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嵇康诗文中的孤独意识
2022-12-14李琳
李琳
嵇康是魏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和音乐家。魏晋时代脱离了大一统的文化权威,嵇康的个体觉醒和孤独意识,让他的诗文在魏晋文学中爆发出夺目的光彩。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嵇康必然先意识到存在的孤独感,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天地间的对话,进而找到生命的本质,将其反映在作品中。嵇康追求返归自然、心与道冥,他的作品里,庄子逍遥、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变成了优游容与、了无挂碍的人间境界。嵇康在返归自然中,精神上与天地融为一体,于自由的生命中领悟自然之道,探寻嵇康的孤独意识,能够给现代人的精神生活带来新的启迪。
一、嵇康诗歌中的孤独意识
(一)饱满和谐的生命
在政治动荡的时代,人们的生活岌岌可危。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生与死会让人感到孤独。文人对现实不满,只能选择隐居,追求精神世界的美好。当时,在顺应时代潮流的背景下,知己更是寥寥无几。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文人诗歌表现出强烈的孤独感。嵇康在魏晋政权更迭中保持着高尚的情操,不随波逐流,不怕强权和胁迫,不与世俗同流,当时能如嵇康这样做的人甚少。嵇康与“竹林七贤”中其他人的放纵不羁不同,他全心全意地坚守自己的理想,以极其认真的态度践行自己的人生理想,也正是“以这种高度自律、言行一致的人格魅力彪炳于世”(李信鸽《嵇康诗作中的美学思想研究》)。在《释私论》中,嵇康直接抨击虚伪的名教,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完全否定名教,坚决否定了违背人性的儒家思想,主张人性回归自然,这与当时的社会现实背道而驰,所以“嵇康的孤独之感更为深沉凝重”(贾湘婷《竹林七贤与海左七贤诗歌比较研究—以嵇康、阮籍、李仁老、林椿为中心》)。
嵇康生存于这样残酷黑暗的社会,仍能追求真实自然的人生,这是“纯真的人性之美”(贾湘婷《竹林七贤与海左七贤诗歌比较研究—以嵇康、阮籍、李仁老、林椿为中心》)。纵观嵇康的诗歌,他赋予了飞鸟、游鱼、花草、树木活力自由和纯净美好的形象,并且灌注了自己独特的思想感情。
(二)个体自由的精神
嵇康作为魏晋士人的代表,他“更是看重自己的个性风采,追求人格的独立与精神的自由”(李信鸽《嵇康诗作中的美学思想研究》)。嵇康所追求的是一个返璞归真的境界,这特别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如《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十三:“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咬咬黄鸟,顾畴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这首诗构成了一幅饶有生活情趣的春日出游图,有轻车,有长林,有枝繁叶茂的树木,有习习的清风,有啁啾的黄鸟,让我们想象到了清新的大自然,有了美感。但是,“布叶垂阴”“吹我素琴”都显示出山中的清幽,从中透露出了诗人向往的精神境界:闲适淡泊、悠悠自得,他追求的是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再如,《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二:“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诗人把细腻的笔触投向了辽阔的高原,反映了诗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向往自由自在、闲适淡泊、悠然自得的生活,缘景于情,因寄所托,表达了自己“优游容与”的理想、志趣。
上述诗作反映了嵇康向往的生活是闲适、任由情之所之、自由自在的。在这个主体自然的境界中,我们发现了他的人格追求,那便是“心灵自由、主体自然、精神自适的人格美”(李信鸽《嵇康诗作中的美学思想研究》)。嵇康的人生理想和生命情调,一言以概之,可谓“真实”。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提到:“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游览山水,观赏鱼鸟,这种生活是让他非常高兴的。嵇康陶醉于自然,融入纯净美丽的自然,其追求的人生境界也是纯净的。这种把理想的境界人间化,身体力行从而达到个人人生价值完满的“真我”行为,在礼乐崩坏的乱世映衬下,使嵇康获得了深切的悲剧美和孤独感的特质。
(三)崇高悲凉的信仰
嵇康生活在一个矛盾纷乱的时代,现实与理想、价值与事实背道而驰。而嵇康的思想主张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格格不入,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嵇康的人生信仰很难践行。正如别菊珍在《简论嵇康及嵇康式人物》中所说:“嵇康深知他心中的疑问无法通过占卜来解决,也无法通过‘辨名析理的逻辑思考来解决,必须以整个的生命为赌注作出最终的决断。”嵇康临刑前顾视日影,神态自若地弹了一曲《广陵散》,左手抑扬,右手徘徊,琴音丝毫不乱。我们为之一振,生命的价值是什么?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你的一生有多璀璨,只要把人生的价值绽放在一生的路途中,那就是有价值的人生,它就有意义。就如嵇康,他追求的是内心的充实,这就是无憾的人生。
