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满天花满楼
——谈慕白诗中的古风
2022-12-11路也
路 也
我曾经把慕白的诗歌写作说成是“为浙东南山水立传”。中国山水诗的接力棒传到了现代人慕白的手上,他成为谢灵运的后继者——相隔了一千五百年,同时,在传承上他可能更愿意做陶渊明的传人,而实际情形则是——或许天性使然——他把李白当成了个人风格的榜样。我同时还探讨过慕白如何具体地在他的诗中表现出浙东南的山水风流与文采风流:当我们读慕白的诗歌时,会感受到他跟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或者漫游过这里的古代诗人前辈们一样,面对外在的大自然,发现了自己内在的深情,诗人把人的主观情志因素投射到周边客观景物上去,让山水草木皆显示出了有意味的美。这种有意味的美又是与诗人那可以触摸的日常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于是风物之美与人格之美相得益彰……尤其是当他写到那些在山水之间的相聚与话别,提及志同道合的诸友人,其中的潇洒,其中的情谊,不禁使人联想到了那以同一片山水为背景曾经存在过的戴安道、郗超、刘炎、谢安、王徽之,那魏晋风度里的名士做派以及神超形越……
距离我表达上述观点,又过去了五六年。如今再去读慕白,发现他近几年的诗歌创作,又有了变化和冒越。他并不满足于仅仅写浙东南山水了,而是进一步地扩大着自己的写作领地,正以他的故乡浙江省温州市文成县周山畲族乡包山底村为中心向着全中国辐射,在更加宽广的地理半径之中,书写着他那掺加了白日梦的个人经验。然而,无论如何,浙东南那片山水,仍然是他的生存根据地和精神原乡,他出游,他返回,他离去,他归来,都是以那片山水为依托的。从他后来创作的诗作里,我们发现了更多古人的身影:屈原、王勃、杜甫、高适、王维、欧阳修、苏轼、欧阳修、柳永、王实甫……甚至帝尧、羲皇上人。
是的,我们完全可以拿出一个又一个古人来作为镜子,让慕白在里面映照出他自己的影子。
然而,这个以笔名来表达对李白等诸先贤之仰慕的慕白,并不是一个写古诗的现代人或者用现代诗来写古代意趣的诗人,而是一个从形式到内容都完全现代化了的诗人,甚至比一些刻意绕开中国传统文化并自诩现代派的诗写者更加配得上“现代”一词。他对古代的致敬,只在于现代与古代可以相交通的那一部分,在于那超越了古今之上的所有时代都会具有的貌似暧昧实则显明的部分。他想给他正身处并经历着的这个现代找到一个源头,想通过知晓这个现代从何而来而进一步推断出它将去往何处,也许,诗人真正的“现代性”就在于此吧。
更具体地说来,从生存方式到文本,这个诗人都在寻找着根植于中华民族血脉深处以及精神基因里的一种古风。这种古风从何而来,现在又在哪里?它可能已经渐行渐远,只剩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但它一直都在,从未完全消失过。它就吹拂在诸子百家的典籍里,荡漾在汉字的笔画之间,隐含在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的纸页起伏之中。它绵延了几千年,从未间断地萦绕在一个民族的头顶和上空。
慕白确是一个颇具古风的人,他把现代诗也写出了古风。这里的“古风”指的并不是文学上的体裁,而是指古人之风、古典之风或曰古代风习,指的是尚古的那么一种韵律和气息。这里的古风,跟“衣冠简朴古风存”里的意思相仿佛,同时又似乎比这句诗里的色彩更浓烈了一些。慕白是一个推崇古道的现代诗人,他能在现代甚至后现代的日常生活经验里注入和渗透进古风。这样的古风并没有削弱诗歌经验的现代意味以及现代诗歌文本的实验性;相反,诗人通过这样一种带着古风印迹的写作方式,进一步拓展并加强了他的诗歌的现代性。
