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经验、全景展览与史诗品格
——评刘醒龙的《如果来日方长》
2022-12-11杨雷
杨 雷
在人类历史上,2020年以来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是一场伟大的壮举,随之而来的是诸多以抗疫为主题的文学作品的产生。其中,刘醒龙的长篇纪实散文《如果来日方长》兼具文学性和客观性,是目前最具史诗性审美的抗疫主题作品。书中通过大量细腻鲜活的个体经验,以全景式的广阔视野,反映了抗疫的宏大主题,展现了中华民族在灾难面前的顽强拼搏精神。作为一部反映时代精神的史诗性巨著,该书具有丰富的史料价值和深刻的精神底蕴。
一、 细腻鲜活的个体经验
个体经验对文学创作至关重要。个体经验不仅内化于文学创作主体的审美心理,隐含于创作过程中的材料处理方式,还表现在文本内容中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把控。创作主体所经历的鲜活的个人经验会以不同的表现方式在作品中体现出来,这种个体经验下的创作并不是走向个人主义的美学追求,而是在共同体审美范畴彰显人类普泛性价值。个人主义疏离现实社会,以自我存在为唯一存在,甚至在消费场域降低精神高度,而基于共同体话语下的个体经验则是辩证地对待个体与总体的关系,以宏观把握与微观考察互相补益的方式彰显特定时代人文精神。《如果来日方长》在再现现实、审视人性方面深刻独到,其原因就在于刘醒龙以个体经验展现了2020年初武汉抗疫过程中人们丰富细腻的生活细节与普遍性的心理感悟。“抗疫”是一个宏大主题,如果没有个体经验的介入,叙述的内容将千篇一律。在刘醒龙笔下,琐碎普通的日常生活细节及人生感悟因疫情暴发的背景而别具内涵。那么,是哪些方面的细节和感悟让该书显得感人至深呢?
首先,他对防疫中的恐惧心理体察入微。面对病毒的蔓延,刘醒龙通过各种细微的琐事记录了众多个体的恐惧心理。恐惧不等同于怯懦,特别是在武汉关闭离汉通道期间,面对生死一线间,恐惧是一种常态。刘醒龙既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去观察记录人间百态,也作为武汉关闭离汉通道之后的千千万万的一员而感同身受,正是这双重的身份让他能够“在场”直击疫情现场,察人间百态,悯众生苦厄。可以说,病毒传染几乎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刘醒龙在书中写到自己的亲身体验:半夜出门倒垃圾、返身回到家中无数遍地酒精消毒,在医用消毒酒精短缺时用珍藏的高度白酒替代,吃坏掉的莴苣叶致使身体发烧而不停地测体温时的心惊胆战等,这些细节几乎是疫情时期所有人的共同心理。这种看似夸张的行为,在关闭离汉通道后的应激反应中是理所当然的。关闭离汉通道之后,家家户户都“宅”在家中不敢出门,就连防盗门也尽可能闭合,人们不可能像疫情暴发前“那样大大方方大摇大摆,只需要打开四分之一决不随手弄成三分之一”①。因为长时间的封闭,内心特别渴望周边有点“动静”,所以“内心出现某种变态,宁肯外面下连阴雨,也不愿意见到晴天朗日”(第33页)。这是因为雨打玻璃的动静让人还能感觉到外面的无限生机,而阳光灿烂的外面不见行人、不见活物,恍如末日。再如夜晚出去倒垃圾,返回时发现自己戴反口罩,“一时间手脚都禁不住颤抖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光”(第37页),还不敢跟家人说这事,只能无数遍躲在卫生间冲洗消毒。换作安全时期,这些小事不足挂齿,但在疫情期间它们却会引发焦虑与恐惧并被放大到极致。
