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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述与回忆的诗学
——以《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为中心

2022-12-11李菁晶

新文学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德

李菁晶

1942年3月,骆宾基由香港返回桂林,在桂林市区和乡下多地辗转,尽可能在维持生活的同时坚持创作,直至1944年桂林大撤退前夕才离桂去渝。桂林时期的生活和交游,对于骆宾基的社会感知、情感结构和文学创作,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日后提及这段时光,他不无怀恋地说:“我的主要一些的短篇小说,都是在桂林写的。如《老女仆》、《父亲——康天刚》(按:应为《乡亲——康天刚》)、《北望园的春天》、《一九四四年的故事》(按:应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等。在桂林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写了不少东西。桂林时期的生活,是我很难忘的,那是在我的文学生涯中,最关键的一个创作时期,是我写作史上的一个高潮。”①诚然,作为国统区文化重镇,战时的桂林可谓文人荟萃、书店林立、出版业兴盛。虽然皖南事变后,在蒋介石政府查禁政策的影响下,桂林的文化事业有所消沉,但仍然最大限度地保留着国统区的文化种子,为知识分子提供了较为自由的创作环境。1942—1944年的骆宾基,正是在此地迎来了他创作上“黄金色的收获期”。

韩文敏曾评价:“进入40年代,他(按:骆宾基)的长篇《幼年》,以及《北望园的春天》《老女仆》《乡亲——康天刚》等优秀的短篇,才仿佛是获得了果胶酶的果实一样具有一种成熟的香甜。这些作品从题材到内容、主题,直到形式、风格才真正显示出一种独特的色彩,从此,中国现代文学宝库中出现了‘骆宾基式’的名篇。”②从写作时间和完成质量看,《一九四四年的事件》同属作家创作日臻成熟的产物,但小说问世后却并未在文坛引起多大反响。长时间以来,对于该篇小说的批评都附丽在骆宾基整体研究之上,关注点也多集中在题材的批判性、风格的喜剧性,而对于小说内在形式和意义的集中探讨,微乎其微。事实上,《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与《北望园的春天》《幼年》等备受读者和研究者关注的“‘骆宾基式’的名篇”分享着相似的现实经验和形式自觉,作家在创作时有意沿用了他历来所擅长的第一人称回溯性视角,并通过大量的转述与嵌套的回忆,使文本呈现出多元、复杂的面向。因此,回归骆宾基写作时的战时语境,并以转述和回忆为切入口打开文本,或许有利于我们理解作家写作的深意。

一、 “我”的战时回忆

1945年元旦,蒋介石发表《告全国军民同胞书》,沉痛回顾了1944年全国抗战情况:“回溯这八年以来,要以去年这一年为危险最大而忧患最深的一年。……我们在这八个月来,国土丧失之广,战地同胞流离痛苦之深,国家所受的耻辱之重,实在是第二期抗战史中最堪悲痛的一页……”③这里,暂且按下1944年4月后日军发动的“一号作战”不表,1944年的中国的确处在相当低落的境地:连年战争,民心士气逐步消退,经济困境逐渐加深,社会结构分崩离析,厌战、悲观的情绪不断蔓延④。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正是将故事背景锚定在1944年这一“阴郁的年份”⑤。小说开头,作家饶有意味地以第一人称叙事者“我”此时此刻“幸福的叹息”开篇,继而以回溯性的视角耐心地描述了40年代的战时图景:

那时候中国的人们都是在穷困和疾病里生活,过着挣扎一天是一天的苦难日子,谁也不知道这一个月以后的生活怎样,谁也不敢想,一个月以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物价一天比一天高。我还记得一九四四年刚开始,中国农民银行挂牌的黄金标价是一万二千元法币一两,可是一个礼拜的工夫,就涨到二万四千,你想想,我们中国人民怎样生活吧!尤其是那些靠着月薪养家的中下级公务人员和那些没有固定收入的自由职业者,教员以及普通的市民们。⑥

