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趣味品君子

2022-12-14牛永峰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9期
关键词:令人君子趣味

牛永峰

明朝张岱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句话反映了这样一个共识:欲了解一个人,需要先了解他的喜好。因为凡是有癖好的人,必会有真性情,这样的人是值得信任的。反之,则如袁宏道所感慨的那样:“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也!”一个没有爱好的人,缺乏对这个世界的真诚与热爱,他们容易被名利羁绊而灵魂空虚,逐渐成为一个“面目可憎”之人。只有当一个人沉浸在对世间之“趣”的审美感受中时,才能摆脱物质的束缚,加深对世界的理解,拓展生命的体验,进而才能真正做到“仁者爱人”,这正是孟子强调君子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从古至今的君子都十分看重趣味的培养。如今,趣味也是我们理解君子的重要媒介。

一、君子与趣味的渊源

君子与趣味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君”最初是指君王贵族阶层,孔子是推动“君子”概念实现转变的重要人物:他将“君子”从帝王贵族拓展至普通士族,使“君子”成为可以替代贵族辅佐君王实行仁政的最佳人选。而培养趣味是君子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重要途径。孔子以“六艺”为主要教学内容,尤其重视其中的礼乐文化。“礼”是维护封建等级秩序的重要依据,涉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合体优美的礼仪是君子自我实现的重要途径。因此,孔子将君子养成与日常生活审美结合起来,十分注重趣味的培养。孔子要求君子应做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君子既要有朴素实在的内涵,又要有温文尔雅的文采,只有文采与质朴交融,才是君子应有的精神面貌。

“文”的本义是纹理、花纹,后引申为文采、修饰的意思。古人将文饰刻在陶器、青铜等器物上,不仅是为了美观,还是一种为了表达心中的敬意的礼仪。《礼记》中载“礼之以文也”,《荀子》亦有“礼之敬文也”,表达的均是这个意思。“文”是孔子非常欣赏的一种状态:关于国家,他希望能够回到西周时“郁郁乎文哉”的状态;关于个人,孔子认为君子需要做到文采斐然、风度翩翩,否则就会“质胜文则野”,变得粗鄙而失礼。既然君子有了内在的“质”,为何还需要外在的“文”?子贡曾这样回答:文与质同等重要,如果去掉虎豹具有纹彩的皮毛,那么它们就和犬羊的皮革没有多大区别了。子贡继承了老师孔子的思想,认为君子应文质兼备,因为“文”是彰显“质”所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說明孔子将规范性与艺术性的和谐统一作为君子的基本要义。孔子看到艺术修养在君子人格养成中的重要作用,他提出“游于艺”的观点:“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认为一个完美的人格修养应做到以道为方向,以德为立脚点,以仁为根本,以艺为涵养之境,这样才能得到全面的发展。钱宾在《论语新解》这样阐释“游于艺”:“孔子时,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人之习于艺,如鱼在水,忘其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乐。”求“道”本是一个上下求索的艰辛过程,但是“艺”赋予了这个过程以无比的乐趣,有了趣味的加持,求道的过程如同鱼儿游在水中般自在愉悦。

“趣”在《说文解字》中释为“趣,疾也”,表示催促、督促的意思,引申为趋向的意思,通“趋”。“味”是中国古典文论中常用的名词,表示言外之意、韵外之旨。“趣”和“味”一起,不仅表示兴趣爱好的意思,还表达一种情感趋向,包含情趣、兴味的义项。趣味让世界变得充满乐趣,让抽象的理念变得可亲可爱,让内心不需要外力强制而自觉地实现对自我的约束。因为有了趣味的存在,人才能具有无穷的创造力。梁启超形象地将趣味比喻成燃料,是让人保持旺盛创造力的不竭源泉。如果趣味干竭,就像没有了燃料,任凭多大的机器,总要停摆。趣味从心理与情感的层面,让君子产生强大的内驱力,去践行“礼”的规范,贯彻“道”的旨义,实现“仁”的境界。

孔子本人就是一位有趣味的人:他爱好美食,讲究食物的色泽、烹饪和刀工;讲究服饰的色彩搭配、穿着的场合与季节;他尤其热爱音乐,听见优美的韶乐,能三月不知肉味。学习鼓琴,不仅要熟练地掌握弹奏技巧,还要领会音乐背后的精神,最后将它们演变为自己的具体人格。在林语堂《孔子的智慧》里描写了一位个近人情、有趣味的孔子,“孔子过的日子里那充实的快乐,完全是合乎人性,合乎仁德感情,完全充满艺术的高雅”。徐复观亦发现了孔子身上所具有的艺术精神,认为“孔子可能是中国历史中第一位最明显而又最伟大的艺术精神的发现者”。从文艺与趣味方面理解孔子,是对孔子现代价值的重要发掘。自孔子始,培养趣味成为君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二、君子的趣味与精神追求