人类对病毒的恐惧是正常心理,求生本能应该被理解,正如刘醒龙所言“怕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了生活的一种形态”(第35页)。那么,这种心理下的应激反应就不能用僵化的道德标准去评价。作为亲历者,刘醒龙比“城外人”看得更深刻,分析得也更合理。他认为,不了解现实危情,将疫情暴发后,“那些不同寻常的应激反应当成人性大恶,恰恰是对人性和人道的歪曲”(第31页)。所以,对于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行为,刘醒龙在书中都作了有理有据的辩驳。文中提到一个在医院留观室的老人没来得及等到医护人员腾出手来打针用药就死在床上,其女儿恳求医生让已经确诊且排不到床位的母亲“继承”这床位,甚至不用换床单。女儿的目的很简单,只求还在排队接受治疗的母亲获得一丝生机(第15页)。女儿的行为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她只是害怕失去父亲后再失去母亲,我们不可因为她想打破规则或侵占别人的治疗机会而苛责她。再如,在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当日,郊区一男子觉察自己身体异常,果断做好防护措施,登上开往拉萨的火车。他一路不吃不喝不拉近四十小时,最后径直走进拉萨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看到这个新闻后,当时网友都在苛责他可能感染藏区,成为千古罪人。但刘醒龙从实际出发,理解此人的求生本能,并认可他的睿智与果敢。因为当时武汉医疗资源紧缺,很难说他能及时得到何种治疗。而他在尽可能防护的情况下抵达藏区,便可接受最好的医疗救治。他被确诊为西藏唯一的新冠肺炎病例,但他却并没有感染他人。刘醒龙就是要让民众了解到武汉当时的实情,通过心理共情来为受苦受难的人们正名。还有某居民小区三千多人共同反对把楼下的宾馆设置为隔离点;离汉通道关闭前抢购物资时因售货员没戴口罩而弃物而逃;朋友儿媳因过度焦虑而患上被感染妄想症等等,都体现着严峻的疫情下人类的恐惧心理和求生本能。作为“城内人”,刘醒龙在叙写这些细节的时候,无一不是带着悲天悯人的心怀去展现求生本能的合理性。这些因恐惧而应激反应的行为描述既源自刘醒龙最真实的感觉材料,又来自他对武汉人民的深切同情与理解。他曾说过,“写作是要自始至终都得尊崇内心的。自己渴望写什么,就心甘情愿写什么,不硬写”②,这也是他写作本书的初心:用最真实的情感体验记录抗疫中的人的存在。
其次,对防疫中人们表现出的对生活的热爱与对生命的尊重的刻画细致感人。除了恐惧无所不在外,爱与勇气是刘醒龙在人心惶惶的心理荒原上点亮的精神灯塔,是激励人们在后疫情时代勇往直前的正能量。罗曼·罗兰曾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然后依然热爱生活。疫情防控措施直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恐惧和压抑的生活并没有压倒人们热爱生活的勇气和浪漫。刘醒龙因为被关在家,物资匮乏,情人节那天他用菜薹花向夫人表达爱意,女儿生日那天他用一块巧克力替代生日蛋糕哄其开心。菜薹花和一块巧克力是微不足道的,可在这特殊的环境里,它们承载的却是苦中作乐的浪漫与乐观。除了对家人的关心外,刘醒龙个人还肩负起一个武汉人的担当,尽可能帮助他人抗疫。关闭离汉通道初期,刘醒龙就联系了天南海北的作家朋友从各个地方搜集医护物资,点对点地帮助几位医护人员,还通过认识的朋友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四口之家脱离险境。此外,还有许多感人至深的真实的故事细节也在书中记载着。面对新冠病毒,亲人情比金坚的事例层出不穷,可歌可泣。千里迢迢艰难返汉的小陈被隔离在家,母亲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出门,自己却冒着感染的危险来给女儿送饭菜、倒垃圾。在恐惧面前,母性的光辉是坚不可摧的。协和医院小谭护士长因害怕传染家人而在走廊品尝母亲做的饭菜,她一边吃一边哭,眼泪都滴在碗中。那个因尿毒症和高度疑似新冠病毒肺炎的七十岁长者从九楼跳下只为不想连累妻子。在生死面前,求生是本能,但敢于为亲人冒险、为亲人牺牲,这是难能可贵的。