诗人的真实身份是, 东南部沿海某发达省份的某个县政府的公务人员,同时也是一位诗人。但是诗意中的古风,使得他的身份稍稍被戏剧化了,笼罩上了另外一层传奇色彩。他在诗中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了交代,交代得很真实却略有变形,常常使用反讽手法中的自嘲方式,对自己尽可能地从富有趣味的角度进行考量以及调侃,一遍又一遍地勾勒着那个自画像,反复地给自己下定义:
“我的父母双亡,我的荷包羞涩 /我很少会失眠,偶尔才忧国忧民”
“我耽于酒事,杯中养虎,我父母双亡 /一个孤儿,流浪多年”
“我在一壶酒中 /用诗歌与余生交欢,蝇营狗苟”
“市声如潮,我臣服在钢筋水泥中”
“赋比兴,风雅颂,我思一直很邪”
“我的诗歌犹如乱弹”
“如今我的父母双亡,我已无家可归 /我再也登不上青春和欢乐的时光”
“写诗是无用的 /我从没有过逐鹿中原的野心”
“一个没有了仕途的小诗人”
“我父母皆亡,独自活着”
“包山底是世界的中心” “我是包山底的王,唯一的合法的君主”
“我金戈铁马 /我冰河入梦,我心高气傲,我大漠孤烟”
“我会早早来,一出生就在盛唐 /请记住我名字叫慕白,又名王国侧”
“我想着我的俗世红尘 /每一天我都是王国侧,又名叫慕白”
“我也生在王家,但脚下没有寸土”
看得出,诗人在诗中其实很愿意尽量地把自己想象得落魄一些。他总是强调自己是一个小公务员,仕途不济,只在小县城谋得一个基层小吏的位置,一个闲差。还有,他特别喜欢强调自己是孤儿——一个成年孤儿,而今他已经无父无母,人生寂寞空旷,在茫茫世间冷暖自知。当然,他还忘不了顺便在诗歌写作方面对自己进行嘲弄贬损。反正他从不肯美化自己,总是愿意袒露自己所有的疵短,这与其说需要勇敢,倒不如说需要自信。就他在诗中的自画像,想想看,这样的书剑飘零,这样的身世浮沉,这样的醉生梦死,这样的冯虚御风,这样的忽儿接近庙堂忽儿江湖之远,是不是貌似有点儿熟悉,会让人想起一大串的古代名士?也许唯有如此,如此这般,才更浪漫,更富有古风,更符合中国古典意义上的审美,不是吗?
这种古风,在慕白的诗中,具体表现为:应答酬赠的雅士之风,欢然纵酒的饮者之风,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之风,羁旅行役的乡愁之风及游子之风,踏遍千山万水的行者之风,另外,当然,还有,那虽然略带了封建色泽却依然令人莞尔的耽于美溺于爱的臆想和幻想。这种古风,弥漫在诗的字里行间,可谓剑气满天花满楼啊。
像他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诗,这个标题干脆直接拷贝了王维那首名作的题目。虽然王维的“山东”实指山西永济,而慕白的“山东”指的是当今齐鲁大地,但这里仍然是借模拟古人的思乡怀人之绪来蓦写当下现代社会中可珍视的友情。这样直接把古诗词的题目或句子拿来当自己诗歌标题的,在慕白的诗中,还有很多,像《静夜思》《将进酒》《近乡情更怯》《西出阳关无故人》《蜀道难》《小雪节气,夜来风雨声》等等。
《四月七日遂昌逢刘年》这首诗,应该与2016浙江遂昌汤显祖文化节暨汤显祖—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纪念活动有关,所幸那次我也在场。这首涉及当代诗人刘年的诗作,这个题目乍一看上去,其视觉、句式和语感的效果,均有几分类似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诗人大概就是故意给读者制造出这种恍惚之感。诗中因涉及遂昌这个汤显祖曾经生活过的特定地点,于是又在言词上进一步对《牡丹亭》进行了拟仿,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贯穿全诗,写出了一种超越了性别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同理心,并由“死可以生”以及时空交错而引发出来了命运之感。
