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打工小说女性群像的当代意义
2022-12-12薛晓霞
薛晓霞
(榆林学院 文学院,陕西 榆林 719000)
“打工文学”于20世纪80年代逐渐显露文坛,到现在已有四十来年的时间,这期间无论是作家的迭出还是创作的丰盛,无不引发文坛乃至读者的充分关注。在打工文学中,打工小说的创作蔚为可观,涌现了一大批作家,如王十月、刘庆邦、盛可以、刘继明等。在诸多作家的小说创作中,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于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女性身上,用文字的方式表述这些女性离开乡土生活,在城市打工生活中的拼搏与挫折以及其内心精神状态。
在众多的打工女性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新时期“城”与“乡”的对立融合,更可以体悟到底层民众,尤其是底层女性生活的不易与艰难,她们作为女性这一特殊群体的精神状态和幸福想象。
一、现实物质困境中的苦苦挣扎
新时期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的逐渐加速,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入城市谋生发展,其中农村女性显然是打工者的生力军。在这类女性形象中,她们有的为生活所迫背离“乡土”、有的寻求独立与尊严而逃离宗法农村、有的怀揣美好理想“向城求生”。无论何种缘由,她们总是面临着严峻的现实物质困境,要拼尽全力、甚至牺牲一切来获取生的权利,在这群背景离乡的打工女性身上,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转型期社会的步履维艰以及国家经济快速发展的种种社会表象的无奈与心酸。
乡村女性大多没有文化,不曾受过教育,在社会中处于弱势群体,进城打工也只能是从事一些诸如保姆、洗头女、女招待、废品收购员、按摩小姐、女工等被城市人所轻视和不耻的卑微工作。作家罗伟章的小说《大嫂谣》讲述了“大嫂”在丈夫患病、儿子上学的双重经济压力下,决计“向城求生”的打工体验。小说写到大嫂只身一人来到城市打拼,她没有年轻强壮的身体,也没有文化,只能靠苦力挣钱,最后大嫂在一个建筑工地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她和一大群男性民工一样,住简易房,吃没有营养可以快速且省钱填饱肚子的饭,她也像所有男性民工一样干最累的活,最终大嫂没能熬过如此繁重脏累的工地劳作,在一次上工时由于体力不支,劳累过度突然摔倒,身体受伤,最后失去这个唯一接纳她的建筑工地的工作。之后的大嫂也不能就此回家,而是要继续留在城里寻找工作挣钱养家,大嫂无依无靠只能在城市靠捡拾废品垃圾养活自己、贴补家用。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正是农村经济来源的萎缩和艰难困苦的现实物质基础,迫使大嫂离开农村进城寻求好的出路,而农村女性迫于生计问题走上打工之路,也便注定是一条艰难而多辛的路,城市的打工生活并非轻而易举,大嫂需要付出男人般的苦力才能在打工一族中挣得一份辛苦钱,无论是农村生活亦或是城市的打工生活,都将给予这类女性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正如学者费孝通所说:“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的兴起和乡村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情的两面。贫困依然是乡村固有的特征,生存是乡下人永痕的主题。”[1]相对与大嫂的磨难来说,《女佣》中的杜秀兰看似过的要轻松一些,她进城做了保姆这样一份看似较为轻松的工作。杜秀兰在主人家整天就做一些照顾人的工作,做饭、扫地、烧水、烫衣服,这些她都可以胜任,无非都是女人家常干的一些活。但是生活并未给女性一条光明的出路,压倒杜秀兰的却是地位低下、没有尊严的保姆生活,甚至还要忍受男主人对她身体的窥视和占有,最终杜秀兰在金钱与尊严的双重绞杀中放弃了坚持与希望,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乡下姑娘李美凤》中的主人公李美凤,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离开农村进入城市一家私人制鞋厂打工。每天重复着工厂简单机械的劳作生活,这使她感到无比乏味和厌倦,感觉自己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械。即使这样的生活李美凤也不能平安度过,最后在工厂老板的威逼利诱下献出了身体。《傻女香香》中母亲逼着自己的女儿香香用身体去换取金钱,香香千方百计逃出农村的家庭,来城里谋生。她没有文化,也不会任何技能,甚至有点傻傻的,要养活自己只能做最脏最卑微的收废品工作。但香香不怕,她用捡来的废品收拾整理清洗过后,来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和生活条件,诸如旧电视机、破床甚至是破旧的衣物,这些在香香看来都是宝贝。