另外,还有战友间的真挚感情让人潸然泪下。广西援鄂医疗队的梁小霞发病晕倒在医院的缓冲区,几位医护立马冲过去将她带到病房抢救。待完成抢救流程,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身在隔离区,且没有做好万全的防护准备。这种敢于先救人后护己的勇敢精神值得弘扬,而那疫情期间在医院排队晕倒无人敢扶的行为也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关闭离汉通道后抢购物资,医院消毒酒精很珍贵,作者从好心女子那里分得两瓶,但见到弱小无助的小女孩又分了一瓶给她。这种温暖的细节在各种灾难片、历史书上都有相似的记载。小到分享食物、共享物资,大到救死扶伤、慷慨就义,都是人间大爱。这些细节在平时看似习以为常,但是在大灾大难面前却显得格外纯真深刻。
最后,他对疫情中的人事反思和感悟深刻且共情。母亲的一句“今年过年一点也不痛快”,让作者感悟到对灾难的审视和对灾难生活的体认——不能在灾难中丧失个人尊严,不能消解灾难中的不幸,也不能无视灾难中的人性品质和生命能量。所以作者以客观的、科学的、伦理正义的立场审视抗疫之下的人事,反思文学应有的责任。他通过亲历的恐惧坦言“怕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通过对“酸爽言语”的警惕和批判强调对正道的坚守,通过泳友圈聚会引起的感染明白平时科学锻炼的重要性,通过那个赶在关闭离汉通道之前武装自己去西藏就医的患者知晓在防护到位的前提下合理利用资源的睿智,通过对那些在疫情中仍热爱生活的人明白坚守、陪伴是战胜病毒的心理筹码。正是以生命为代价,才换来这些珍贵的经验反思。
刘醒龙用水仙不开花的隐喻引出新冠病毒暴发及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后人们普遍的紧张与恐惧,但恐惧背后更有“逆行者”们的担当与勇敢、五湖四海同胞们的奔走相助、专业人士的睿智与果敢、全国人民的团结一心。他用大量的生活细节表现抗疫中的人类生活,其实是考量抗疫中的精神百态,正如他所言,“文学不是以作家身份进行创作,必须是以人的身份进行再造。文学不是作家手中的专用工具,必须是人的灵魂呈现”③。个体经验成为这本纪实散文的内在灵魂,它们将承担着为记忆抒怀、为历史存档的重任。
二、 全景式疫情扫描
刘醒龙的抗疫叙事通过个体经验的聚合来抗疫下的人类生活这一宏大主题,而宏大主题又是通过全景式的疫情扫描的方式来展开的。所谓全景式的疫情扫描,就是通过多角度、多层面来表现疫情期间人类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图景。在《如果来日方长》中,全景式的疫情扫描主要表现在物理空间的多维描绘、人性层面的多元展览和文化心理建设层面的辩证反思上。
从物理空间视域上看,这部散文通过展现疫情时期诸多特殊的物理场域,为我们提供了对疫情全方位的认知。新冠病毒肺炎的肆虐突然打乱了人们的生活方式,随之物理空间的性质也发生了改变。以家庭为单位,个体居家隔离成为阻隔病毒传播最有效的手段。社区劝导员规劝民众不串门、不聚会,这是经过疫情前期的惨痛教训中总结得来的。“宅”成为一种安全的象征。居家办公渐渐地成为后疫情时代的一种常见方式。刘醒龙在书中描绘了很多疫情肆虐下别具特色的家庭生活:小孙女在家中用餐巾纸制作小玩意儿的温馨及纸巾短缺的尴尬,长时间宅在家里导致解封后出门玩耍已经找不到鞋子的存放位置,半夜出门丢垃圾回来小心翼翼进行自我消毒,物资短缺也不忘在家跟妻女制造浪漫氛围(用菜薹花当情人节礼物,用巧克力当生日蛋糕)。家庭隔离的生活是五味杂陈的,但却是集中在这小小空间里现代人真实的生存感受。
