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药文化认同影响个体动机性推理
2022-12-13陈丽君汪新建
刘 颖 陈丽君 汪新建, 3
(1 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职业教育学院,天津 300222)(2 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福州 350108)(3 南开大学心理学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
1 引言
人们经常发现有些人很难被说服,即使面对确定的事实他们也不愿改变与事实相左的想法,依然认为自己是对的而别人是错的。这一现象其实反映出认知过程中的一种偏见,即“动机性推理”:由于不同个体预有信念不同,受不同动机驱动,在信息提取、分析、处理过程中出现自我服务偏差,导致人们从相同的信息中得到不同推理结论的现象(Epley & Gilovich, 2016; Gilovich & Ross, 2016; Kunda, 1990)。
许多研究已经发现动机性推理会妨碍人们对具体问题的理性分析。例如,人们在找工作的过程中会因为招聘启事中出现对应聘条件模糊不清的表述,而不能结合自身实际状况进行评估,反而盲目地认为自己格外值得被聘用并获得高薪资(Kappes et al., 2018);在政治观点上,很多研究发现人们会根据自己的偏好挑选政治信息(刘颜俊, 廖梓豪, 2022),面对有争论的政治事件时,不同党派的成员虽然能够正确地认识积极或者消极事件,但是在讨论归因的时候会产生巨大分歧,双方都倾向于将积极事件归因于自己党派支持的领导者,而将消极事件归因于敌对阵营的领导者(Bisgaard, 2019; Flynn et al., 2017);在公共议题讨论中,如美国的枪支管理问题,虽然人们对枪击事件有共同的恐惧,但是争论双方却会从不同的角度解读枪击事件,以支持或反对枪支管制立法(Pierre, 2019)。
同样地,动机性推理也会妨碍人们在医疗健康领域的理性分析, 甚至妨碍人们纠正对有关医疗健康的不正确认知。医疗健康领域更加重视人们对复杂问题进行有效推理的能力,包括判断获取的信息和提出的主张是否一致, 正确区分真实信息和虚假信息, 以便做出明智的决定(Hamilton et al., 2017; Shah et al., 2017)。人们在寻求或者接收有关健康的信息时,可能会因为感受到威胁而采用动机性推理以进行自我防卫, 从而导致其忽视、回避甚至怀疑对其健康构成威胁的信息(Chasiotis et al., 2021; van’t Riet & Ruiter, 2013),进而妨碍其对医疗健康有关问题做出理性决策。Kunda(1987)发现,在要求研究对象读了一篇声称咖啡因会给女性带来健康风险的文章后,摄入大量咖啡因的女性比摄入少量咖啡因的女性更不相信这篇文章的信息,而对男性则没有这样的影响,尽管他们和女性一样对咖啡因有先验认知。van Stekelenburg等人(2020)在纠正关于儿童疫苗接种和食品安全的不正确认知的研究中,通过使用指导语要求实验参与者从自己观点的角度出发或者从公正无私的角度出发阅读不良认知纠正材料,发现在儿童疫苗接种和食品安全两个主题当中,从自己观点出发的参与者在接受校正信息的传播方面比另一组的参与者都要差。
动机性推理对日常生活中个体的态度与行为有普遍的影响,这使我们有必要对影响动机性推理的因素进行分析,从而寻找减少或者抑制动机性推理的途径。人们一般会认为,个体理性分析的能力和受教育程度有较强的相关。但关于动机性推理的研究发现,科学素养或知识水平并不能够显著影响人们的动机性推理,反而可能是科学素养越好、知识水平越高的人越容易产生动机性推理,在一些问题上产生严重的两极分化(Kahan et al., 2017)。实际上,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文化认同是使人们不自觉地产生动机性推理的原因之一。文化认同是民族认同或者社会认同的一部分,表现为对共同文化或者祖先的寻根(Hall, 1989)。Kahan等人(2017)就将产生社会争论的原因归结于身份认同的需要,认为文化冲突使公众在理解与科学有关的决策时能力失效,出现动机性推理,避免自己产生有悖于所在群体的观点,以维护群体身份。关于越南大量使用犀牛角入药的研究就验证了这一观点。研究者发现,即使缺乏科学证据证明犀牛角的药性和有效性,在越南本土的文化和社会规范影响下,越南消费者仍将其视为灵丹妙药(Nguyen et al., 2020)。国内一项关于辟谣的研究也发现,辟谣信息有可能会威胁人们的自我身份认同,进而导致人们坚持相信谣言(熊炎, 2021)。