这里,作家用了相当平实的笔触,将战时大后方的恶性通货膨胀清晰呈现。值得注意的是,有别于作家同时期同类题材创作中渗透于人物对话、心理等后台的战时文化语境,这个谈时局、发政论的开头实在显得过于直白甚至笨拙,令人兴味索然。然而,这一直截了当的书写,恰恰提示了时代背景、政治经济话语在当时国人生活中的不可或缺——它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搭建了“战争之框”,只有理解和把握战时处境和心态,才能理解故事的种种因果和人物的种种选择。具体到文本,小说中的主人公袁大德,便是一个被战争扭曲变形的个体。他甫一出场,便是一副肉体和精神都处于“病态”的模样:

他是一个读书人,名叫袁大德。实在他的生性正直,是一个又心软又气粗的好人。见了外人总是没有一点意义的笑笑,连他自己也知道那种笑是多么不值钱似的,可是在家庭里,他又施展他的暴虐了。若是一天不和他老婆吵嘴,邻居们就一定会担心他是病倒了。可见他的脾气是怎样的坏了。他的体质也非常衰弱,自然他的脸色灰白,由于营养不良,由于工作的过度紧张,那时候就听说夜夜出盗汗,三年的书记生活,在他身体和精神上的损伤,是很显著的。⑦

这里,作家一边刻意提醒我们,这是一个“生性正直”“又心软又气粗的好人”;一边又通过“没有一点意义的笑笑”“不值钱”“施展……暴虐”“吵嘴”“担心他是病倒了”等词语暗刺他的心理失调和混乱。这种表达上的裂隙,让我们对袁大德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以及心理状况投入更多的关注。

借助于后文袁大德妻子的回忆,我们能够判断出二人的结合是典型的“抗战夫妻”。虽然袁大德在婚前对妻子有种近乎深情的迷恋,但战时的流动迁徙才为二人的婚姻提供了最大的可能。“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⑧,门第、身份的不相匹配,女方婚前已怀有一子,这些过去婚娶的阻碍被战争所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新婚姻观、新道德观的生成。因之,大部分人可以在自由恋爱的前提下,自主结合。婚后,袁大德与妻子曾度过一段相对和谐的时光,“生活的很好”,“可以天天吃到肉了”⑨。在此,作家用饮食这一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来界定两性关系,本身即是一种带有鲜明指向性的战时书写。它提醒着我们婚姻、家庭在这一特定历史阶段的复杂、脆弱与不确定,潜在的家庭危机一触即发。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战时的生活变迁,战时的心理变化”当然会深刻投掷在“两性的婚姻”里,而“乱世的思想动荡,乱世急剧变动的社会变革”也会使“社会病态”同时呈现在“人们的生活”中⑩。小说中透露,从袁大德“到大后方的政府机关当书记起,他的脾气就越变越坏了”。袁大德的三年书记生活,关联的乃是1942年开始的恶性通货膨胀全面爆发的历史,“靠着月薪养家的中下级公务人员”在这场灾难中首当其冲。他们的酬劳赶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到1944年,袁大德“只能拿到一百二十元的月薪,加到一块儿刚刚能买八十斤糙米”,基本的生存只能勉强维持。朱迪斯·巴特勒在《战争的框架》一书中指出战争时代生命所需的维系条件:“生命脆弱不安,这句话意味着,维持生命的可能性依赖于社会政治条件,而不仅仅取决于想象的内在生命力”,“没有维系生命的最基本条件,生命的存续也就无从谈起”。战争语境改变了传统中国士农工商的差序格局,知识分子昔日所拥有的荣誉和地位已成过眼云烟。身为读书人,袁大德在战时所能获得的政治以及物质上的保障微乎其微,他既无法在一个混乱、贫困的社会独善其身,也无法像生意人四处钻营、囤积居奇,只能在一个颓败的局势中竭尽全力谋求生存。而这一脆弱不安的个体与无法忍受、无法逃避的环境之间的对抗,正像是螳臂当车,因此,神经的衰弱、精神的病态成为某种必然。