除了家庭空间外,网络空间也成为我们审视疫情的一个切入口。网络空间,指的是我们以互联网交流而构建的交往行为区域。通过网络空间,我们可以看到刘醒龙通过微信平台召集五湖四海的作家朋友帮助医护人员筹集防护物资,彰显人间真情与大义;通过各种公众号“爽文”,我们需要反思这些读物的真实性及反思其不良倾向对公众的不良影响;通过电视媒体的采访表达武汉人民对全国各省援鄂医疗队的感激,展现民族团结、众志成城的勇气与决心;还通过对网络上反社会、反科学、反客观的不良言论的批判及反思来肃清污垢,展示真相,弘扬社会主义正能量。网络空间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但刘醒龙靠着科学的立场和方法展现了疫情时期政府的抗疫政策和执行及大众的心理真实。
另外,以宾馆为临时隔离点集中观察,以党员干部组织而成的抗疫志愿者队伍下沉到各个社区街道,医护中心、方舱医院等收治空间的艰难运转,亲朋交际圈的奔走互助,以及信息流转的网络空间和国际政治空间的混杂难辨等,在刘醒龙的记忆流动中以全景式空间展览的方式交融并置,体现出疫情时期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困境。刘醒龙通过亲身经验观察疫情下中国的各个方面,小到家长里短,大到国际争端。居家隔离的生活,如盐、纸巾、大米的短缺,小孙女上网课的自觉,到家消毒过程的烦琐等都成为常见。敢于奉献的社区志愿者,他们走出家门,穿上防护服,挨家挨户去发放抗疫生活物资。还有医院物资的短缺与医生的勇敢担当,快递员们在马路上的坚守与奔波,其他省市的医疗援助,教师学生满山寻信号上网课等等。刘醒龙通过各行各业的抗疫人员所属物理场域的运转,透视和再现了疫情的严峻以及疫情防控策略的成效。
物理空间的客观再现,使得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后的抗疫活动显得真实可信,而精神层面的多元呈现使严肃紧张的抗疫活动显得充满了对生命的关怀。精神空间的关怀主要表现在对人性的复杂书写、对情感的共情与对精神正义的呼唤与张扬。刘醒龙在文本中强调了恐惧的普遍性、平民的英雄性以及民族的向心力。
他以人为本的散文式叙述,描述了病毒肆虐背景下千万人恐慌下的应激反应及恐惧心理的常态化。在疫情期间,担惊受怕是最主要的心理状态和生活方式。在上文已经提到了种种害怕心理下的应激行为,在此不再赘述。强调恐惧的常态化是因为疫情下人的求生本能不可用惯常的道德评价方式去衡量,但这不代表我们要降低伦理道德的标尺。刘醒龙在文本中列举了一系列关于恐惧下的应激行为,并以一个“城内人”的共情者去理解这种心理,批驳外界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简单粗暴的言论。但是他也批评了一些因恐惧而引发的过激行为。鄂赣两省交界处的警力打斗事件,即使危情降低,绿码通行,也让恐惧心理在两省人民之间树立了高墙。还有从护士小黎日记中看到有人把湖北人出省表述为“外逃”,刘醒龙表示“城外那些既高且深的道德论述,不过是开在空寂的中山大道、解放大道、武珞路和东湖路两旁自我芬芳的桃花”(第16页)。那些自诩为“真相”“真理”的“10万+”的文章也被刘醒龙批评为“洪水暴雨”(第29页),它们并不代表受苦受难的人们渴望的真相。那些没有得到权威部门认定的“酸爽”言语更是一种制造社会恐慌的危险言论,这也是刘醒龙认为应该时刻警惕的。而医院里像小葛那样沉着理性的医生,能在慌乱与疑惑中冷静安抚患者,引导患者正确防护,并无过多语言刺激,这是难能可贵的。恐惧之下的人的应激反应应该被理解,但也应该意识到人性的复杂。在理解的基础上,不过度诠释,也不避重就轻,我们要坚守良知与原则。在特殊的环境下,对人性的评价需要结合具体的现实状况来分析。刘醒龙以共情的姿态叙述了危情下不同人的应激反应,以客观的立场再现了人性的复杂,并以精神正义的诉求引导读者。