再说那首《阿拉善歌送娜仁琪琪格归京》,这个题目中使用的句式,一下子就让人想起了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单就这个标题来看,其惟妙惟肖和恰到好处,已经达到了戏仿的极致。戏仿其实是属于后现代的一种表现手法,用一件作品对另一件作品进行模仿,旨在讽刺、取笑和作弄。慕白此处的这种戏仿固然也在追求恶作剧和黑色幽默的效果,但其诗整体上呈现出来的态度则是温柔敦厚的。诗的内容与《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异乡送客之情相一致,诗人把唐朝的一场大雪衔接到了今天的现代生活场景之中,把唐朝的一场送别与今天的一场送别嫁接在了一起,让自然的风雪与命运的风雪交融在一起。古诗中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演变成现代诗中的“我的四周北风呼啸 /梨花飘雪,慕白成白发”以及“雪开始在我的双鬓 /安家落户”;古诗中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演变成现代诗中的“沙漠里,滴水成冰”;古诗中的“狐裘不暖锦衾薄”,演变为现代诗中的“狐裘不如人心暖”;古诗中的“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演变成现代诗中的“大漠孤烟 /饮酒放歌”以及“再饮一杯吧 /尘世烦忧 /江山明月”;古诗中的“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演变成现代诗中的“此去 /江湖路远 /你北上燕京 /我南下 /文成 /归田园”。相隔千年,其内在的相似度,不禁让读者感慨人类某些经验的永恒性。
《与芷父夜游长江兼致屈原书》这首诗从标题来看,既是酬赠之诗,同时也是怀古之诗。此诗表面看去似赠友人芷父,其实全诗基本没有提及芷父,真正要赠的人只是屈原。但“芷父”这个名字出现在这里,也不全是无缘无故,芷父是同行人,录其名以记之,纪念友情。当然“芷父”二字其实也只是这个同行朋友的自号,出现于微信号的昵称,并非身份证实名。那么为何选用“芷父”而不是实名入诗呢?这其实跟“芷父”这两个汉字的形象和色彩本身颇具古意是有关系的,放在这里或许还会使读者下意识地联系起屈原的《渔父》吧。此诗拟仿着楚辞风格,同时与屈原形成遥远的对话,把屈原当成一个超越了时空的倾听者,慕白打算把自己的苦闷统统倾诉给他。“我也爱祖国,爱家乡,爱自己,爱香草美人”,“我的灵魂受污,不知何处可以涤荡”。至于提及端午节,艾叶菖蒲挂在市场里标价出售,诗人进一步联想到在当下商业社会里,自然环境严重污染并且食品转基因还可能含苏丹红。接下来,诗人想效仿屈大夫投江而不得,“我真的不敢投水自尽,怕水里有毒呀”,看吧,都不打算活了都准备投水自尽了还要嫌弃那水不够干净,此处矫情得堪称可爱。接下来这个与屈原同样忧国忧民的诗人由自然环境的恶劣进一步触及人文环境的糟糕,“我曾经目睹过许多事物的真相 /但我不敢说出来”。至此这个当代诗人要向古代诗人倾诉的苦闷已经够多,他想效仿屈大夫去流放而不得,他想效仿屈大夫那样为自己招魂同样也不得,“我喉咙的葛洲坝,挡住滚滚长江东逝水 /我在纸上流放,我无力为自己招魂”……读到这里,恍然大悟,这首诗不但跟标题中的“芷父”没什么关系,与标题中“致屈原”的打算也有些脱钩了,诗人其实只是想借写屈大夫来抒发一下个人苦闷。这实在是一首打着屈原的旗号来书写当代人生存困境并且表达忧思的诗篇,诗人将他的苦闷和忧思置入了一个古典语境,可谓用心良苦又匠心独运。