而袁大德生理和精神的病态,直接影响了他与妻子、与孩子之间的情感关系。在关于第一次世界战争中男性弹震症的研究中,有学者指出战争的压抑体验对精神的影响,并剖析了父权价值与男性性别角色期待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无权会导致病态,当一个人在一个可以控制的世界中失去了控制感和自主性,长久的伤痛就会出现”,“许多人特别容易失去控制而激动起来,语言粗鲁,观点激烈,让人害怕”。在袁大德这里,他的战场虽然不在前线,但仍然经历着战时环境所带来的压抑体验——政治上的混乱、物质上的贫瘠、工作上的侮辱,使得他陷于一种毫无自尊、毫无权力的病态之中。身上肩负着的经济负担仍是如此沉重,知识分子的体面和一家之主的地位又难以维系。在这个失控的世界,他看谁都不顺眼,但囿于自身的身份、职业、学养,只能勉力在公共空间保持表面的镇静,一旦回到私人空间,就不可避免地会有情绪的爆发。正如朱迪斯·巴特勒所言,“担心暴力降临己身的焦虑总会伴随着施暴的欲望,只因以暴易暴循环中的所有人都是同等脆弱”,战争年代摧毁了正常的社会秩序、家庭秩序和心理秩序,矛盾、欺骗、暴力逐渐浮出历史地表。在袁大德这里,与妻子争吵、向孩子发火,乃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情绪失控,动手暴打妻子,小说借助于“我”这一邻居的视点,窥探并见证了袁大德向妻子施暴的全过程:

出事的前八九天,袁书记两口子破例的撕到一块儿了。那天是礼拜,我正坐在台子前吃午茶,就听见袁书记老婆那并不响亮的声音说:“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你这个丧良心的,你这个牲口!”她喘吁的声音比话声还真切。我就匆匆走过去俯在后窗上向外看了。只见袁书记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里边,眼睛像疯子似的,两手叉腰,牢牢地站在那儿,仿佛他老婆披散着头发正在向他怀里投,口里还似乎咬着一个类似发针的东西,那会子,只看见袁书记的两臂一挥,他老婆就倒退开去,就听见那个阴沉的屋子里爆发了一阵响声,听声音,是碗橱锅盆之类的东西飞了一地,而且还有玻璃之类的东西发出的破碎动静。

受制于“我”当时所处的位置,“我”对于这场闹剧的还原其实是比较片面的——重听觉而弱视觉,甚至夹杂了一些自己的主观推测(如“仿佛”“似乎”“听声音”等词的暗示)。但读者仍能从中感受到袁大德夫妻二人决裂之深,也为昔日爱人被生活磨折成怨偶唏嘘不已。袁大德的这一次家暴事件,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更为后来发生的抢劫案埋下导火索。施暴过后,家中一片狼藉,妻子陷入昏迷,八个月的胎儿流产,两个孩子大受惊吓。袁大德看似成为这场打斗的胜利者,但实际上却被戳破其无能的本质,而过去家庭中残存的那些美好记忆也被撕扯得粉碎。事实上,袁大德的困境在当时并不鲜见,个体与家庭的毁灭只是社会创伤的缩影,在1944年这一“阴郁的年份”中,袁大德们的困境显得真实可信,也更引人深思。

二、 转述的意义

出于对困境的省思与对亲者的愧疚,袁大德开始谋求新的出路,“一九四四年的事件”的核心讲述的正是袁大德铤而走险,拦路抢劫的故事。小说中,看似连贯的情节其实依赖于各个当事者和目击者碎片化经验的拼贴,频繁出现的“口供”一词,正可以作为印证。首先,作为口供,它来自当事人和目击人对历史事实的回忆,这意味着它具有某种“后顾性”和“重构性”。因为“它总是从当下出发,这也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被回忆起的东西在它被召回的那一刻会发生移位、变形、扭曲、重新评价和更新”,历史事实不可能被完全复原。其次,口供又是一种颇为特殊的关涉利益与立场的回忆,“不同的目击者对于同一个事件,有不同的说法,由于他们或者偏袒这一边,或者偏袒那一边,或者由于记忆的不完全”,最终导致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呈现。再次,从口供到最终成文的档案、卷宗,不可避免地需要经历作为第三方的法律机关的介入、整理和综合,口供逐步条理化、有序化的过程,也可能伴随着过滤化的后果;而当口供最终以“我”之口被转述出来,展陈在听众面前时,便经历了多层间隔,所谓历史细节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值得深思。

