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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出入”之境探析“风人深致”

2022-12-14樊怡漫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9期
关键词:谢安词话王国维

樊怡漫

《人间词话》第二十四则中,王国维先生认为“《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并将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与之类比,既进一步阐释了所谓的“风人深致”,又将诗、词并举,从而表明了自己对词的重视。

很多人将“风”理解为“诗”,“风人”等同于“诗人”,“深致”理解为深情婉曲,韵味别致,如此一来,“风人深致”就被简单地理解为诗人的含蓄表情,但无论是从王国维意境说的解析,还是王国维先生以《蒹葭》和晏殊的《蝶恋花》并举所呈现的意蕴来看,“风人深致”并不能简单注解为文人在作品中倾注的个人感情,或一种单纯的隐晦深情。因为显然《人间词话》中对《蒹葭》的评论偏重艺术特色方面,所以简单地将“风人”等同于“诗人”,并不能揭示“风人深致”的完整含义,更不利于全面地理解王国维的“境界”之说。“风人深致”从“雅人深致”中脱胎而来基本无异议,那么再溯源《诗经》,从《蒹葭》《采薇》之类研究较为集中的篇目中跳脱出来,试着关注所谓“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类型之外的篇目,找寻其中蕴含“风人深致”的可能性,或许会有新的体悟,抑或也能在另外一重审美维度上印证“风人深致”内涵的丰富性。

《世说新语·文学》有记,“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犹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另有《晋书·列传第六十六》记,“叔父安尝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安谓有雅人深致”。这里提及的“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出自《大雅·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则出自《大雅·烝民》,最初,它们的本义只牵涉政治文化生态的层面,但经过后人的不断阐发,“雅人深致”的诗学概念从中萌生蜕化而出。显然,不同于《蒹葭》这类典型的物感诗,“远犹辰告”之句所叙之事及其所能引发的情感并不容易共情,它是极其特殊的。但在细究《人间词话》整体的词学理念,从中提炼出“风人深致”作为审美标准的具象内涵后,可以发现,“风人深致”的境界和“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作者修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对内关注个人与永恒的人类情感,对外关注社会与深刻的社会现实的思想宗旨,即也贯穿于《诗经》,因而在《大雅》的《抑》《烝民》等篇目中发掘“风人深致”也就具备了可行性,这两篇作品中蕴含的人文精神与批判意味,也能反证“风人深致”的多重内涵。

一、“风人深致”与“入乎”“出乎”

传统注疏中,“訏谟定命”指的是圣人的治国方略,“吉甫作颂”一句则是对仲山甫政绩的赞扬。但谢安别出心裁地从修养玄思角度进行探析,将“雅人深致”提炼出来作为品评人物的术语,形容作者高远的品格志向和高雅的情趣操守,此后,“雅人深致”作为一个诗学概念被不断阐释,而王国维先生则是从另一个维度着眼,生发出了“风人深致”的思考。正如《蒹葭》,无论“伊人”是谁,无论是具体的对象还是某种兴象,这种追寻本身的哲思才是最耐人寻味的,渺茫人生的过往云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重要的是曾经执着追求,而追寻本身就是意义。

在《人间词话》中,也可以看到王国维先生对创作“风人深致”佳作的诗人之评判标准是:“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由此可见,在至高意境中,个人修养达到“入乎”而“真”且“出乎”而“深”的境界,方算是有“风人深致”。具体来说,一个诗人若要实现“入乎”和“出乎”,需要经历“昨夜西风凋碧树”“衣带渐宽终不悔”和“众里寻他千百度”三重境界。正是因为“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所以在王国维先生看来,伟大的文学家之所以能称其为“伟大”,就是因为他们能从“出”“入”深刻地调动“意”与“境”,同时不失高尚伟大的人格铺垫。