虽然恐惧左右着人心,但全民抗疫的英雄之心更加光辉灿烂。刘醒龙从父辈们在武汉的拼命奋斗引申到整个武汉乃至中国在抗疫中的“拼命”精神,又通过众多细腻的“小我”战疫线索整合成代表时代特征的艰苦奋斗、顽强不息的“大我”精神。可以说,全民抗疫展现出的平民英雄数不胜数。例如在医院前线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们冒死坚守,他们中有许多人牺牲在岗位上,他们中有诸多与家人分离,他们是伟大的战士和英雄。再如社区工作者们,他们以身作则拒绝会餐,宣传隔离事宜,挨家挨户帮忙买菜送菜,他们阻断了社区居民互相感染的可能。还有那些在大山之中寻找信号上网课的祖国园丁,隔离在家勤奋自学的学生,以及那些积极响应隔离政策的普通市民,他们在祖国最艰难的时候不添麻烦,坚守岗位,这是民族的希望所在。这些奋战在第一线的各行各业的平民英雄,肩负起了抗击新冠病毒的重任,也将撑起复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中国每经历一次灾难都会强调的民族精神。2003年“非典”的肆虐、2008年汶川大地震及2020年新冠病毒的传播等,这类灾难总是激发着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使其显得越来越强。在刘醒龙的笔下,作家圈五湖四海的朋友们奔走相助的画面让人感怀,各省派出精兵强将组建的援鄂医疗队与湖北人民并肩作战,疫情在武汉暴发后当局果断决定以各个城市为单位进行疫情防控,这些都是立足于整个民族团结的基础上全国人民团结一心的表现。
全景式疫情扫描的第三个方面则是在文化心理建设层面表现的史诗性、崇高性、反思性的实践性审美心理。文本通过刘醒龙的个人视野及整体性立场,再现了抗疫的现实,反映了人的精神状态,其目的是为饱受病毒肆虐的武汉大众及全国人民的“拼命”精神立传。聚合优秀的精神品质于一体,通过细腻、全面的共情性细节生动地传达出来,从而构建具有意向性和实践性的民族文化心理。所以文化心理建设是通过一系列客观事件与心理真实引申出来的意识形态话题。刘醒龙在撰写这部情真意切、大开大合的抗疫传记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价值观站位和意识形态立场。首先,他是站在“城内人”的角度去审视武汉人在新冠病毒面前的恐惧正当性及对其应激反应的体谅。这对那些不知情、不共情的时事评论者而言是一种思辨性的批评。其次,他通过一系列真实细腻感人的灾中故事弘扬了那些典型所表现出的人间真情、大爱无疆、团结一心的崇高精神。这是一个作家应有的责任与担当,即为情感抒怀,为历史存档、为人民立传,为民族铸魂。最后,在正名之余,还要反思抗疫中的问题,总结经验教训,做好“事后诸葛”应做的事。在探求真相面前要严谨,要考虑民族心理;在疫情肆虐面前,要以人为本,坚持科学理念;民族团结才是国家强盛的保证,而中国共产党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的伟大目标在这场战役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抗疫中,每个人都在“拼命”,崇高的价值观被平民英雄们所践行,这是本书史诗性的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科学发展观、社会主义正能量等抽象的概念都被具象化到这一文化心理,它将参与人类总体性精神价值的再造与重构。
总之,全景式的疫情扫描,不仅仅体现在物理空间中主体间的活动,还体现在精神层面人性的嬗变与坚守,文化心理建设层面崇高性、史诗性、反思性的价值引导与升华。刘醒龙用散文的笔法,不仅写了丰富的细节和细腻的情感,还对如此繁复的全景空间进行描摹,这是散文行文的优势所在。小说因为严格的结构、人物和主题而被约束在固定的场域,散文则可以相对自由地说出小说不能说的内容。刘早在阅读《上上长江》和《黄冈密卷》时,认为前者的散文叙说是对后者小说文体的互文,而散文写作能将作者的价值理念显性表达,这对于理解刘醒龙的小说容易形成共识④。所以,《如果来日方长》用长篇散文行文,既能很完整全面表现抗疫的情况,又能展现作者的价值理念,从而在全景式疫情扫描中建构正确的价值观念和家国意识。
三、 史诗性审美的融合表征