小说中,依据抢劫案的发展经过,依次出现了由“我”所转述的袁大德、税务官、猪贩子、庄稼人等当事人及目击人的陈述和证言。这些人虽然经历着同一起事件,但却分别持有不同的立场,从而构成一个“众声喧哗”的场域。而第一人称叙事者“我”的承审员的身份,恰好赋予了串联诸人口供、平滑地讲述这起事件的资格。事件中最先出场的是抢劫犯袁大德。按照袁大德的口供,他在事前对于抢劫的地点和对象做了谨慎的挑选和准备,无论是武器上骗得驳壳枪,还是在远离城区的密林蹲守,抑或是对城市人的放过,都是袁大德有意识的选择;虽然恰恰是这些有意识的选择导致了抢劫的失败,如果“他真的大胆一点,或者更残忍一点”,“他也或许会成功了”。这里,细心的读者会从这一既像是袁大德视点的自由间接引语,又像是“我”的遗憾叹息的表达中,读出微妙的反讽意味,也对后文的事态发展有了更多的期待。但在交代完袁大德的案前准备时,作家突然调转笔锋,插入一段曾路过出事地点的税务官的口供:

那个税务官是在握有那个地方行政和兵役权的乡长家里赌了一夜牌,据他说,当时他身上还揣着约莫三万多的法币,事后,他是三遍五遍的庆幸性的逢着人便诉说,他是怎么从乡长家里出来的,他是怎么路过那个有密林子的墓地,而且怎样望见了一个穿着褴褛的灰土布大衣的人,又怎样老远向他注意,怎样大胆的向他审视,走过去还回头望了望他,若是他不机警,他相信那天一定先遭了抢劫,而且袁书记也不会被捕。实际上,他说的完全是一片夸耀自己的鬼话,正像一般人遇见失盗的邻居,多半要多说两句怎样听见可疑的门声或是狗吠而表示他的机警超人一样的。

此处税务官的口供,其本质乃是被转述的回忆,它有意识地被结构于“我”的叙述之下,使其遭受“我”的审视的目光,“实际上”三字即构成微妙的转折,把税务官的口供钉在了所谓历史真实的对立面。通过后文“我”的叙述,我们了解到“袁书记是蹲在一块墓碑背后的,他既没有穿着灰布大衣,那个税务官也没有回头望过”,因此,税务官所言“完全是一片夸耀自己的鬼话”。然而,值得深思的是,当事人与目击人之间的“口供对抗”,实际上具有很强的封闭性,除了衣着这一事后清晰可观的证据外,税务官所陈述的均为当时当地的状况,除了袁大德和税务官外无人知晓,即便可由之后猪贩子的证言加以推测,但也并非绝对可信。那么,“我”的这一具有明确倾向性的判断因何而发,实在值得深究。无独有偶,在后文叙述袁大德与猪贩子的纠葛时,叙事者“我”的声音也表现得尤为明显。

从出场开始,猪贩子的形象似乎就并不讨喜:

这个猪贩子确实够蠢的了。肥阔的额,肥阔的肩,肥阔的背,肥阔的嘴唇,他的脂肪过多了呀!不是贪睡的人,是不会这么肥的,不是惰性十足的人,也不会那么蠢的。

如果说,对猪贩子“肥阔”外貌的描述可能是基于现实的生发,情有可原;那么,“蠢”“贪睡”“惰性十足”等词,已经超出了正常情况下对他人第一印象的判断,而暗示了叙事者揶揄、嘲弄的心态。何况,猪贩子还是这起抢劫案中的受害者,一个本该处于被同情、被安慰位置的主体,这实在构成了对读者习惯性认知的冒犯和颠覆。而这种揶揄、嘲弄的心态,几乎深入每一段有关猪贩子的描写之中:

猪贩子一看见枪口,和那副苍白的脸色就立刻知道要出事了。就是再愚蠢一点的人,也有他的某一部分的灵性的。

…………

你怎么说他愚蠢呢!愚蠢就在这里,若是他不愚蠢,他只要有一分聪明的话,那么袁书记也不会给他捉住了。只有愚蠢才有愚蠢的福气,要不,他们怎么会吃的挺肥呢!