(一)“入乎”永恒的人类情感

王国维先生尤其推崇唐五代和北宋的名家词作,认为它们在很大的程度上抒发着亘古不变的感慨和人类永恒的情感,因此获得了更加恒久的艺术生命力。比如,《人间词话》中的“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后主词中关于人生之恨的强大共振令人折服;冯延巳的词有“特大”之“堂庑”,包含了人类在生命观上的共情;北宋欧阳修的“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大悲大喜交加,热烈与无奈统一,酣畅淋漓与惆怅哀凉融汇,人生的真相不过如此,集人类永恒的情感纠结于一体。王国维先生此番评点也表明“风人深致”审美维度之一是“入乎”人类永恒的普遍悲愁。

此外,王国维先生将《蒹葭》与《蝶恋花》相比较,也是看到了二者密切相接的内在精神,即追寻,哪怕“道阻且长”,就算“山长水阔”“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也是诗人执着的坚持。表面上看,晏殊不过是在登高望远间抒发男女之思,但词中所包含的广袤时空,蕴含的执拗意念,其实都可以视为一些对自我实现、人生价值等人类终极使命的苦思冥想,而这也是贯穿古今、常思常新的永恒课题。正是由于晏殊用他的名词佳句打开了后来人更灵动渺远的思考与想象格局,因此颇具“风人深致”。王国维把晏词名句归入“第一境界”,其“入乎”深度不言而喻。

(二)“出乎”透视人性与社会

诚然,在解决人生的根本性苦恼方面,词有时未免“隔靴搔痒”,然在揭示生活本质方面,词却更容易做到警策而传神,王国维先生所欣赏的唐五代、北宋诸篇就是其中佼佼者。此外,王国维先生在南宋词中独爱辛弃疾的词,甚至在“人生三境界”中将之奉为圭臬,评价辛词是“语语有境界”,辛词可谓何处不悲凉,这种人世间普遍的悲凉带来的冲击,仿佛可以击穿千年隔阂铺开在世人面前。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人人谈论政治政体,对谈皆是“社会现实”“当下问题”,但作为一代大师,王国维先生已然看透了表面的政治社会,独自潜入深层,苦苦求索人生的本质问题。所以,虽然辛弃疾本人可能并无意于警醒人们、点拨人世,但由于他的词作情感过于激越恳切又沉痛沉重,读者很容易将他的作品代入人间无处不凄凉的联想。而再深入来看,辛词之所以邈远广阔又意蕴深厚,正因他具备了“入乎”人类的普遍情感的能力,又深谙激起共情的话术技巧,所以力透纸背,同时历史真实和个人经历注定了他不会局限于个人情感的抒发,于是最终达到了“出乎”以透视人性与社會的境界。他来到了“风人深致”最外层的广阔“宇宙”,他不只是身处历史大潮中的人类情感引领者,更是立于历史潮头的社会人性俯瞰者。

二、“雅人深致”与“风人深致”

既然“风人深致”的起点可追溯至谢安所述的“雅人深致”,那么他认为的具备此种境界的“吉甫作颂”“訏谟定命”就值得一并观照。孔颖达认为,“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即“当豫大计谋,定其教命,为长远之道,而以时节告民,施之王之朝廷”,也就是在形容圣人如何布政、如何施教的策略,但因为谢安本人高居相位,自认对东晋有着辅弼之功,这种居功至伟的潜意识就让他很自然就将这种贤者风度概括为“雅人深致”,也就是一种“赋诗言志”的传统。因而,《抑》与《烝民》在某种程度上,是以谢安为代表的东晋文人集团内心那个理想化的自我,《大雅》中所蕴含的“雅人深致”和“风人深致”更多的是表达了个人修养欲念和政治理想情怀上的契合。

因此,在胸怀广阔、见识不凡更是自命不凡的谢安眼中,“訏谟定命,远犹辰告”之语不仅是一句平铺直叙的治国方针,还显示着他独到的审美,他将“雅人深致”归为“吉甫作颂”“訏谟定命”,凸显的就是一些相同德行的诗歌艺术之间的深情共振,是文人情怀的诗意挥洒。

