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蒋韵笔下的女性的精神世界
2022-12-14杨雅雯
杨雅雯
精神世界是无形的,但是它却有着某种力量:精神的存在,能够引领着人的本真,逐步向往着高尚的品性,追求完美的道德标准,让人的心灵远离现实世界当中的琐碎与平凡,在精神的海洋当中畅游。沉浸其中的人们,内心会有种摆脱凡俗与尘世的感受。
精神世界却无法孤立存在,必然要依附于人的存在。然而,人的存在和发展,无法离开现实的有形世界,这就造成了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的差异。那些以为拥有了精神世界就能够脱离了有形的现实的人们,往往陷入执拗与虚无。
蒋韵笔下的女性,她们往往有着充沛的精神世界,她们或在行动上追逐精神中的理想,或在内省中逃避现实的种种,她们将精神的核心活成了生命中的追求,她们借助文章中的女性展现着精神世界对她们人生的影响,展现着精神世界与现实物质世界交锋时的各种表现,展现着固守精神世界而执着追求着精神圆满的人们,也展现着精神世界在家庭生活中所起到的各種作用。她们或年轻,或年老,有的得益于精神世界给予她们宽厚的土壤,让她们能够在面临现实世界的不顺畅时,有躲避的余地和可能性;有的因为对精神世界中完美的道德标准的追求,而否定了现实世界当中的种种机遇与可能;更有的在衡量、评判,究竟生活中,我们应当怎样进行取舍。
这些女性,似乎都有着鲜明的印记,她们大多有着精神追求,对文字、对高尚的品性、对道德标准、对爱都有所向往。与其说是这些女性执着于对精神的向往和追求,不如说是精神世界选择了这些女性作为它的承载,精神世界所展现出的种种表现形式,在这些女性的孩童时期,就对她们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诗文当中所写的情怀和意境,她们轻而易举就能够诵读和识记,诗中表现的情意和画面感,她们不用人教就能够感同身受,她们去追求精神世界,因为那就是为她们所准备的世界,她们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纠结,在面对现实世界的苦难而从中超脱,她们站在现实之上,对现实世界处于一种旁观的态度,她们也许想过融入其中,但精神世界对她们的牵扯过于强烈,强烈到她们会将其中理想的人格作为自己的目标和向往,将最高道德标准作为自己的生存标准,执迷于爱情的虚幻和盲目。旁观者看见她们,觉得她们何必如此执着,但她们深陷其中,也只能深陷其中。
一、精神世界储备期
20世纪80年代,蒋韵笔下的女性,还处于精神世界的储备期,这个阶段的女性,是以小孩子和年轻女性作为表现形式,她们所面对的精神世界大都是由成年人引领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当中,少女们开始接触到了精神世界的魅力,接触即被吸引,她们太聪明,太容易共情,也太容易被精神世界的博大魅力所打动。
在《温暖的夕阳》当中被送到了姨姥姥家的“我”,感受着中国传统的旧式教育,写诗,写字,在乡下与姨姥姥和姨姥爷过着与现实世界似无瓜葛的理想田园生活,在这篇文章中“我”所经历的,在面对中国传统文化时,“我”有着超然的领悟能力。在“我”离开姨姥姥家的时候,姨姥爷唱《琵琶行》为我和妹妹送别,“‘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我第一次懂得了‘离别,第一次懂得了这诗句的意思,第一次感受到古朴流畅的曲调沉重的分量”。不但在精神文化学习上“我”有着无与伦比的领悟力,而且在情感和文字的感受上,幼年的“我”也有着非同常人的感受。