“嵇康一生困厄,却并不为意,他执着于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追求,永不改变。”(李红岩《魏晋南北朝困厄文人创作研究》)嵇康看重的不只是生命本身,他认为生命之外,有信仰,有理想,有志趣,有自由,他为自己的理想与信仰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二、嵇康诗歌中孤独意识的来源
(一)老庄思想的传统继承
嵇康酷爱老庄,他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他的人生理想、生活方式以及审美情趣,都受到了老庄思想的深刻影响,也很自然地反映到了他的文学作品中,如《述志诗》其二:“斥鷃擅蒿林。仰笑神凤飞。坎井蝤蛙宅。神龟安所归?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远实与世殊。义誉非所希。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何为人事间。自令心不夷。慷慨思古人。梦想见容辉。愿与知己遇。舒愤启幽微。岩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晨登箕山巅。日夕不知饥。玄居养营魄。千载长自绥。”“斥鷃擅蒿林”和“仰笑神凤飞”运用了《庄子·逍遥游》中“斥鷃”的典故,以鸾凤自喻,指出低能无志的小人竟讥笑盖上的志士,以见其不自知。“坎井蝤蛙宅”和“神龟安所归”运用了《庄子》中“神龟”的典故,问自己该去哪里,鸟类和动物都選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远实与世殊。义誉非所希”写出了自己处世笨拙,他所处的世界与他的理想世界相距甚远,世俗的道义、荣誉不是他想要的。远离这些俗世纷扰,“岩穴多隐逸”“晨登箕山巅”式的生活才是他心中的愿景,抒发了自己“庄子式”的归隐之心。而最后的“晨登箕山巅。日夕不知饥。玄居养营魄。千载长自绥”也充分体现出了嵇康思想中的“庄子式”的生活。他的内心深处还潜藏着庄子逍遥游、物我两忘的思想。
(二)魏晋文学的风骨影响
从整个文学发展史看,魏晋文学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在文学的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它已进入了文学自觉的时代”(马积高、黄钧《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建安文学思想的发展由功利转向非功利,对非功利的理解最终走向抒情。在正始时期,文学在抒情的基础之上增加了哲学的探索,是“建安重感情、重个性、重欲望的思潮的理性发展”(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这是文学思潮非功利主义发展的一个时期。建安时期的文学思想除了强调抒情性和个性外,还有求华美的倾向,个人追求比较理想化,而西晋文学在此发展基础之上,还呈现出自然的倾向,“西晋诗人的‘人生祈愿则非常现实”(胡中山《魏晋游宴诗文的演变与时代特征》)。概而论之,西晋文学受到魏晋风骨影响,为孤独意识的产生奠定了理论基础,有自己独特的文学特色,如嵇康《酒会诗》其一中就有所体现:“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基邈高跱。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诗的前半部分描写了纵情山水的乐趣。“乐哉”二字总领全诗,写与乡人游乐渔猎、聚酒弹唱的喜悦欢畅,展现了诗人置身于大自然的无限欢乐。诗的后半部分描写了思念知己的感伤之情,“斯会岂不乐”以下五句感情色彩由兴高采烈转为幽远深沉,表现了诗人隐遁避世的高远情趣,更深层次抒写了诗人的玄虚之趣。“酒中念幽人”流露出一阵哀伤,从而给整首诗蒙上了一层暗淡的思辨色彩。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西晋文学虽受魏晋风骨的影响,作品抒写了诗人真挚的情感,但也呈现出自然流畅、清秀婉丽的风格,同时还具有思辨的色彩,可以说是孤独意识产生的滥觞。
三、嵇康诗歌中孤独意识的现实意义
在我们的文化中,以“爱”为名的任何决定都是正确的。没有相对的探讨,没有独立的思考,哪来的孤独意识?在孤独的道路上,我們总是在试探的边缘,一直犹豫,不敢去触碰。然而,孤独的智慧与魅力同在,在它的面前,我们始终踽踽独行、孑然一身,只有自己可以与它相处。
(一)探求饱满和谐的生命意义