《周吉敏家花满蹊》这首诗的题目,明显套用了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中的那个名句“黄四娘家花满蹊”。此诗写的大概是穿插在一场当代中外诗人对话活动中的一次小憩,具体说来是在一个江南农家小院中偶聚,时间、地点、人物、缘起、情形全都展现,像新闻要素的五个W。此诗是自由的现代诗,却有意无意地使用了古代散文的语势节奏,排列当代诗人名字时,采用古人那种“地名+姓名”的风雅方式:“……北京谢冕,文成慕白,少长咸集”,而这农家小院“宜听风,宜饮酒,宜发呆……”;后面的“三分春色,二分酒意”,有苏轼“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之句的影子;而此诗的尾句“莺儿,燕儿,蝶儿正翩翩舞,双双飞”,其意境和韵致则相当接近秦观的词《行香子》中的句子“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秦观这首词中还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之句,在慕白的另一首诗《李家山》中被化用为“桃花红,杏花白”。在这样一些时候,诗人往往只是想让中国古典诗词中的节奏和韵律回响在自己的诗中,并不怎么特别追究词语含义和词语指代是否完全符合实情和推理。他可以不在意甚至丢弃掉词语本来的意义与逻辑,转而追求词语在诗中可以形成的音乐效果——是的,对于诗歌,语音和语义,几乎同等重要,甚至可以进一步地表示,诗歌是用语感来造就说理,而不是用说理来造就语感。
《题严子陵钓台》这首诗,光看这个诗的标题,就已经被各个朝代的很多个诗人们词人们写过了,无论是叫《题严子陵钓台》还是《又题严子陵钓台》或者其他的什么,那意思都是一模一样的。现在慕白来了,他再给自己出这么个完全相同的题目来做,与其说是向古代同行致敬,倒不如说是向古代同行挑战。最重要的是,现在想写出新意来已经很难,纯属难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是,高手慕白,竟将这个古老得堪称乏味的题目写出了尖锐的新意,他将严子陵隐居富春江上避官不就的历史故事放在今人价值观里进行了逆向思维的理解,并用他本人来现身说法,不避讳世俗欲望,直言“恨不认识刘秀 /同学中也没有高官”。如此毫不矫情毫不假清高地来表情达意,十分有趣,既对万丈红尘中的自我进行了嘲讽,又借这个历史故事中“垂钓”这一中心词,自然而然地引出了结尾处“以自己为饵 /想在现实中钓虚名 /钓风月 /在虚幻中钓荣华 /钓富贵 /却始终钓不到自己的灵魂”这样往纵深处的延伸与开掘。于是,一次对古迹景点貌似平常的走马观花一下子竟演变成了如此这般正面意义上的深刻反思,于是读者明白了诗中先前的逆向理解原本不过是欲擒故纵。在这首诗中,除了针对古代遗留景观里的典故进行了解读,诗人还在诗歌开篇时对一首远古歌谣《击壤歌》进行了引用兼化用,那首古歌原本这样:“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慕白一边拿来直接使用,一边又添字加词,在保有旧诗原样的基础上进行翻新,以适应现代场景和当下个人生存状态。如此嫁接行为,本身就是一次创造,于是我们便读到了:“我日出而作,写诗 /我日入而息,做梦 /我凿井而饮,酿酒 /我耕田而食,糊口 /帝力于我何有哉!”一首久远的古歌就这样具有了当下性和新活力。
《赠崔完生》这首诗,写的是诗人在他依然愿意称为长安的西安城,跟朋友们喝酒相聚的场景。文朋诗友相见欢,喝酒喝到神思恍惚,分不清朝代,以为身在魏晋,喝酒喝到“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之境。这首诗的亮点在于诗人将李白和汪伦的故事自然而然地镶嵌了进去,《赠汪伦》演变成了《赠崔完生》,只是最后的送别地点从桃花潭换成了飞机场。诗人得有多么喜欢李白啊,在所有古代诗人中,他拟仿李白口吻最多。