也不是为了让你品味南北战争前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赶收棉花之苦,而是让你品味号称原汁原味的南方美食时,顺便感受那温煦的、甜美的、缓慢的、雍容的、好似电影《乱世佳人》开头那二十分钟所展现的南方风情。所谓宫廷秘方、豪富私房菜,皆如此:人家向往的不是一味药、一盘菜,而是一种如梦似幻、斑斓明丽的生活方式。
传说一位诗人请另一位诗人吃饭时,因为穷得要死,说一盘韭菜鸡蛋,是“两个黄鹂鸣翠柳”;说青瓷盘上一列蛋白,是“一行白鹭上青天”;说一些豆腐渣是“窗含西岭千秋雪”,这些都是一次完美的造梦。
按照传统逻辑,这就是一场僭越和幻想。穷光蛋应该做油泼辣子面、贵金属和田螺姑娘的梦,怎么敢僭越到贵族梦想里的诗歌、远行、幻漫理想之中去?但是抱歉啊,无论幻想油泼辣子面、田螺姑娘、金银宅子,还是恒久钻石、贵族地位或是维多利亚客厅,本质上都是想入非非,而人的梦想是没有阶级的。人类花了几千年文明的时间,才略微发展到了对自由——无论是做人的自由还是做梦的自由——少一些拘束的时代,不可能再退回到过去了。
【原载《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