那么,在中国文化背景中,人们是否也会因为文化认同而在中医医疗有关问题上不自觉地出现动机性推理? 中国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之间的争论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刘理想, 2007; 张效雷, 2007), 公众至今还是会因为某些刺激线索的出现而讨论甚至争吵,如是否应“废医验药”,青蒿素的发现究竟是归功于现代医学还是中医等。在中西医的争论中,能够发现存在群体内认同趋同、而群体间观点极化的现象(刁蓉艳, 杨柳青, 2013; 谢茂松, 2020; 张玲, 张勇, 2019)。中医药文化认同是影响中国人中医医疗健康决策的重要因素,它既是传统文化熏陶的结果,也是近年来政府相关政策大力支持的结果。国务院2016年印发了《中医药发展战略规划纲要(2016—2030年)》,把中医药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为此,本研究关注患方中医药文化认同是否会导致其在中医医疗有关问题上出现动机性推理。研究将中医药文化认同定义为“个体对中医药文化特征(事项)的接纳,这种接纳具体表现为人们对中医药文化特征内容和形式的认知、情感和行为”(潘小毅等, 2019)。本研究认为患方的中医药文化认同会导致其在回答中医医疗有关题目时产生动机性推理,如果患方回答完问题之后立即收到关于其回答是否正确的信息,患方也会根据自己的中医药文化认同判断该信息是否符合其预有信念,并在评价信息信任时出现动机性推理。
为此,本研究设计了一组自编题目,实验1为二因素混合实验设计,其中参与者的中医药文化认同程度为被试间因素,自编题目的中医药正负线索为被试内因素,检验了中医药文化认同是否会导致参与者在中医医疗估值题目上产生动机性推理;实验2为三因素混合实验设计,在参与者完成实验1的题目估值后马上给出反馈信息(“高于估值”或者“低于估值”),要求其评价对所给信息的信任程度,其中中医药文化认同和反馈信息为被试间因素,中医药正负线索作为被试内因素,检验参与者在评价反馈信息可信性时是否也会出现动机性推理。研究要求参与者同时完成实验1和实验2。
2 实验1:中医药文化认同与中医药正负性线索对动机性推理的影响
实验目的在于利用自编中医医疗估值题目,检验患方关于中医药文化认同的预有信念是否会导致其在积极、消极或没有中医线索的中医医疗估值题目上产生估值推理偏差。
2.1 方法
2.1.1 被试
使用G*power计算样本量,使用F检验中的ANOVA被试内重复测量设计进行测算,设定effect size为0.25,预计统计检验力1-β为0.95,按照预测因素有一个三水平的组间变量和一个三水平的组内变量,得到计算计划样本量为54人。通过线上实验收集到参与者200人,平均年龄为32.97岁(SD=8.35),最小为25岁,最大为65岁。其中男性91人(45.50%),女性109人(54.50%)。
使用中医药文化认同量表的统计结果对参与者得分进行排序,将得分最低的25%、共50人划为低中医倾向组,将得分最高的25%、共50人划为高中医倾向组,剩余50%、共100人划为中立组。
2.1.2 材料与工具
参考Gürçay-Morris(2016)的研究,使用自编估值题目作为测量材料(见附录),记录并研究参与者根据题目线索进行估值的准确性。实验中编制了七个题目,每个题目字数在150±7左右,根据是否有中医药线索及线索的性质,分为三类,其中经度估计和随机数估计为控制题目,医保药品、执业人员和医院数量题目作为中医积极线索,不良反应题目和说明书题目作为中医消极线索题目。
采用潘小毅等人(2019)编制的中医药文化认同量表测量参与者的中医药文化认同。该量表共18个题目,分认知、情感和行为三个维度,采用5点评分,总分越高表明越认同中医文化。本实验中该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95。
2.1.3 任务和程序
本实验为3(中医药文化认同:高/中/低)×3(中医药正负性线索:积极/消极/控制)混合实验设计,因变量为被试对中医药相关题目的估计值与准确值之间的差值。通过Credamo数据收集平台收集数据,实验完成后参与者会收到8元报酬。
步骤1:要求实验参与者填写个人信息,并完成回答中医药文化认同量表。
步骤2:向实验参与者依次呈现七个测量题目,要求参与者分别进行推理估计。告知研究参与者“每个题目的内容都来自真实的新闻或者报告,但其中给出的信息并不完整,需要您根据要求,结合已有知识与经验,写出自己估计的答案,越准确越好”。
步骤3:最后呈现七个题目的参与者估值和正确答案页面,解释研究目的并告知其领取报酬。
2.2 结果
2.2.1 中医线索题目和控制题目估值差异检验
对研究参与者对测量题目的估计值进行统计,并计算估计值与正确答案之间的差值,将其标准化后作为偏差程度的指标,结果见表1。
表1 实验参与者估值偏差描述统计(N=200)
分别计算中医积极线索、中医消极线索和控制题三类题目标准值的均分,生成三个新的变量,分别是中医积极线索题得分(M低=-0.30,SD低=0.75;M中=0.04,SD中=0.76;M高=0.22,SD高=0.72)、中医消极线索题得分(M低=0.20,SD低=0.82;M中=0.01,SD中=0.71;M高=-0.22,SD高=0.75)和控制题得分(M低=-0.02,SD低=0.68;M中=-0.02,SD中=0.78;M高=0.06,SD高=0.71),将中医药线索作为组内因素,将研究参与者的中医药文化认同作为组间因素,进行两因素混合方差分析。