在《夜饮苏州科技城》中,张继那首与苏州有关的名作《枫桥夜泊》里的主要意象,像乌啼、霜、渔火、钟声等,都被拿了去进行了现代化处理,使用到诗中去了,演变成为:“在今天的苏州城北,我只是一个代词 /是一声乌啼”,“钟声一直响在我身体里,姑苏好风光 /我的头顶已长满风霜,我以花雕抵抗落日 /用几粒渔火下酒,饮尽白天”。然而,慕白最仰慕的终究还是李白,在这样一个原本表面看去只跟张继有关而跟李白没有直接关联的场所,在上面那几句对张继诗的化用之后,接下来李白还是冷不丁地又冒了出来:“左手跟右手碰杯,把自己喝成三个影子。”这个句子分明来自李白的《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的那句诗原本已经足够口语化了,慕白似乎还嫌它口语化得不够,将它化用进自己诗中时,又将口语程度进一步加重,让它彻彻底底地成了地地道道的口语“把自己喝成三个影子”,幽默意味顿显。
《去天水》一诗,写的大约是自驾汽车走高速公路从浙江温州至甘肃天水的长途旅行过程。在空间上横跨大半个中国,在时间上诗人思绪上下五千年,诗中则恨不得将中国古代的正史与野史一网打尽,上古神话、成语典故、话本小说、歇后语、民间故事、唐诗宋词元曲……走马灯一样轮番上阵,对古诗词名句的化用比比皆是,使得读者脑海中蒙太奇一般地闪现出一个又一个古代诗人的名字和形象——这趟“去天水”可不简单,那是开着汽车沿途经过了“经史子集”去天水啊。《四月十六日西安行》写自己如何出浙江入长安,诗人乘坐现代交通工具出行却营造出了古代书生进京赶考或者应诏入京的气势,读者或许会联想起少年李白当年出川入京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吧:“这是暮春,戊戌年的四月 /我从包山底来到十三朝古都 /一个没有了仕途的小诗人 /动用了自备车,飞机,高铁火车 /和近四十五年的光阴 /才初入长安。”在《湿地牧歌》里,每当诗人写到湿地里的一种植物,就会很自然地将古诗词中以这种植物为意象所进行的经典描写拿过来,化用成为现代汉语入诗。比如,写到莲时,拿来了周敦颐的句子,写到柳树时,化用了柳永的词;写到菊花时,陶渊明的语词和口气就出现了。《同杨方及诸公登广慈寺屏风阁》中,“我醉之意全因酒,不在什么山水”之句,明显脱胎于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并且诗人反其道而用之,算是以慕白之本色,通过对酒表达忠心,实写情谊深厚。《晋祠览古》虽写山西,但“山川形胜,冀州老家”之语,与柳永的词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似乎有血缘关系,让慕白这么一用,似乎又扯到自己故乡去了。《牡丹》中的句子“虽丽质天生,我亦无意冠居群芳 /一朝风月惊世俗,玉笑珠香,灵魂的清香”,则带着陆游那首咏梅诗的意味:“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至于他在《我的履历》里写出了“有人爱鹅,秋水落霞惊四座”,这句似指向王勃,却又不小心与洛宾王相混淆,让人同时想起《咏鹅》和《滕王阁序》来。
《清明节》一诗写丧母之痛。诗人借用了几种不可能抵达目的地的方式,来描写与母亲再相见的永不可能。诗中两个段落分别以“欲归家无人”和“欲渡河无船”起兴作引,引出下面关于生死隔绝的无望与痛楚,这里在思维逻辑上隐隐约约有着汉代张衡《四愁诗》的影子。把《四愁诗》的第一句“我所思兮在……”略过,每一自然段落的第二句的句式即分别为“欲往从之梁父艰”“欲往从之湘水深”“欲往从之陇阪长”“欲往从之雪雰雰”,每次拼力前往均受阻因而涕泗滂沱。此古诗原写世事艰险,被一个现代诗人化用了其类似句型和语调来写生命中最大的痛苦。既然说到写母亲的诗,那么必须提及慕白的另外两首诗作。这两首应该均写于母亲去世之时,当是以现代诗歌形式写下的一则讣告和一则祭文,诗的标题,一个就叫《讣告》,一个叫《悼母文》。