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心里躲一躲

汤汤

木零七岁了，到了被大人们派往傻路路山包取宝贝的年龄。从年初开始，大人们就教他说四句话：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一会儿吗？

我还是冷，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

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木零从春天背到冬天，终于背会了。在这个叫底底的村庄里，木零是个很不出众的孩子。

离底底村不远，有个小小的山包，那就是傻路路山包。傻路路是什么呢？是一些很傻很傻的鬼。可是傻路路那么傻，大人们却不敢靠近那个小山包。因为，傻路路不喜欢大人，听说他们见到大人，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傻路路们只喜欢孩子！

大人们说，每一个傻路路的心上都有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珠子。那珠子，很值钱哦。

冬天里，木零要被大人们派往傻路路山包去了。

一

冬天，太阳总是很懒的，迟迟不肯露面。木零在浓浓的雾气里向傻路路山包走去。他浑身颤抖得厉害，按照大人的意思，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还光着脚。

他哆嗦着爬上山包，哆嗦着走进傻路路的村庄，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在那扇门前顿一顿。门“咯吱”便开了。

站在木零面前的是傻路路吗？他长得和人差不多，比木零的爸爸还高，穿着长长的灰袍子。啊，一点都不可怕！并且，木零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傻路路的眼睛——这样光芒四射的眼睛，好像远远城市里的霓虹灯一样璀璨，含着愉快而温和的笑。

哦，光芒。木零在心里给他取了名字。

“你这个孩子，怎么穿这么少呢？会冻坏的呀。”光芒一把抱起木零，扯开灰袍子，裹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怀里好温暖，木零真愿意一直这样被他搂着。可是他想起爸爸教过的话，于是说：“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光芒笑着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他一把把木零送进衣柜。

中午，光芒给木零送了午餐，是一个小萝卜。“你叫什么名字？”“木零。”

吃了中饭以后，木零说：“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一会儿吗？”“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光芒把木零从衣柜抱到火炉前，木零的脸一下被烤暖了。

晚上，光芒困了，躺到床上。木零说：“我还是冷，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光芒笑着把他抱到床上，塞进热烘烘的被窝里。木零说了第四句话：“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光芒略略犹豫了一下，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把木零抱到胸前，那是他心脏的位置。“底码米拉去心里，你就进去了；底码米拉快出来，你就出来了。”他温和地对木零说。

“底码米拉去心里。”木零轻轻念道，其实这句咒语他早就知道。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柔软和温暖把他包围了。木零真的到了光芒的心里，他看到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像鸡蛋那么大的珠子。他用双手捧起它，说：“底码米拉回家里。”

木零回家了。爸爸妈妈大喜过望，他们说：“好大啊！我们小时候从没有采到过这样大的珠子呢。木零，你真是太棒了！”

木零的心里，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闷闷的感觉，立即被骄傲替代了。

二

底底村的孩子，从七岁一直到十一岁，都要去取宝贝的。

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的冬天，木零遇见的都是光芒。大人们说过，不要找同一个傻路路。可是木零转来转去，每一次遇见的都是他。

每一次，光芒都不认得木零。“你叫什么名字？”“木零。”

每一次，光芒都给木零吃小萝卜。他眼睛里的光芒一年比一年少，他心里的珠子也越来越小。

木零最后一次去光芒的心里，采下的珠子只有芝麻那么大了。那时，木零突然打了个寒噤，一颗泪珠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他想，傻路路为什么这么傻呢？

十一岁之后，木零就不能再去傻路路那里了，这是底底村的规矩。从那年开始，木零的心总是冰凉冰凉的。虽然心总是冰凉冰凉的，但木零还是一天天长大了、成年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转眼到了七岁。

就在木零要送孩子去傻路路山包的前一天晚上，有人敲门。一开门，木零就看见了光芒。

霎时间，木零被深深的不安包围了。

傻路路讨厌大人，怎么会来到人住的村庄？他来干什么呢？

光芒穿着灰灰的袍子，睁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神空洞，好像两口已经干涸许久的深井，绝望而茫然。木零想起第一次见到光芒时，那曾是一双多么璀璨的眼睛啊。

木零的心仿佛从很尖利的东西上划过：“你……你来干什么？”

光芒说：“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就像小時候木零对他说的那样，一字不差，这话听起来多像一个阴谋啊。木零稍稍犹豫了一下后，点点头。

不久，衣柜里传出了光芒的声音：“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一会儿吗？”

木零说：“当然，为什么不可以？”他有点想发笑了。光芒说，他敲了很多户人家的门，那些门，“咯吱”开了，马上，“咯吱”又关了。谁都没有让他进去。光芒说，傻路路们要搬家了。因为，小山包上的日子越过越不幸福。他们要搬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光芒还说，他心里留着一样东西，十几年了，不知道是谁留在那里的……

夜深了。“我还是冷，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光芒说。木零忍不住笑起来：“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接下来，你会这样说吧——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光芒说。

“我的心冰凉冰凉的，并不是取暖的好地方。”木零说。

“其实……我是想到你心里去看看。”

“我的心里能进去一个人吗？”

“能的，我是鬼啊。”

木零想，那就进去看一看吧，我的心里除了冰凉，难道还有什么宝贝吗？

“底码米拉去心里。”光芒念道。话音刚落，他不见了。他真的进入木零的心了吗？木零的心，顿时沉甸甸的。

木零坐在火炉前，等他出来。他等了很多天，也没有等到。光芒不出来了吗？难道他也像木零小时候那样，从心里取走某种东西，不说一声再见便悄悄溜走了？

过了七八天，木零听到一声“底码米拉快出来”，光芒站在了他面前，一双眼睛很亮很亮，像远远城市里的霓虹灯那样璀璨。

“你在我心里待了这么久啊。”看到光芒，木零抑制不住地高兴，“我的心里有什么呢？”

“有一颗珠子，圆溜溜、亮晶晶的，有鸡蛋那么大。”

啊？木零不由得惊诧起来。

“那颗珠子上，充满了你的记忆，从小到大。”

木零的脸腾地红起来。

“你叫木零吧。

“你曾经到我家里去过吧。

“你拿走了我心里的五颗珠子。一颗比一颗小，对吧？

“你最后一次到我心里，流下过一滴眼泪，留在我心里的，就是你的眼泪啊。”

这些都在我心里存着吗？木零想，确实，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每一个鬼的心上，都有一颗珠子，你们人也是的。每一颗珠子，凝着快乐、悲伤、平常、不平常的记忆。你小时候拿走的，就是我的记忆啊。

难怪我的心里总是那么空洞，总是那么茫然。”

“我看到你在心里把我叫作光芒，对吧？我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天亮时，光芒走了，傻路路们的搬家行动从这天早上开始。木零，再见！光芒，再见！

也许，永不能再见了。但是就在那个很冷的夜晚，木零的心找回了温暖的感觉。

（摘自《挖·宝藏短篇》，人民文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