对本实验估值偏差的组间差异进行检验,发现在中医积极线索题目中,估值差异主要出现在医保药品和执业人数两个题目上,都是高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的估值显著高于低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的估值;在中医消极线索的题目中,估值差异主要出现在不良反应和说明书两个题目上,都是高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的估值显著低于低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的估值。根据分析结果,制作不同中医药文化认同程度参与者得分差异图,见图2。
图2 不同中医药文化认同在各个估值问题上的估值偏差差异
2.3 讨论
不同水平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之间的差异主要表现在中医积极线索和消极线索题目上,即在医保药品、执业人数这些高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希望比例更高的题目上,高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的估值显著高于低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在不良反应、说明书这些高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希望比例更低的题目上,高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的估值显著低于低中医药文化认同参与者;在控制题上则没有显著差异。这表明人们不同的医疗倾向对于估值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有中医线索条件下。也就是说,参与者在有中医线索的估值题目上出现了动机性推理。
3 实验2:中医药文化认同与反馈信息对动机性推理的影响
实验1发现参与者不同水平中医药文化认同会影响其估值偏离正确答案的方向和程度,并且验证了自编题目的有效性。实验2在此基础上,在参与者完成每次估值后马上提供“高于估计值”和“低于估计值”两类反馈信息,测量参与者对该反馈信息的信任情况,以进一步确证中医药文化认同造成的动机性推理的具体表现。
3.1 方法
3.1.1 被试
与实验1相同。使用G*power计算样本量,根据F检验中的ANOVA被试内重复测量设计进行测算,设定effect size为0.25,预计统计检验力1-β为0.95,按照预测因素有一个三水平的组间变量、一个二水平的组间变量和一个三水平的组内变量,得到计算计划样本量为72人。实验1收集样本200份,符合统计检验力要求。
3.1.2 材料与工具
与实验1相同。
3.1.3 任务和程序
本实验为3(中医药文化认同:高/中/低)×2(反馈信息:高反馈/低反馈)×3(中医药正负性线索:积极/消极/控制)的混合实验设计,因变量为参与者接受反馈信息后对反馈信息的信任度。参与者同时完成实验1和实验2。
步骤1:与实验1相同。
步骤2:参与者完成实验1题目板块要求的估计任务之后,呈现反馈板块,在反馈板块中进行随机设计,随机给予“高于”或“低于”参与者估计值的反馈,并告知其“每个题目之后都有反馈信息,告知您所猜测的数字和正确答案之间的大小关系,但是反馈信息有可能为真也有可能为假,需要请您在阅读完答案之后根据已有知识和经验进行评估”,要求参与者用0到10进行评价,0表示非常不信任,10表示非常信任。
步骤3:与实验1相同。
3.2 结果
3.2.1 中医药文化认同与反馈信息类型影响反馈信息评价
计算研究参与者对反馈信息的信任评分作为信息信任指标,见表2。
表2 参与者信息信任描述统计(N=200)
为比较不同中医药文化认同水平的参与者在完成不同类型的估值题目后对反馈信息的信任程度,根据题目类型逐类分析。
(1)中医积极线索题目
图3 不同分组在医保药品问题上的反馈信息信任
对中医执业人数和医院数量两个题目反馈信息的信任程度评价进行分析,结果显示反馈信息主效应、不同中医药文化认同的主效应以及二者之间的交互作用都不显著(ps>0.05)。
(2)中医消极线索题目
图4 不同分组在不良反应问题上的反馈信息信任
图5 不同分组在说明书问题上的反馈信息信任
(3)控制题目
对经度和随机数两个题目反馈信息的信任程度评价进行分析,结果显示反馈信息主效应、不同中医药文化认同的主效应以及二者之间的交互作用都不显著(ps>0.05)。
3.3 讨论