被抢劫者浑身圆肥、福气满满,最终逃过一劫,反倒是抢劫者面容苍白、体质衰弱,遭受重创。这里,借助于语境,我们感受到所谓“灵性”“福气”等词语背后的讽刺意味,而猪贩子的形象也愈加显得滑稽可笑。这种不同寻常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我”不仅仅是故事中限知的人物,而是一个更超越的具有审判眼光和价值立场的观察者。因此,小说看似回到事发现场,营造多声部之间的对话,实际上可能只有一种声音操控全局。可作印证的是,在有关抢劫案过程的描写中,当事人袁大德的心理活动几乎完全缺席,而代之以第一人称叙事者“我想”所引发的一系列揣测,这在素以人物心理描写见长的骆宾基这里实属新鲜:

袁书记匆忙的就去解他的粗布扎腰带,那会子,他还四下巡望着,他是那么匆忙,当时竟把他的粗布扎腰带塞进裤袋里去,那个猪贩子一说到这,就又要动手,并且嘟嘟不休的向他问:“你娘的,你要我的扎腰巾作什么?”我想,那时候,袁书记向他问是在精神混乱的状态了。要不,他绝不会把他的破腰巾也塞进裤袋里去的。

…………

可是他一背身,那个猪贩子就又随着他喃喃不休了。说是:“还我吧!先生!”到底袁书记站住了,我想,这不是由于那个猪贩子的谎话打动了他的天良,而是他苦于不能摆脱那喃喃不休的追随。

“我”的掺杂了个人态度和见解的转述,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一九四四年的事件”的讲述性质。正如巴赫金所言:“用何种形式表现他人话语,如何嵌进说明他人话语(文中可能老早就为引入他人话语作了铺垫),这两方面表现了一个统一的东西,即对他人话语采取一种对话态度;正是这一对话态度,决定着转述的整个性质,以及转述时所出现的一切意义和语气上的变化。”通过“我”代袁大德发言,袁大德的心理活动最终获得了“缺席的在场”,但也在客观上阻断了读者对真正的历史现场的重返,而且给读者塑造了这起抢劫案之破绽百出的印象,仿佛“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本身是一件“没有意义”的历史事实(借用黄仁宇的话,AnEventofNoSignificance)。于是,原本阴郁的故事染上了喜剧的色彩。

赵园曾评价骆宾基在《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中对“抢劫过程”的书写“是十足喜剧性的”,称“作者的描写也分外出色。于是,悲怆化为了戏谑。你又会嫌作者过分地沉溺于个人趣味了”。这种喜剧化的处理方式,自然是作家的主动选择,在几乎同一时期创作的《吴非有》《生活的意义》《老爷们的故事》《红玻璃的故事》等作品中,都有类似的轻喜剧表达。但对于赵园此处“过分地沉溺于个人趣味了”的指责,我却并不能完全认同。相较于前述作品,《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中的喜剧感显得更为独特,并不能仅仅用轻松、有趣、可笑来概括,而是透露出一种荒诞、“大难临头的幽默”。事实上,整篇小说中,只有关于抢劫案发过程的文字,具有喜剧甚至荒诞的色彩,而这恰恰本应该是整篇小说中最悲哀的部分。人物对话的不着边际、人物行动的不合情理以及超越日常生活直抵灵魂深处的人性反思,不禁让人联想到骆宾基所推重的契诃夫。在《略谈契诃夫》一文中,骆宾基曾提及自己年少时期阅读契诃夫短篇《坏孩子》的感受是“忍不住笑”,然而,几年过后,“不知道是由于自己经过了一些生活的磨练,对人的精神认识了一点,还是由于对契诃夫的作品读得多了一些,在重读《坏孩子》的时候,感到笑的成分减少了,而在笑的背后实在是隐藏着一些可怜和可痛的东西”。可以说,骆宾基对契诃夫的认识和理解是相当内在而深刻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丰富。契诃夫“为世人看得见的笑料和世人看不见的没有形影的眼泪”无形中影响了骆宾基的文学表达方式,为他寻找到了真正有别于其他同时代作家的精神内蕴和审美特质。小说中借助于第一人称叙事者“我”的过分干预而出现的这一抹亮色,读罢更令人觉得主人公行为之不值得,也更显得悲剧之悲无以复加。正如日本学者西野广祥所言:“骆宾基的特点是不把悲惨当做悲惨来描写,它包含着笑的内容……描写悲剧不免使人忧伤,如不描写忧伤气氛反而更会加重悲剧的悲惨吧。”也正是在这种悲喜相融的氛围中,战争对人的异化最终在读者的眼前呈现。

三、 回忆的嵌套

“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最终以袁大德被转解到握有“战时紧急治安法令”的军事裁判机关,被处以死刑告终。然而,作者并没有因此停笔,而是赋予小说一个看似“多余”的结尾:

——现在可大不同了,我们是个科学化的现代国家了,——我们这位年老的隐者幸福的叹息了。之后很有礼貌的起身向设宴的主人告退,走出门口,还听见他的幸福的叹息,并向主人说:我们这一代也受够了苦难,到底是要结果的日子降临了。接着是手杖触着台阶石的声音,可知院子里是多么寂静。这是个月白风清的四月夜晚呢!远方传来一片蛙鸣!