可以说,香香的住处是用城市人的废品和垃圾东拼西凑而搭建的,非常简陋。香香和很多打工者一起住在这里,她每天早起晚睡,挨门挨户地去收废品,虽然香香任劳任怨,但由于工作的劳累肮脏,她总会受到城里人甚至是其他打工者的嘲笑和戏弄。这就是香香逃离农村之后在城市中的生存状态,非常卑微地过着艰难困苦屈辱的生活,没有高的收入,没有城市的认可,更不可能回到属于自己的“乡土中国”。但物质的艰难和现实的沉重并没有使香香挫败退缩,反而使她更加坚定了留在城市的信心,她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城里人一样过着富裕、舒适而自由的生活,过上真正的现代生活。《回来》中的阿珍和阿莲,她们进城打工都受同一个目的的驱使,那就是挣钱养活自己,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而进城的打工生活也并不像想象中的轻松和愉快,现实给予她们的路还很长。上述打工女性无论是在生我养我的故乡还是在打工的别乡,物质生活的压力伴随着她们一生,养家糊口成为她们生命的直接原动力。这些向城求生的女性无不遭受各种各样的现实困境,她们都在现实的面目狰狞下承受着各自的苦难和命运安排,她们想要在城市求得生存和发展,必将付出超常的代价。
二、群体精神困境中的生命体验
打工女性一方面在城市中承受着异于寻常的生活乃至身体的艰辛和负重,另一方面她们还要承受情感心理的孤独和精神的困境。打工女性在城市中属于一类独特的生命群体,由乡土农村步入现代都市,这个群体将面临着各种各样的艰辛与磨难,她们不仅陷入到物质和金钱的牢笼里,而给她们带来更大迷茫与彷徨的便是精神的困境,那种永无止境的精神的失意和缺失。
首先,在生活中她们得不到城里人的认同,也得不到乡土农村的接纳,遂产生强烈的身份认同的焦虑。《城市里生活的一棵庄稼》中的崔喜为了进城,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以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作为赌注换取了城里人的身份。但崔喜无不诧异地发现,虽然自己嫁到了城里,成了城市人的媳妇,但她却不被城里人所接受,虽然她想法设法的、变着花样地使自己从穿着、言行、举止、习惯都进行了一番改造,但却被城里人当做笑话和小丑来看待。这时崔喜才发现,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牢不可破的农村生活的烙印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无法摆脱,她甚至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也没有办法接受城市的文明和习惯,所以崔喜陷入了空虚和不安的精神困境中,对于城市,自己是一个陌生的入侵者,更是一个偷渡者,而乡村已成为女性永远也回不去的乡土。她挣扎在“城里人”和“农村人”这两种身份之间,无法找到自己的“家”,所以内心极度惶恐与迷茫。项小米《二的》中的小白曾立志要摆脱农家女儿的身份,在她看来城市里的人无论干什么都是快乐的,她羡慕城里人的生活,即使自己只找到一个当保姆的工作她也乐在其中,甚至男主人想和她搞暧昧,她也觉得自己离城里人的生活越来越近了,然而现实生活却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只是男人们的消遣而已。她自从进城打工那一刻开始,乡下人就像胎记一样被烙在了身上,城市人的梦想只是肥皂泡沫无法实现。其实这样的身份焦虑非常普遍地存在于这些进城打工的女性群像中,她们的根是传统的农耕文明,她们没有办法完全融入到城市的现代文明中,而传统农村却从打工之日起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父母亲人的不理解、不接纳,乡民的闲言碎语,打工者自身的乡村游移等都是阻碍其回到农村的障碍。正如有的评论者这样说到:“乡下人把我当做城里人,城里人又把我当做乡下人。对于遥远的故乡,对于这座城市,我都是永远的外人。”[2]作为个体的人,我们都希望得到最基本生存的尊严,这些打工女性也不例外,她们在遭受现实物质匮乏所带来的痛苦的同时,发现自身身份和尊严得不到满足的痛苦将更是一个精神的深渊,她们挣扎、抗争,想通过努力摆脱这样的困境,然而现实的枷锁却紧紧的裹挟,将其不断边缘化。
其次,美好理想的幻灭。大部分打工女性从乡村到城市,满怀着对生活的期待。然而在众多的打工文学中,生活的美好和期待、人生的理想离打工女性很是遥远,甚至不曾在她们的生命历程中出现。很多进城务工女性面对城市的艰难生活选择了妥协和退让,甚至失去尊严和灵魂,成为牺牲品。刘庆邦《月子弯弯照九州》中的罗兰从小家境贫寒,为了减轻父母压力她选择进城谋生,然而现实并非像想象中的越来越好,这个穷姑娘后来为了一百块钱而出卖了自己,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最后被经理威逼利诱而杀人。在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满怀温暖与善良的姑娘一步步走向了人生的深渊而无法自救。如果说罗兰进城是迫于经济压力,还未形成自己明确的理想追求的话,《北妹》中的钱小红,家庭在农村还算富裕,父亲是个包工头,对她非常疼爱,她本不需要进城打工挣钱,但是从12岁开始就被姐夫诱奸,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后来终于被姐姐发现,姐夫便安排她进城躲避,于是钱小红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打工妹,辗转于多个城市和工作间,寻求自己理想的生活。虽然她努力、勤奋,甚至最后开始学习,打算一边打工一边上电大。但现实的生活给予她的更多的是磨难和坎坷,她周转于宾馆、发廊、鞋厂之间,甚至要为一张暂住证费尽周折。小说最后写钱小红在周围姐妹或嫁人、或被害、或被抓、或离婚的纷乱中仍在坚持自我理想的追寻,然而结局或许不会出乎我们所料,打工女性们对人生理想与美好的追求都迷失在城市的纷乱中。