《如果来日方长》表现的是抗疫这一宏大主题,追求的是精神共同体的构建,其中史诗性审美特征明显。上文已经谈到该书在文化心理建设层面体现出崇高性、反思性,只是作为全景式疫情扫描的一个方面。而作为审美范畴的史诗性特征则对于精神共同体建构具有重要的社会功能价值和文学艺术审美价值。从史诗到史诗性,经历了文体形式到审美范畴的观念嬗变,但史诗性特征基本上被确定为能够概括社会历史和现实生活的能力,具有宏大的时空结构、鲜明完整的英雄谱系和崇高庄重的艺术风格。⑤赵彦芳则把史诗性分为传统审美特征和后现代审美特征,前者表现为民族性、整体性、英雄性和全景性,后者表现为平民性、日常性和世俗性等特点⑥。在《如果来日方长》中,刘醒龙将传统史诗性特征与后史诗性特征融为一体,展现出混融的史诗性审美效果。
抗疫题材的严肃庄重性自然使刘醒龙的写作走向史诗性审美表达,所以传统史诗性审美特征在《如果来日方长》中几乎都有所表现。首先,刘醒龙通过人们对病毒的恐惧记忆及英勇抗争展现出中华民族遇到大灾难时的民族精神品质。恐惧记忆是共同体得以聚合的基础。在现代文明发展中,瘟疫带给人类的恐惧几乎跟战争相差无几。我们在恐惧中存活,共同经历着病毒的肆虐,正是因为心理上的共情,促使社会朝着“同呼吸、共命运”的呼声发展。正如刘醒龙所言“怕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了生活的一种形态”。在病毒面前,恐惧是常态,但还应该勇于面对恐惧。于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党员和群众聚合起来,在临时调度中冒着生命危险共同抗疫,这就生成了抗疫共同体。共同体以共同的战疫决心、一致的思想统领、科学的技术研讨、超越的价值认同、及时的经验反思,完成了抗疫的初步胜利。其次,他还在书中展现了抗疫情况的整体性。书中既反映了抗疫中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琐碎生活,又展现了抗疫时期中国人民的整体精神风貌;既描写了疫情期中国政治策略、经济、社会主义优越性,又展现了抗疫中人的主体性作用以及存在哲学的底蕴。故这种整体性不是表现在历史的横截面和个体情感上,而是抗疫这一总主题及其背后的普适性精神价值。再次,书中的英雄性是通过诸多抗疫英雄的精神品质展现出来的。在全民抗疫的背景下,平民英雄与时代英雄共同构成抗疫共同体的核心。平民英雄包括主动居家隔离的人民群众和奋战在第一线的社区志愿者、党员干部,时代英雄主要是做出突出贡献的钟南山、陈薇、张定宇、张继先等重要人物。刘醒龙通过描写大量的个体战疫英雄向世人彰显了在灾难面前中国人民顽强拼搏、坚韧不拔、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时代精神。最后,刘醒龙用个体经验与全景式扫描的方式构筑了全民抗疫的精神共同体,他在行文中对抗疫情况的反思和感悟也就不仅仅代表他个人的感悟,还代表着整个民族的反思。本书具有很强的思辨性,即肯定和批评的意识分明。承认恐惧的普遍存在、肯定拼命的勇气、团结一致的决心和及时反思与总结的执行力,这对于共同体的凝聚力至关重要。批评社会内部抗疫时的懈怠行为与外部势力的无端挑衅与无理苛责,倡导人类和谐发展,这是所有共同体成员应该坚守的立场。刘醒龙把抗疫题材写成了长篇纪实散文,这与他的长篇小说“史诗观”是一脉相承的。他主张“长篇小说要有‘大’的气象,以长篇小说的长度、深度和跨度,如果没有‘大’的意思,就会给人以有事没事往长里抻的感觉”⑦,所以“小地方的大历史,小人物的大命运,是史诗篇章的主体”。《如果来日方长》就是本着大的气象、大的格局以武汉来辐射全国、以平民英雄映照中华民族主体,从而写出史诗性效果的。
刘醒龙又不是完全按照传统史诗的文体形式和审美趣味来展开的,他的平民立场促使他以贴地而行的方式展现了碎片化、平民性和世俗性等现实图景。在后现代社会,碎片化和解构性成为社会发展主要特征。刘醒龙在《如果来日方长》中青睐用碎片化的“小细节”“小叙事”来揭示抗疫时代人的存在的具体情况。前文已经提到,刘醒龙的个体经验观照下的细节丰富而细腻,这也是纪实散文的魅力所在。虽然在总体上全文还是按照传统史诗所遵循的线性的、发展的进步历史观来行文,但故事与故事之间的因果律已经被取消,人物与人物之间的谱系性已经丧失,所有叙述全靠作者的回忆结构自然行文,故碎片化的拼贴并置是本书的反史诗性的表现之一。