陈继儒《小窗幽记》中写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作者将这些文人雅趣与人的性格气质联系在了一起,二者相互呼应、相互映衬。自然山川、人文造化赋予了我们一个五彩斑斓、丰富多彩的世界。君子雅趣使人从熙熙攘攘的俗世中挣脱出来,对周边的物保持着一种无利害的审美观照关系,则人沾染了物浑然天成的真气,物亦因人而富有了灵动的生气。君子的种种趣味汇聚在一起构成一个符号群,解码这个符号,会帮我们找到君子在道义责任之外另一个妙趣横生、气象万千的精神世界。

君子追求趣味与道德的融合统一。音乐是最早出现的艺术形式之一,我国很早就有重视音乐教化作用的传统。音乐被孔子提到与“礼”同等重要的地位:“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他认为人的修养开始于学诗,自立于学礼,完成于学乐。“乐”从内在陶冶,具有教化人心的作用,是君子人格养成的重要步骤。孔子还将“尽善尽美”作为好的音乐的标准,追求音乐仁与美的统一。这是因为音乐与仁在本质上有相通之处:音乐追求“和”的境界,可以熔不同乐器、声、乐、舞等不同形式于一炉,使各种异质的东西达到和谐统一。而仁亦需要达到和谐统一的境界,所谓“仁者必和”。艺术与道德在最高境界中自然和谐地融合统一,好的音乐道德能够充实艺术的内容,同时艺术也助长了道德的力量。

如果君子对音乐的喜好体现了对崇高道德的追求,是仁与乐的统一,那么以绘画为代表的一类趣味,则体现了君子追求精神自由、思想独立的诉求。山水画是国画中最高成就的代表,画中可游可居的山水成为君子精神上超越世俗的寄托所在。郭熙在《山水训》中这样解释君子为何钟情山水:“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素养,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天然造化、涵容丰富的山水,暗合了君子追求精神自由的内在需求。君子在山水中安顿生命,摆脱私欲和功名的束缚,生存得更为愉悦。中国道家的思想最终都落实在现实人生上,老子、庄子努力地在无常世界中找到不变的“常”,摒除外界对生命的压迫,实现生命的自在与圆满。道家体道的过程其实是追寻艺术的人生的过程,是中国纯艺术精神的体现,这些都在山水画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君子趣味中还体现着自先秦以来形成的理性精神。古人的艺术情感受到理性的节制,追求艺术的伦理性、社会性效果,有别于西方将艺术作为与神沟通的桥梁,或表达某种哲思的载体。以中国园林为例,古人把他们对山水的热爱延续到庭院建筑中,他们模仿山水景色把秀美的山川湖泽微缩进庭院之中。水石的存在使得庭院在方寸之间包罗万象,有“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文震亨《长物志》)的绮丽效果。和在绘画中山水呈现出的可居可游的审美价值相似,中国园林也同样体现了理性精神。人们在纵深宽阔的空间中游历,在时间缓缓地流逝中领略园林建筑中表现的实用的、理智的、文化的因素,人们感受到的是视野的开阔、身体的安适、情感的放松和自己对环境的主宰。中国园林建筑是增添生活愉悦感的场所,体现现实人生的和谐与满足,而不似希腊神殿、哥特式教堂那样表现非超越人间的信仰或理性的迷狂。

君子具有怎样的趣味还反映出君子如何处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君子与世界的关系不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而是以平等的身份积极参与投入到其中的。很多文人雅士都喜欢把玩物件,如玉石古董、陶瓷泥塑、家具器物等,通过把玩可以体会到山川造化、人文历史赋予某一物件的独特魅力。自然山川、人文造化赋予了我们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君子对周围的物进行无功利的审美观照,则人沾染了物浑然天成的真气,物亦因人而具有了灵动的生气。“秋寒洒背入帘霜,凤胫灯清照洞房。蜀纸麝煤沾笔兴,越瓯犀液发茶香。”(韩偓《横塘》)透过这首古诗,我们可以看到在一个寂静的夜晚,诗人与青灯、蜀紙、麝煤、越瓯、犀液、香茶为伴,内心丰富,思绪万千。这些物件和君子的生活融为一体,彼此美好的品质相互映衬、相互阐发。人与世界和谐相处,万物各取所长、各自生辉,构成了君子生活的理想世界。