再次,在情感与婚姻生活中,她们永远在路上,始终找不到幸福与归宿。盛可以小说《北妹》中的钱小红进城后找到的第一份宾馆女招待的工作,便被客人要求特殊服务,随后辗转各地不得不周旋于各种男性欲望之间,最后在发廊打工遇到了工厂里的会计,满心欢喜,以为遇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却也是惨遭抛弃。钱小红的遭遇是众多打工女性情感和婚姻生活的一个缩影,虽然她们对爱情、对婚姻充满美好的向往,虽然她们善良单纯,但由于特殊的打工者身份,在情感生活中总被误会甚至是伤害,正如研究者所说“青春的饥渴让她们期盼爱情,然而,漂泊的生涯让打工妹的爱情注定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3]《水乳》中的主人公左伊娜作为一个打工者,为了留在打工的城市,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城市户口,左伊娜借用了婚姻的捷径,获得了城市人的身份保证,然而在现实的婚姻生活中却被丈夫忽视、看不起,生活过的像一汪死水,丈夫经常性的那句“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的话就像一支冷箭刺进左伊娜的精神隐秘处。左伊娜带着对情感和婚姻的美好想象不断在寻觅,也不断在失望,渐渐地回归平淡,失去追求的动力。而更为可悲的是在《我是真的热爱你》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一个身心疲惫、找不到归宿的女性冷红,她在大城市为了生活不得不以身体来换取金钱,她一心想着赚够钱可以找个可靠踏实的男人安心过日子,但这样的理想竟是空中镜月,无法实现。而她的妹妹冷紫也没能逃脱世俗的牢笼,在经历了爱情的百般磨难后,葬送了对爱情婚姻的美好憧憬与想象。正如有研究者论述到她们“一旦踏上进城打工的路途,就几乎毫无选择余地地坠入了一种失根的漂游之中”[4]。她们为了生存在城市里挣扎,她们怀揣美好,却总要遭遇冷漠和挫折,爱情的绚丽就像镜中花水中月般不可触摸。
三、打工女性群像的当代意义
伴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打工女性群像异军突起,在时代面前展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她们面对苦难与困境,有的选择忍辱负重,默默忍受;有的选择不断抗争,继续前行;有的选择离去,终身漂泊;甚至有的选择堕落,以恶抗恶。不同的选择为我们构筑了不同的女性形象,也展现了一幅幅多样的生活精神苦难史。纵观新世纪打工小说中的女性群像塑造,我们在感叹唏嘘之后终将获得文学的当代意义和价值。
首先,转型期社会生存苦难的问题。可以看出一个个女性形象便是一部部生存挣扎的血泪史,面对经济的快速发展,城乡社会结构的转型以及城市剧烈的竞争和人情的冷酷,处于弱势群体的女性将面临比男性更多的磨难与困苦,更何况是来自农村,身无所长的打工女性,她们将在这“向城求生”的人生选择中遇到更多生活乃至精神的磨难与困苦,而正是这种磨难与困苦启发我们去更多地关注她们现实的物质生存困境,去关注进城打工女性的现实生活场域,为其营造平等良好的打工平台和相关政策的倾向保护。
其次,对这一群像精神心理世界的深切关注。除了对打工女性现实生活困境的关注之外,文学更应该将艺术的人文笔触伸向这类女性心灵深处,切切实实地感受她们的坚强和希望,感受她们的失意和痛苦,理解和尊重她们在人生岔路口做出的不同选择和努力,并深入形象背后挖掘深层根源,探讨其之后的人生发展出路,而不是高高在上,以第三者的态度冷眼旁观,做一味的概念化、表面化的同情与怜悯;从而做出或感叹、或批判、或同情怜悯的情感价值判断。正如有论者指出“女性写作更要进一步与变动的现实对话,来揭示当今社会的真实面目”[5]。我们的文学是这样,而我们的社会更应该去努力构建开放、包容、和谐的社会文化环境,彻底解构男性中心主义的意识文化思想,努力营造两性和谐发展的生存环境。
最后,就打工女性自身来说,也应学会克服,学会成长,在生命的磨难和成长中充分发掘自我的独立意识,生命意义、幸福生活的获得不再寄托于婚姻、金钱、强权或更多的偶然性因素,这就要求打工女性不仅要克服现实社会生存的经济困境,更要摆脱各种传统僵化思想的束缚,克服自身与生俱来的自私、享乐、虚荣、自卑、狭隘等思想精神缺陷,从而追求精神的解放和独立,成长为具有现代精神和独立意识的新时期女性打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