这一极具抒情性的结尾,不由得让读者联想到作者同年创作的小说《北望园的春天》,主人公赵人杰遐想中的“一片蛙鸣”在此化为“年老的隐者”和“我们”所直面的现实,而回忆中切身经历的“苦难”也被“幸福”蒙上一层滤镜。这个不落俗套的结局,让人感到其中可能蕴含着作家的良苦用心。为何作家在这一时期如此频繁地使用回忆的姿态去讲述故事,又努力召唤“现实”中的幸福与诗意?或许吴晓东关于《北望园的春天》的解读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问题:“结尾的回溯叙事带来的是与之前关于北望园的空间叙事不同的感觉……怀念与反讽这两种悖谬的感受并置在一起,复杂化了文本的意义图景”。“悖谬”的写作与阅读体验,显然为《北望园的春天》与《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所共享,但相较于《北望园的春天》,《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中回忆的诗学或许更为复杂。

小说中,所有关于时局、关于人物、关于“一九四四年的事件”的叙述最终都被收束在结尾的宴席中,我们恍然大悟,“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乃是回忆中所嵌套的回忆。这一特别的叙述形式,时刻提醒着我们文本内部的张力。吴晓东曾指出:“作为一种文本形式存在的小说在结构层面必然生成某些形式化的要素,从而把小说结构成一个内在统一体。文学作品中内在化的思想和结构性的紧张关系最终会在形式层面表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形式总是内化了社会内容的‘有意味的形式’。”在这篇小说中,回忆的嵌套就是这样一个“有意味的形式”,它提醒着读者经验时间、叙述时间,以及设想中尚未到来的时间这三重时间的存在,提醒着读者作家写作时的历史抱负与人性关怀。小说中,关于袁大德的结局几乎没有正面的文字描写,反而花费了大量笔墨在“我”这个“局外人”身上:

我只审问了两次,没有宣判就移交给补我缺的一个法学院刚毕业的青年了。我在那件案子发生前的一天,就接到了调差的命令,可是我若当时主持判决,也不是不可以的,谁想到那位刚执法典和真理的先生,会那么正义,把他转解到握有战时紧急治安法令的军事裁判机关里去呢!若是我能在那个县份逗留一天,我不管怎样忙,不管当地官绅们的饯别宴是怎么丰富,我也会抽空关照我那继职者一声。

在此,一个简单的因调任新职而未参与审判的小插曲被作家铺叙得非常详细,而“我”的负疚与懊悔,也在此展露无遗。这一细节,首先指向回忆中的“我”,指向“我一生中的罪”。正如引文中多次出现的“若”“若是”等假设性语词所暗示的那样,袁大德的案件本可能存在转机,但因为一系列的错过和想当然,最终导致了悲剧性的结局。而这种悲剧性的结局,本质上乃建立在战争语境对生命的罔顾之上。小说中,“我”在得知袁大德转解到军事裁判机关时,曾赶回去和军法官求情,那个“温和的、有礼貌的、亲切的”军法官如是说:“你知道,先生,正因为战时这种生活过不下去的人多,我们才要杀一儆百呢!我们是为国家维持社会治安的呀!”置袁大德于死地者,恰恰是理解他的脆弱处境与脆弱特质之人。这一颇具讽刺意味的设置,在某种意义上证明,诸如袁大德之流乃是“根本就算不上生命,而是可以肆意蹂躏却无须怜惜、无须哀悼的‘贱民’”,“因为在战争框架的框定之下,他们早已遭到抹杀,早就成为已经逝去的幽灵”。而“我”在这一事件最后的离开和逃避干系,某种程度上也分享并默认了这一逻辑,这或许也是“我”之后选择辞职并长久地饱受灵魂的折磨的原因之所在。