嵇康有庄子式的体验,并没有对尘世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相反,他走近自然,领悟人生,并且“重视人伦情感,将自己对于社会危险的认知、体道的快乐告知亲友”(侯文学《嵇康阮籍诗相同主题的相异抒写》),如《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一:“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吉凶虽在己,世路多崄巇。安得反初服,抱玉宝六奇。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嵇康得知哥哥嵇喜要入朝为官,心中甚为担忧,写到“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他生怕哥哥遇到危险,写诗劝诫哥哥与自己“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他非常重视与哥哥之间的情感。在《家诫》中,嵇康告诫子女:“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读其文,如闻其声,谆谆教诲,令人感动。
嵇康以清醒的认知,将庄子所求之境回归于现实之中,《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曾写到嵇康的憧憬:“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这里描写了诗人憧憬的生活:充满着朴素的亲情,返归自然,实处人间,纯净美好,自由自在。简而言之,“是一种经嵇康个人改造后的现实追求”(曾良玉《嵇康的隐居研究》),是充满了孤独追求的人生,是渴望闲适自在而现实不得的生活。
(二)追寻个体的自由精神
客观地说,孤独意识是理性的写照,蕴含着自我的不断思考。拥有孤独意识,人格就会完善,因为“伟大独立人格的确立必定是从生命体验的高度,体验了孤独感的内涵血铸造成的”(季盼《略论鲁迅和嵇康孤独意识的异同》)。由于嵇康把自己独立于天地之间,其自由自在的人格与天地自然联系在一起,所以他才会在俯仰自得的自然中体认到玄理的美,在寻常平淡的朋友相聚中悟出道的真谛,如《酒会诗》其二:“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汎汎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楫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流水”“柏舟”“清风”,诗人因为这些清淡的景致,而有了逍遥容与的自得之情,描摹出了高远旷达的画面,“放棹投竿,优游卒岁”展现出恬淡无为、出世的思想。嵇康对精神自由的执着追求,使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状态、生命意识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立,是因为嵇康与社会隔绝,遭受了精神上巨大的苦闷。同时,这种对立,完善了人格,圆满了生命。换言之,“由于其不妥协性也将生命提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黄鹂《此身俗事无容处,出脱凡尘便超然》)。正是嵇康的孤独意识,对精神自由执着地追求,才能活出真性情,活出真自我。
(三)重建崇高的理想信仰
嵇康的人格如竹子一般坚贞高洁,如梅花一般昂首怒放,如菊花般凌霜飘逸。这种人格精神,是他在孤独的人生境界中对现实世界的脱俗,也是自己对自己的超越。由此可见,“嵇康的人生境界, 成就于孤独之中, 而超然于世人之外了”(黄鹂《此身俗事无容处,出脱凡尘便超然》)。
生命有意义吗?我们独立思考时,会有这样的疑问。嵇康对生命的阐释,看待生命的态度蕴藏在他的诗文中。第一种,对生命的态度是淡泊。他在《养生论》中说:“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我们生活在这个喧嚣的世界,因为自己的短视,可能会被这个社会淹没,我们要不甘沉沦。“非淡泊无以明志”,淡泊就是我们对生命的最好态度。第二种,对生命的态度是“任自然”。在《声无哀乐论》中,嵇康写道:“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因为天地融合的德惠,万物才能借以滋生。天地万物,需遵循自然。第三种,对生命的态度是珍惜。嵇康的诗文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他对时间的流逝感悟颇深。“生若浮寄,暂见忽终。”生命有限,我们要珍惜时间,珍爱生命。第四种,对生命的态度是孤独。“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好友山涛推荐他出仕,他断然拒绝。他有自己对生命的追求,有自己的思考,没有人能决定他的命运。超脱世俗,坚强地活着,他对生命有着这样深切的体验。
以此观之,我们必须意识到存在的孤独感,才能找到自己对生命的追求。“嵇康并不是孤独的。”(别菊珍《简论嵇康及几位嵇康式人物》)在千年历史长河中,依然有一声声回响,有着嵇康式的一批人的出现。这些人高洁傲骨,用生命维护着人的尊严与自由。
嵇康诗文中的孤独意识,发挥着老庄思想,深受着魏晋风骨影响。以嵇康为代表的士人风度,是在完全孤独中仍然自我肯定,是在孤独中拥有饱满和谐的生命、个体自由的精神以及崇高悲凉的信仰。嵇康用最深刻的痛苦,表现出人为自由而斗争的伟大。这不只对后世文学发展有着极大的推动作用,更对后世人们探求生命的意义指明了方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是一种自然不造作的真实生活状态,“俯仰自然,游心太玄”是一种顺乎本性、无所拘束的自由舒展状态,“心”的探求意味着“心”的自由。人类社会深度信息化的发展,导致社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孤独个体,对嵇康孤独精神的探析毫无疑问具有积极的现实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