另外,平民性的张扬形成了“平民英雄”的新史诗性特征。在传统史诗性中,英雄是整个民族精神的代言人。英雄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精神标准,代表着人类永恒的价值追求。但是当代作品开始关注平民的英雄性,平民才是时代“沉默的大多数”的代表。在刘醒龙的这部作品里,大部分人物都是平民,他们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肩负着自己的责任与担当。平民英雄与精英英雄不一样,前者只是时代潮流里的沧海一粟,但却不可或缺,后者是接近完美的个体强者,他们拥有强健的体魄与睿智的头脑,既有独立自主的个性,又心系共同体的利益,是整个时代和民族的代言人。书中那些激发求生本能的患者在命运面前不屈不挠,那些白衣天使们在死亡面前绝不退缩,那些慷慨大义的作家、商人朋友互相奔走相助,那些下沉社区的志愿者和党员干部走街串巷帮助隔离群众排忧解难,还有那坚守岗位的快递小哥、在山区教学的青年教师、自觉线上学习的学生等等,都是这个时代的平民英雄。虽然他们没有传统史诗中英雄们的光辉伟大,但是他们是现实生活中的强者,他们是民族的脊梁,他们比虚构的史诗英雄更能激励现实的人们。最后,世俗性、日常性替换了传统史诗性的宏大与崇高。《如果来日方长》的主题是崇高的、宏大的,但是在具体行文内容上是日常的、世俗的。刘醒龙通过自己亲身的日常生活来透视疫情对大众的影响,以及大众如何积极加入抗疫的洪流,使日常生活的烦琐与平民英雄的壮举形成互文性,从而增加了当代史诗性作品的内涵。在抗疫背景下,每个个体担惊受怕的生活与奋战在一线的抗疫勇士们的苦与乐构成了世俗生活的真实与崇高。
《如果来日方长》的史诗性在传统与现代的不同审美范畴中尝试融合,这是刘醒龙的史诗性审美的特色。我们既能从中看到抗疫这一宏大主题下的整体性、全景性、民族性、英雄性等崇高的民族精神和时代风貌,也能从微观看到平民的、世俗的、碎片化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状态。正是这二者的互相补益使得《如果来日方长》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和历史意义。
《如果来日方长》堪称涤荡灵魂的抗疫史诗。刘醒龙用大量的个体经验描绘了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后的疫情,鲜活细腻的情感细节、全景式的战疫扫描和史诗性的审美表征成就了文本空间的深度与广度。作为反映客观现实的抗疫文学写作,构建精神共同体、维护民族团结、促进社会发展,这是中华民族面对灾难应有的心理建构及意义指归。刘醒龙用一本抗疫纪实散文,真实地记录了中国抗疫的伟大努力,他扎根到人民深处,把握住中国文学传统的正脉,塑造出顽强正义的中国形象,描绘时代的新人和英雄,聚焦时代新风貌,坚守着文学的正途与使命⑧。
注释:
①刘醒龙:《如果来日方长》,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28页。
②刘醒龙:《文学终归要回到原始心态——刘醒龙访谈录》,《青年作家》2018年第9期。
③刘醒龙:《武汉,我们的生死之交——答本刊记者问》,《芳草》2021年第3期。
④刘早:《在谱志立传中追寻文学真相 ——刘醒龙近期创作评述》,《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5期。
⑤王本朝:《史诗性与当代文学的美学迷思》,《求是学刊》2014年第5期。
⑥赵彦芳:《史诗性范畴的美学意蕴及精神寻踪》,《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
⑦刘醒龙:《文学终归要回到原始心态——刘醒龙访谈录》,《青年作家》2018年第9期。
⑧刘醒龙:《文学的正途》,《长江文艺评论》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