而借助于回忆的嵌套,袁大德的结局也指向了故事讲述的“当下”。德国历史学家德罗伊森在《历史知识理论》中说:“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是历史的演变结果”,“过去的事,如果它不融化于现在某事之中,它就是真正过去了”,因此,“我们就应该把蕴涵在目前各种状况条件中的过去事情呼唤出来,把过去的事情现实化”。“年老的隐者”对于“一九四四年的事件”的结局的执着讲述,恰恰反映了这一过去的事件在他这里并没有真正过去,也永远不可能过去。他企图通过对过去的追溯和探照、对回忆的释放和分享,获得对已经发生的“历史事实”的真正理解。因为只有“正视它们,用意识去注意它们,他才知道他与它们之间真正的关系;才有自己对自己的理解,以及知道自己是如何受它们的塑造及限制”,“要是没有它们,他会什么也不是”。而对于“我们”这些与“年老的隐者”处于“共在”“共享”状态中的听故事的人而言,历史记忆早已在“我们”倾听的过程中留下烙印,“我们”后来继续讲述故事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被召唤而跟随着那个“年老的隐者”进行回忆、进行反思的过程。“我们”最终被赋予接近历史现场的资格,也在自我的言说中被凝结成历史本身。

有意思的是,从“一九四四年的事件”的发生至宴席上的回忆与讲述,作者设定了一段跨越数十年的虚拟历史时空。这数十年的历史时空在我们这些后来者的眼里,自然见证了中国社会从伟大战争的胜利至现代国家建立的剧烈历史变迁。但受制于写作时间与自身所处的国统区的位置,作者对这一历史远景实际上并不清晰,只能流于科学化、现代等概念化的想象。因此,结尾处两次不断重复、不断加强的“幸福的叹息”,以及“到底是要结果的日子降临了”的期待就显得尤为意味深长——既然过去始终无法过去(甚至仍然是需要长时期面对和忍受的文本外的现实)、创伤印痕始终无法摆脱,那么,所谓“当下”的“幸福”就像是一种对抗或逃避现实的障眼法,也像是一种想要超越历史却仍深陷于历史漩涡之中的徒劳努力。由此,回忆的诗学最终也成为一种历史的诗学、一种反讽的诗学。

以回忆为基调,是骆宾基“黄金色的收获期”的创作特色,也是40年代一批作家的自觉选择。有学者曾评价:“骆宾基与汪曾祺同具的那样一种在娓娓而谈中既组织了素材,又表达出多种互相阐发的含意的叙述能力,得益于对作为人的思想形式之一的‘回忆’的模拟,但又不能不说正是他们使‘回忆’真正成为废名所设想的那样一种文学表达技巧。”我当然承认回忆作为一种文学表达技巧在骆宾基这里体现的成熟性,但我更关注回忆之于骆宾基精神世界和历史想象的关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骆宾基的叙述才具有巨大的精神力量和无穷的回味空间。

注释:

①编者:《骆宾基忆桂林》,刁萦梦、罗标元、陆汉卿、左超英编:《桂林旧事》,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340页。

②韩文敏:《现代作家骆宾基》,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版,第59页。

③蒋中正:《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元旦告全国军民同胞书》,秦孝仪编:《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 卷三十二:书告》,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版,第100页。

④加拿大籍民国史研究专家戴安娜·拉里认为:“抗战到了这个时期,看来几乎已经是最恶劣的阶段了。各项关系到日常生活的指数增长率,例如物价上涨、物资缺乏等等,全都加速飙升。家庭亲人的分别离散仍在延续。”参见(加)戴安娜·拉里著,廖彦博译:《流离岁月:抗战中的中国人民》,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241页。

⑤“阴郁的年份”,借用的是戴安娜·拉里的说法,参见戴安娜·拉里著,廖彦博译:《流离岁月:抗战中的中国人民》,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15年版。

⑥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文学创作》1944年第3卷第2期。

⑦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文学创作》1944年第3卷第2期。

⑧参见1938年7月5日,郁达夫在汉口《大公报》所刊登的警告王映霞之广告。

⑨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文学创作》1944年第3卷第2期。

⑩吕芳上:《另一种“伪组织”:抗战时期婚姻与家庭问题初探》,《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199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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