不同中医药文化认同水平的参与者在积极和消极中医线索类型的题目上,对于高低反馈信息的信任程度存在差异。在积极线索题目上,高中医药文化认同的参与者相对于中低中医药文化认同的参与者,对于高反馈信息的信任程度更高;在消极线索题目上,高中医药文化认同的参与者相对于中低中医药文化认同的参与者,对于低反馈信息的信任程度更高;在控制题目上,不同中医药文化认同程度的参与者对反馈信息的信任差异不显著。
4 讨论
本研究通过操纵中医药线索出现与否,发现人们的中医药文化认同会影响其在中医医疗估值题目上的表现;同时,通过操纵估值后所反馈的信息是顺应还是反驳参与者的预有信念,发现参与者的中医药文化认同会影响其对于估值后反馈信息的信任。这证实了文化认同对动机性推理的作用,展示了其在中医医疗健康领域的具体表现形态,并对其成因进行了理论解释。
在有目的的动机性推理过程中,人们根据不同的目标产生不同的动机,所产生的动机则通过影响信息的搜索和观念的构建起作用。同时,人们可能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完成这一过程,甚至陷入“客观性错觉”,即认为自己是客观公正的,却没有意识到个人所产生的有目的的动机已经在影响信息搜索和观念构建的过程了(Greenwald, 1980; Pyszczynski & Greenberg, 1987)。本研究正是通过有中医药积极或消极线索的估值题目,引导参与者调用个人与中医药文化认同有关的经验,再通过估值的高低反映出其对中医药文化认同的程度。研究发现,中医药线索自身引起的动机性推理已较明确。已有研究认为动机性推理是人们在面对威胁性信息时的一种自我防卫手段(Chasiotis et al., 2021; van’t Riet & Ruiter, 2013),本研究的结果支持了这一解释。通过在估值后提供“高于估计”或者“低于估计”两类信息,我们发现简单的、不加数据或者理论支持的信息就已经能够产生威胁个人文化认同的效果,人们不能够忍受与自己预有信念不一致的信息,而会轻易接受与自己预有信念一致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任何不一致的信息都会使人们产生威胁感和防卫心,从而抗拒新出现的、与自己预有信念不一致的信息。因此我们在进行信息纠正或者信息传播时,需要有针对性地加工材料,处理好其呈现方式,以最大程度降低威胁感为主要目标。
本研究结果也有助于理解现在的中西医之争。中医药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代表,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中医药市场蓬勃发展,中医药产值不断增长,也逐渐走向国际化,但是对于其功效和安全性的争议从未中断(Xu & Xia, 2019)。现代医学主张通过随机对照实验和可靠的数据来评估疗法和疗效,但是中医的理念和疗法并不能完全满足这一要求,因此中西医之争也常常会转变为对科学理解能力高低的争论,中医的反对者和支持者都认为对立方由于缺乏基本的科学理解能力才持有目前的观点。但是以往研究已经发现,高科学素养和高受教育程度的个体对有争议的科学话题的看法可能会更加两极分化(Drummond & Fischhoff, 2017),并且文化认同会导致人们在理解科学有关问题时出现能力失效(Kahan et al., 2017)。本研究就发现中医药文化认同会导致人们在估值和信息评价中出现动机性推理。这启发我们,提升人们的科学理解能力并不能有效弥合双方之间的冲突,而是应该寻找途径,切断有争议议题与文化认同之间的关联,充分调动人们的科学素养和能力,促使人们对有争议问题做出客观判断。
本研究也存在一些局限。首先,采用自编工具,在工具设计、内容表述等方面考虑不够充分,存在信效度难以评估的问题。其次,对中医药文化认同的划分比较粗糙,没有对参与者先验观念的强度和稳定性进行有效控制,因为美国一项关于政治信仰的研究中发现先验观念越强、相关知识越完善的参与者越容易受到动机性推理的影响(Taber & Lodge, 2006)。最后,从研究内容来看,分析了不同中医药文化认同的参与者对反馈信息的信任评价,但是对于反馈信息的内容、性质、强度、数量等变量没有进行操纵。而美国一项关于候选人负面信息对选民态度影响的研究发现,负面信息不能有效促使人们改变原有选择,反而可能会让选民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只有当负面信息的数量积累到一定程度,选民才会开始考虑重新选择(Redlawsk et al., 2010),因此想要达到影响已有态度、使人们接受与已有观念不一致信息的目的,需要从反驳信息本身的数量和质量出发,这有待后续研究的进一步检验。
5 结论
个体的中医药文化认同会导致其在中医医疗估值题目上出现动机性推理:在中医积极线索题目上,高中医药认同水平参与者的估值更高;在中医消极线索题目上,低中医药认同水平参与者的估值更高;在评价估值后反馈的信息时,个体更倾向于认为与其预有信念不一致的反馈信息是假的,而与其预有信念一致的反馈信息评价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