(一)“入世”求个人执念

《大雅·抑》中的“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职维疾。哲人之愚,亦维斯戾”揭示了一个哲理,即既然圣人尚有愚暗的一面,那么每个人通过后天的修养去完善德行就是普遍的人生课题,无论是庶民还是九五之尊,都无法免除自我改造的过程。《烝民》主要以赋叙事,虽然全诗基调是对仲山甫的赞颂与不舍,但处处蕴含着诗人为自己的言说,可视作“风人深致”的内化。同时,也能从中体察到,身处衰世的西周贵族们认识到了重振事业的困难重重,于是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同时他们渴望与呼唤能够一举定乾坤的伟大辅臣及时出山,匡扶大业。所以,这首诗热情地赞美仲山甫,是基于真实、出于现实的,虽有些理想化,但其中所包含的贵族阶层的期盼,暗合了“风人深致”在“外化”层面上的“忧生”精神。

同样身处乱世,王国维先生同样对人间世道和生命苦难有着深切的感知,所以其文学评论和审美尺度中也从不乏艰难的家道和恶劣的世道。比如,他在《人间词话》第十七则中写道:“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可见王国维的整体态度符合儒家的“入世”,他在客观上对人世的存在与价值持肯定态度。因此,“风人深致”在“入世”层面上体现的是一种对个人欲望的追逐和道德修养的提升,同时也有着强烈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热情,对现实可谓“爱之深责之切”,他只是更渴望一个美好的世界。

(二)“出世”得自在洒脱

王国维先生给予《蒹葭》“最得风人深致”的盛赞,想必是因为其不但意境凄美,而且风格隽永,它只是平和地娓娓道来,而非激动不忿地谩骂指责,不是阴阳怪气地挖苦讽刺,更没有苦大仇深地埋怨懊悔,在纷乱的世道下,却仍能保持一丝“出世”的潇洒,才是“风人深致”的可贵之处。

《烝民》有郑玄笺云:“穆,和也。吉甫作此工歌之诵,其调和人之性,如清风之养万物然。仲山甫述职,多所思而劳,故述其美,以慰安其心。”可见其本义是尹吉甫赞美仲山甫对周王室的辅佐之功,唯独谢安将它归为“雅人深致”,可以想见,比起高居庙堂的建功立业,功成名就后“事了拂衣去”的洒脱自在才是谢安内心深处的渴求。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雅人深致”不仅仅蕴含着飘逸出尘的艺术精神,更暗含着中国几千年以来儒家所赞成的“出世”精神,这种文化品格和政治理想才是儒家士人终极的政治情怀和使命追求。而谢安欣赏《抑》中的“远犹辰告”一句之原因,王夫之在《诗广传》中有过详细论述:“‘訏谟定命,远犹辰告,谢安之所服膺也……得卫武公之心者,其唯安乎?相赏而不相违,得之于心赫之表矣。”即“远犹辰告”表现的是一种君子之态,是一种悠游自在与从容不迫,也正是因为谢安自身人格之洒脱不拘,才能拥有在淝水之战中表现出的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胸襟,也才会欣赏到卫武公这句诗中的“雅人深致”。因此,“风人深致”在“出世”维度上展现的是洒脱不羁的畅快胸襟。

从《人间词话》的“出”与“入”来再探“风人深致”,可以发现,与其说它是一个单薄的审美概念,不如將之视为一个多维境界,它内里承载着诸多审美要素,包含着无穷意蕴同时又不乏含蓄婉转,不仅仅是文字语言的品赏玩味,更在乎作者本人的思想表达,它要求作品表达与作者风格合一,既有关注当下、关怀人间的“入世”观,又有超逸出尘、理想高邈的“出世”点,深度与力度并重,美学与哲思共存。

可以和王国维先生的评论相互印证的是清人牛运震《诗志》中的观点,他说《蒹葭》是“《国风》第一篇缥缈文字。极缠绵,极惝恍,纯是情,不是景;纯是窈远,不是悲壮”。今人佛雏评论王国维先生的观点时也说:“他十分赞许‘《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大抵就在,这首诗中仿佛含蕴着对人生‘彼岸之一种亲切的向往,深情的呼唤,以及朦胧的体认……如同王氏说的:‘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终古不过一理想而已矣。”牛运震和佛雏的观点与王国维先生的看法颇为相似,两相参照,或许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最得风人深致”之语的独特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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