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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葫芦老师

2022-12-12陈小莉

青年文摘 2022年4期
关键词:阎王老爹上学

陈小莉

何如松,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的性格有多少相关度,反正,何老师的性格,正如他的名字:冷峻如松。

老师的冷, 表现在严肃,不苟言笑。是的,他从不对我们笑,偶尔不得不与同事笑,在我看来,笑得那么僵硬、那么古怪,倒不如不笑的好。

一个严肃不笑的男老师,对于我们那帮乡下的野孩子来说,并不是件坏事。成天琢磨上房揭瓦的野小子,一见他,如掐翅的蚊子,再也嗡嗡不起来。

一个个耷拉了脑袋,垂了双手,装起乖乖仔来;那些野丫头呢,原本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一见他,如老鼠见了猫,顿时噤了声,低眉顺眼装乖女。只是,等他一转身,胆大的妹子小声一句“呸,何阎王”,大家便捂嘴憋笑,又挤成一堆。

他的语文课堂当然是纪律绝好。有时趁他正在黑板上龙飞凤舞,不知死活的家伙探头刚要开声,那捏着粉笔头的三指当即定住,只见他头侧耳支,肩背僵硬如山,其势如箭在弦——谁能担保那粉笔头不会秒变成箭? 教室里那个静啊, 真是: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可我不怕他。

按他的规矩, 上学迟到,要罚扫教室。

我上学的路太远。有多远,我说不上来,反正是,天刚蒙蒙亮就出发,走走停停(因为常常闹肚子疼,不得不捂着肚子蹲下来,等缓过劲才能继续走),总要一两小时才能到。所以,上学迟到是我的常态。

刚开始,他好像没注意到我。可我实在是个迟到专业户,且常常错过整个早读。他就罚我放学后留下来打扫教室。

我望着窗外天色将晚,又急又委屈。可我是个闷丫头,不解释,不申辩,只把一肚子怨气,全撒在那个带午饭的把缸上——把缸就拴在破旧书包带子上——我一边扫,一边故意放肆甩屁股,把个破把缸,左一下,右一下,“哐当、哐当”甩到桌凳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这声音当然把“阎王”引出了“洞”——他的寝室就在教室后面,与教室一门相通,正是现在一般教室后面放清洁用具的杂物间。他用他惯有的犀利目光盯牢我,双唇紧闭,牙关紧咬,背扣一双手,立定如石雕,“嵌”在门框里。

我才不怕!心里骂他“没良心”,把个后背随他盯,自顾自“哐当、哐当”一路扫。总算把教室收拾完毕,便逃也似的飞奔出教室——眼泪随即滚下来。

还没跑几步,听得身后有单车的声音。我警觉地一回头:是“阎王”!正骑着他那破单车。哼,刚才不怕你,难道现在还会怕?!我便不理他,也不再跑,放慢脚步走,看他要怎样。他下了车,不言不语,只推车尾随,总保持10来步的距离。

不到半小时,天就全黑了。要在以往,我定會害怕得哭出声来。怕什么呢?我有四怕:怕鬼,怕蛇,怕狗,怕疯子。可今天一点都不怕,因为,他竟然一直跟着我,只是,一对闷葫芦师生,真是绝配:谁也不出声!一路上,除了我的把缸偶尔发出擦碰声,便是他费力推车的喘气声,以及车轱辘挣扎在土石路上,发出“嘎哒、咣啷”的呻吟声。

没料想,他竟然一直跟去了我家。

快到家时,于朦胧的夜色中,正在塘边菜地边淋菜边等我的老爹,丢下长柄水勺,喊:“哎呀,回来了!”这才发现我身后还有个“尾巴”。

老爹以为他专程护送我,感激得声音直抖,忙不迭称他“何主任,何主任”——大概只有称他主任(班主任),才能极尽感激与尊敬。

我把“尾巴”甩给了老爹,如释重负,便绕过他俩,跑进家门。

许久,爹进门来。“他呢?”我问。“走了。”爹又说,“好人啊!”

我在想,他肯定没吃晚饭,摸着黑,大概也骑不了车,这一路再推回去,又要一两小时,不知要饿成什么样。但转念一想,谁叫他自己要跟来,活该!这么想便觉心里好受些。

自此以后,迟到仍是我的常态,而他偶尔看我的目光,虽仍无笑意,但似乎多了些怜惜之类的东西。当然,罚扫的事情不再有,就是轮到我们小组值日,他也会闷声不响接过扫把,强令我快走。

也不知那天他同老爹说了些什么。打那以后,他便常常于反手踱步的悠悠巡堂时,在“唧哩哇啦”满是乡音的朗读声中,在经过我座位的当儿,不偏不倚,正好掉下一期杂志到我的课桌上。这时候他总脚不停、眼不看,嘴更什么也不说。我不看也顾不上看他耸肩驼背瘦而硬、悠然前去的身影,强压住蹦到嗓子眼里的心跳,手做贼般将书闪进了抽屉,嘴虽仍旧“唧哩哇啦”不住口,但全副心思只听向那下课的铃声。下课铃声一响,我便饿鬼扑食般抓出书,顿时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个被书香吞没融化的我了。

他下的什么“蛋”呢?记得是他自费订的《萌芽》《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之类文学启蒙杂志。在当时的乡村中学,这些杂志是最奢侈、最稀罕的读物了。通常崭新书页上的第一个指纹,便是我的,而我,也总是被那书里散发出来的油墨香,熏得打战。

初中三年下“蛋”还“蛋”,定时准点,不知何故,师生俩始终只字未提:我没说过一个“谢”字,他也没在我的评语本、留言簿上,写下只言片语的鼓励话。但我心里是有话的,我说:老师,等我,等我长大了、工作了、有钱了,等你老了,我会来看你,我不会不管你的。我固执地兀自认为,以他的牛脾气,一定是孤苦贫困终老。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几十年里,我虽常常会在独处时,想起他下在我桌上的那些“蛋”,想起他的沉默寡言,想起他的清亮眼神,想起他高高突起的眉骨和紧抿的双唇,想起他瘦硬的背影,却一次也没再见他。

有一次放假回老家,我特意绕道将车开进学校。学校自是物换人非。那天碰上一位回校办事的年轻教师,当我问起“何如松”这个名字时,小伙子憨憨地摸着脑袋,说:“有这个人吗?我没听说过。”

这几年借由微信,几十年都无消息的初中同学重聚。他们热烈地向我提起何老师,说他还健在,说他也还过得好,说前不久同学们还去过他家,并且,同学中钱多心热者,硬塞给他崭新昂贵的手机,强换下他略显廉旧的衣裤,然后大伙儿热切地问我:“老师就住在附近不远,带你去看看?”

得了老师的消息,我自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说不出的欢喜与放心,却在多金热情的老同学面前,生起酸腐与落寞来,支支吾吾地回:“那好啊。以后……以后吧。”

可直至如今,我也没能鼓起勇气去拜访老师——我真不知道,当年没言谢,如今再见,又该说些什么呢?一般应酬的话吗?我宁可不说。而久压心底的话,似乎早已不必。

老师,您过得好就好,学生仍旧在心里,遥祝您健康长寿,安享晚年。

(摘自《佛山文艺》2021年第12期,陈卓今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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