三、君子趣味与君子身份

君子的趣味始终与现实政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属于闲情雅趣范畴。钱穆曾概括“文人之文之特征,在其无意于施用”,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君子。正是这种“无意于施用”,才使君子可以不为三斗米而折腰,能够不沦为统治阶级操控的木偶,得以保持自己刚正不阿的人格与批判的品质。社会主体在选择美与丑、高雅与粗俗的标准时,他们在现实社会的位置与身份便表达和体现在这些选择之中。法国学者布尔迪厄认为:趣味实际起到一种“聚集和分隔”的作用。君子通过相似的趣味,凝聚起具有共同审美心理与精神追求的群体。与此同时,趣味也将不符合君子属性的群体分隔在外。可以说,一个人或一个群体所具有的趣味是他们最好的身份标识。

春秋末期,中国古代封建阶级制度崩坏,贵族阶层衰败。孔子推崇“君子”为代替贵族帮助君主实行仁政的理想人选。君子继承了贵族温柔敦厚、中庸和谐的精神气质,孔子提倡“君子”应“博学于文、约之于礼”,君子当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等,这种文雅端正的君子气质皆是从贵族精神中演化而来。君子也延续了夏商时期贵族的趣味。贵族的趣味与大一统的政治愿望息息相关,从器物、服饰到音乐、诗歌,一切文化创造均是昭示美德的手段,因而表现出重形式、讲排场的倾向。西周凋敝贵族瓦解,但贵族趣味中重诗书礼乐的传统、好铺陈排场的尚文风格、追求脱俗与高雅的传统,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贵族是统治阶级的有机组成部分,他们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即维护王权的统治。而君子则需具有相对独立的人格与自由的精神,以维护“道”的权威为自己的使命。君子尊重万物运行的客观规律,以天下为己任,做到“君子不器”—不像器具一样拘泥于某一具体的职能或目标,而是站在“道”的角度上去解决世间的事。他们可以通过辩才和学识获得谋生的途径,在某方面,艺术上的造诣也可以成为他们谋生的手段。因此,君子不必以出仕为唯一目的,而是十分注重道德品行的修养。君子对上能辅助君王,实施仁政,对下能体谅百姓,为民代言。正是君子这种可进可退、可仕可民的身份,使得君子敢于批判一切不合理的现象,扮演着“社会的良心”的角色,守护着“道”的最高理想。

当闲情逸趣成为君子趣味的主要旨趣,它形成的前提是君子需要在经济、政治、文化上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三者缺一不可。只有君子在经济上具备一定的物质条件,在政治上处于可仕可民的自由位置,在文化上拥有一定的话语权,才能让闲情逸趣合法化。君子所好,如琴棋书画、园林建筑、梅兰竹菊、玉石金皿、古董收藏、陶瓷彩釉、美食佳酿、花鸟虫鱼、诗酒烟茶……这些为君子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提供了相对宽松与自由的精神活动空间,并且为君子提供了精神文化领域的话语权,是君子在封建秩序中寻找的一种自我实现、身份确认的方式。无论在盛世还是乱世,君子始终是人类普遍价值的维护者,肩负起着传道、辅政、爱民的重要使命!

趣味是我们今天理解君子的重要媒介,君子的高尚品德与精神气质都投射在其上。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在《想象共同体》这本书里,他指出18世纪初兴起的小说与报纸为重现“民族”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技术的手段,印刷资本主义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可以用新的方式对他们自身进行思考,并将他们自身与他人关联起来。同样,在科技并不发达的古代,趣味则是达到想象彼岸的最好载体。君子和民族类似,它们的存在不是通过某种确切的形式被确认的,而是在意识领域获得认可。走进君子的趣味世界,从历经数千年传习沉淀下来的爱好与品味中去解读君子,从心理与审美的角度为我们了解君子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

猜你喜欢

令人君子趣味
玉、水、兰:君子的三种譬喻
令人惊喜的均衡与成熟 B&W Formation Bar/Bass
君子无所争
在那个令人心跳的晚上
有君子之道四焉
午睡的趣味
妙趣横生的趣味创意
趣味型男
让你HOLD不住的趣味创意
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