这两首诗在外在形式和整体形式上毫无疑问都是现代诗歌,但诗中的内部细节则在一定程度上故意采用了古代汉语措辞以及文言韵文节奏,以增其典雅、凝重、严整与肃穆。从古至今,死亡从来都是最严重的事情,失去母亲带来的是所有死亡事件中最普遍又最无法挽回的疼痛。在这个诗人那里,包山底这个村庄就是世界的中心,诗人则是包山底的“国王”,他的母亲去世的那一天,那个日期,就是他的“国难日”,其书写当然值得使用汉语中最传统也是最正统的形式。在这样一个特别时刻,当白话文的现代诗歌里面忽然出现了文言文的质素时,从内容上来看,算得上适得其所;从形式上来看,两种或多种的迥异文风在诗歌文本内部则形成了语感交替和音响参差,反而读起来有了一种类似诗歌交响乐的感受,更彰显出了诗人诗歌创作上的自由度。
慕白诗中的古风,不仅体现在对古风的拟仿和戏仿上,其实还体现在对古风的解构上。在一个个具体的解构过程中,又充分显露出了诗人天性里的松弛与幽默。这松弛与幽默,恰恰属于慕白这个诗人的特异之处,即使——也许并不恰当地——被放置到当下中国诗坛那类致力于把中国古典运用于现代诗歌写作的某个疑似类型里面去,慕白的这个特异性也是相当突出和鲜明。窃以为,中国当下现代诗歌写作,太缺乏幽默感了,很多人喜欢板起面孔来写诗,似乎这样才对得起诗歌这一伟大体裁,似乎一边默念着“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一边去写诗,方可被视为正统。殊不知,幽默丝毫不会削弱诗歌的精确和深刻,幽默是文以载道的朋友而非敌人。慕白在《丁酉春过浦江兼致葵儿》里有诗句“赋比兴,风雅颂,我思一直很邪 /人到中年,空空如也”,不经意间拿中国诗歌正统的美学观念和教化传统开了一个充满善意的小玩笑。诗人在此无意于反对和颠覆,他只是想故意曲解或佯装误解一下原来的意思,无伤大雅地打趣一下,舒缓一下情绪而已。天性活泼的人总是忍不住要拿严肃事情来进行调侃,甚至可以没有任何目的和动机地开始行动,而那件严肃事情并不会因此而溃塌,或许还会因此更加牢固了。《西出阳关无故人》一诗,诗的标题是直接用了王维的名句,诗中还把高适的那句“天下谁人不识君”给活学活用了一下,更重要的是诗人想传达的是与诗歌标题完全相反的意思,即在大数据时代,在全球一体化时代,“可以发微博 /写信,微信,短信,打电话 /发邮件,QQ,告知一下 /我来了”,于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实际上已经演变成了“西出阳关有故人”,或者“其实,出阳关 /和不出阳关都一样”。就这样诗人从王维这句诗的正面一下子来到了背面,然后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诗人竟又从这句诗的背面返回到了正面,表达了自己对古代风尚的痴心不改,强调了自己逆潮流而动的趣味:“但我不,我喜欢等,就等你 /像古人一样在这里等,一等就是一生。”《夜饮苏州科技城》里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进行了解构与重构,古代小说中的负心汉的典型形象李甲,在诗人笔下演变成了诗人本人即现代社会的新型李甲,幻化成了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杜十娘夜携百宝箱 /深情款款,与我谈婚论嫁,我不是薄情寡义的书生”。在《访诸暨西子祠》一诗里,诗人把吴越争霸中美人计这个历史故事的女主角浣纱女西施放在了现代和后现代的语境里,试图进行重新观照和再次解构。他安排西施上艺校,去夜店,唱越剧,挣下买房的按揭首付款,在网络时代还要对“响屐舞”申请专利,最后诗人竟臆想自己携西施双双把家还,在山水间成为神仙眷侣。至于《普救寺》一诗写的是参观山西普救寺的观感,在这个爱情名剧《西厢记》的发生地,任何一个诗人到此,都不可能不异想天开,都不可能不想入非非。