这一时期,也有一些在面对现实世界变化时,蒋韵通过描写主人公周围的人所作出的选择和取舍,来进行精神世界和传统文化坍塌的表现和探讨。《长长的日子》中的守惠,在大哥、二哥放弃家中老中医的传统时,似乎无奈,又似乎坦然地接过了家族的传承,守惠和《温暖的夕阳》中的“我”相比,守惠的年长和守惠所处的时代,注定她更能看到各人的选择,传统世界中的精神世界已经开始面临现实物质世界的逐步围攻,青年们的选择与老年人的选择呈现出了差异,大哥娶了在冷饮店卖冰淇淋的嫂子,这便是固守着旧式传统生活方式不动摇的爷爷奶奶完全不认可的事情,守惠的哥哥选择了与爷爷所代表的旧式传统相背离的生活,于是,守惠的爷爷打算让守惠来继承这个家庭的手艺,结局是这样的:“守惠一阵黯然……就剩下我,守着那一大堆怎么抄也抄不完的药方……剩下这股永也散不尽的药味儿和甜腻腻的霉味儿。这味儿,守惠闻惯了。她就是在这空气里长大的。也安然,也闷。西番莲却着实开的热闹。”“也安然,也闷”这五个字道出了是否固守传统精神世界时少女心中的彷徨,她是能在精神世界当中自洽的,她是能安然与这些传统的旧物相处的,但她同样彷徨着,她开始想象外面的世界是怎样,是不是鲜活而不寂寞,但她尚未真正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她的世界当中只有精神的滋养。这段时期是这些女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储备期,她们从中吸取着能量,来丰润自己的内心。
少女终究会长大,长大就意味着要见识真正的现实世界的威力,这威力,给一直躲藏在精神世界滋养背后的孩子们几乎致命的打击,这便是精神与现实的交锋,这种交锋,无可避免,交锋就意味着一方胜利另一方退却,这种交锋从两种力量并行不悖开始,到中间现实终于战胜精神,最后女性终于选择顺从精神的引领而告终。
二、精神交锋期
20世纪80年代末,蒋韵笔下的《枣树院》《紫薇》是讲述了对精神世界有所追求的小知识分子与对精神没有更多追求的普通人群之间的比较和交锋,这种交锋可以被称为“初次交锋期”,这个时期在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孰轻孰重的问题上,蒋韵尚不能得出圆满的结论,她也未曾让笔下的代言人来进行判断,只是任由人物根据自身的性格特征进行发展,着力于现实的人们有着自己的房子和车子,崇尚精神的人们有着自身的精神追求,这并行的两条路,互不干涉,互相张望。这时,现实与精神的交锋是温和而友好的,人们之间互相尊重,地位平等,现实与精神的世界颇能平衡。
20世纪90年代,蒋韵笔下的女性们再次处于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锋期,现实世界开始了对精神世界的全面碾压。这个时期蒋韵的代表性作品《找事儿》中的琪和《盆地》中的菩,她们在面对现实有形世界的同时,拥有着自己隐秘的精神世界,然而精神的饱满带给她们的是敏感的情绪和强大的自尊心,在精神世界的希冀不断被现实世界所给予的压力击中时,敏感的情绪和强大的自尊心则给少女们带来了巨大的悲哀。
精神世界在面对现实世界时节节败退,精神在这时变成脱离现实和逃避现实的武器,她们渴望着精神能够带来拯救自己的力量,但现实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强悍而跋扈地在蒋韵笔下的女性周围,让她们无处遁逃。例如,《找事儿》中的琪被迫改名顶替别人得到了工作之后执意将自己的本名“琪”刻在砖坯之上。“她在很多湿漉漉的砖坯上面,刻了许多个‘琪字……许多许多年之后,有一天,她在一个意外的地方,在一个旅游地的公共厕所墙上,发现一块红砖。那时她已经是一个母亲,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喜欢梦想和激动。她看见那红砖上刻了一个清清楚楚、规规整整的字。她以为那是一个错觉,但却不是。那分明是一个‘琪字。”这段文字明确了在被迫顶替姓名时,琪的心态和若干年后偶遇曾经的经历时的审视。蒋韵表明了“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喜欢梦想和激动”,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精神在物质的裹挟之下难以为继的那段时光,以及面对曾经的时光时,感慨岁月流逝。
最后的交锋,产生于市场经济的发展,西方思潮的涌入时期,独立女性以及女性主义的题材在中国文坛有所突显,开始称颂女性的独立意识,以及表达女性的独立思想,赞叹女性在摆脱男权和父权的长期统治之下有了全新的发展形势。此时,蒋韵的作品中的女性面临着第三次现实与精神的交锋,如《晚祷》中的袁有桃,《你好,安娜》中的素心和安娜等,她们在故事的发展中,以追逐的偏执和义无反顾为故事前进的动因,故事发展过程中,所有的物质生活变化,所有的环境场所设置,在追求精神世界的活动面前全都不值一提,故事场景中所出现的人,似乎是为了检验这些独立女性是否准备好接受精神的试炼,这种追逐的过程产生出紧张感和无形的张力,既让人敬佩这些独立女性的坚持,又让人在遇到那些有可能改变她们命运的试炼场出现时,感慨这些女性的选择。《心爱的树》中的梅巧对精神、爱情的追求,《水仙眼》中的李生生对爱的追求,似乎都是同一母题之下的各种表现。或许追求的内容有所不同,但执着于对精神追求的这一过程,她们都是相似的。这次的交锋,以精神的全胜而告终。
三、精神落地期
独立女性执着于精神世界的追求时期,在《我们的娜塔莎》中开始呈现了某种转变,精神世界的追求是独立女性的专属,但有了家庭的女性,精神就会有了与现实的联结,精神要落到实处,精神要与柴米油盐打交道,可以看到蒋韵笔下的女性逐渐由行走变成了伫立,从离心的寻找和追逐,转变为向心的凝聚。比较《生命之河》与《北方厨房》同样描写家族史的两篇文章,可以明显地看出,精神的力量仍然在指引着蒋韵笔下的女性,但行走已经不是必然,《生命之河》当中描写寻找家族的隐秘传说时,串联奶奶和母亲的故事时,仍然需要进行出走和寻找,出走和寻找的过程就是游离于现实之外,让精神世界介入的过程。
《北方厨房》改变了之前蒋韵偏好描写独立女性的风格,女性的战场由“离心”走向了“向心”。如果说之前的独立女性执着于对精神、爱情和救赎的追求,是女性出走的原因,那么现在家庭就是女性出走的原点。从家庭中出走,意味著家庭中的权力意志的存在,使得家庭无法满足女性的自我实现。于是,蒋韵的笔下的女性就表现出了各种出走,来完成自我的实现,最明显的就是《心爱的树》中的梅巧,为了学业而成家,为了爱情而出走,梅巧的丈夫“大先生”的存在,变成了梅巧实现精神完善,实现追求爱情的一个工具,也许蒋韵本意并非如此,本意为了凸显“大先生”广博的爱与包容,但梅巧在追逐和出走过程中的表现,无一不体现独立女性想要远离家庭这个原点,想要去追逐自我的事实。那些女性身上所代表的理想与浪漫,甚至为了守护精神与信念坚持赴死的形象,如《你好,安娜》中的安娜,将这种独立女性的“离心”之举逐一描绘。
在《北方厨房》当中,独立女性的“离心”已经被以亲人为凝结点,以亲情为表现方式的“向心”所取代。无论是文中的奶奶、母亲还是我,甚至女儿都是在家庭这个原点当中,为了这个原点而忙碌,女性不再出走,不再去为了所谓的精神、爱情以及救赎而舍弃家庭这个原点。而女性所要对抗的并非家庭当中的父权和夫权,对女性生存命运主宰的源头,变成了女性所需要面对的整个环境和时代,父权和夫权都被隐秘地消解掉了,爷爷和父亲的存在似乎变得可有可无,操持家人物质需求的,满足家人精神需求的都是女性。在文中可以看到,在奶奶主厨的年代,奶奶所需要对抗的是怎样能够在仅有的经济条件下,满足家人们对饮食的需求,在母亲主厨的年代,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经济条件以及经济环境是女性家长在进行家庭维持和家庭活动时所必须面临的首要问题,无论家庭条件如何,满足家人们对饮食的需求,是最基本的现实问题。于是,爱情和精神需求在此处让出了它们原本的地位,退居在了边角。
在这个阶段的现实生活中,现实有形世界物质的多少,丰富与否,已经不影响精神生活的进行,不影响交流的进行,不影响人们的热情。困难时期为了满足我们的一碗炸酱面,可能是万叔叔家半个月的口粮,但为了满足女儿朋友们的精神交流,他们没有过不舍得;“我”的父母每个周末都准备丰盛的晚餐,来招待“我”和弟弟的朋友、同学来实现我们的精神交流;作为主妇的“我”不善料理,拌白萝卜丝,下一碗方便面,里面加上西红柿,也能满足朋友们对食物的需求。现实的食物发展到了这里,都成了精神世界交流的辅助作用罢了,但精神世界的寻找已经不是在耗费人的一生而为之对抗的那个被奉若神明的,被举上神坛上的某种虚无,它的存在伴着白菜心儿,伴着白萝卜丝,它终于可以落到了地上,终于可以不用被打压,不用让蒋韵笔下的素心和袁有桃为了追逐它而引人叹息。
精神世界似乎在此处与有形的现实世界达成了某种平衡,精神世界终于落地,让人们能够呈现一种对精神享受的状态而不是受苦的状态,也许故事中的她们也充满着紧张感,也为了追逐理想中的精神状态而让人扼腕。而蒋韵的描写,使得这些家庭中做主厨和主妇的女性们,表现出一种让人着迷的松弛而舒缓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