诗人慕白不仅想了,还几乎付诸行动,在这样一个特殊地点,浪漫有理,浪漫无罪,于是诗人干脆直接把自己当成了张君瑞,就是那个二十三岁尚未婚配的张生:“燕约莺期,我也曾写过几行诗 /今夜努力爬上那棵杏树,跳过墙。”爬过墙要到西厢去约会啊,可是紧接着在马上就要见到崔莺莺小姐时,忽然情节有点儿狗血了,诗人忽然一下子脑子清醒过来:“到了西厢 /才发现自己不姓张,我姓王。”就这样,一个姓氏,把诗人一下子从古代唤回到了现代,从剧人中唤回到了现实……《普救寺》这首诗,也算是把《西厢记》放在现代背景下重写了,这首诗是一个现代版的《西厢记》。当然,我们大可不必把诗中细节当成真正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所有细节,我们都权当成是诗人的臆想好了。
所有这些诗篇,对中国典故的模拟和仿拟,比比皆是,诗中所体现出来的古风,可谓从内容到形式更到神韵,是全方位的。这些运用,有的属于拿来主义的直接使用,更多的则是借用和化用,是渗透式的使用方法。实际上,这种大量直接运用或者间接使用中国古典因素的写作方式,是一个冒险行为,一不小心就会出现问题,要么流于食古不化,要么导致古典趣味与现代生活经验之间的脱节或者生搬硬套。值得庆幸的是,慕白在这方面做得比较成功,他食古而化之,而且化得巧妙,化得自然,化得无痕,化进了自己的语言缝隙和肌理。那些熟悉的古典诗文被他信手拈来——在不知不觉之中——与自己的现代生存经验融为一体,无缝衔接,成为飘忽在自己诗行里的某种气息。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会因自己对于某个古典诗词句式的熟稔而悟出其中妙处,会心一笑,有了参与的快感。我想慕白这番功夫,大概得益于一种长期的浸润式的阅读经历,当然更得益于人本身,也就是说,诗人天性之中或许原本就根植着一股强大的古风。
诗人为什么如此热衷这样一种写作方式?原因之一,诗人可能是想扮演传统文化的搬运者或信使。他想守护文明中的一些东西,同时让过去的文化能够用来滋养今天的现代生活。毫无疑问,其诗歌写作的结果表明,那些现代生活经验确确实实被这种古风所激励了。原因之二,这种古风式的写作,也可以是对当下现实境况的回避或者抵抗,隐含着对于物质实用主义的批判。诗人或许还想拨乱反正,用他所向往的古代风尚来校正当下现实中的某些混乱和困窘,寻求并重建起现代人类生存的标准与秩序……这可以从他的诗作中找到更加具体的答案,他在诗歌《坐着绿皮的火车去远方》里告诉了我们:“现在已经是高速时代 /人们的心中都有一只奔跑的老虎 /很少人会怀念 /田野里的棉花 /和屋顶上的落日。” 他在《李家山》这首诗里还这样宣称,“我做梦都害怕被复制”……显然,人类已经从机器时代走到了网络信息时代甚至自媒体时代,接下来则正在进入人工智能时代,现代科技功莫大焉;同时,却又把人类拖拽进了一个破坏审美的高速时代,也是一个平均主义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传统生存方式面临全面变更的时期,个体正在人群中消失,人与人之间、事物与事物之间正在变得彼此十分相似,所有特异性正在丧失于最大公约数之中。一个敏感的个体尤其是一个诗人,面对这种被平面化和被淹没的命运,一定有着比平常人更深的焦虑,或许这也是诗人向往古风的原因之一吧。当然,除去上述两个原因之外,还可以想到的第三个原因,那就是什么原因都没有,这是一种个体的天性使然。
最后,还想说的是,阅读慕白这些带着古风的现代诗歌,会发现它们在手法和内容上都是如此地丰饶,丰饶得犹如热带雨林,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泥沙俱下之感。泥沙俱下,在这里,算是一个客观描述的中性词吧。正是这泥沙俱下,透露出了很多的方向和可能性,也包含着巨大的风险、活力与生机。
剑气满天花满楼。那长风破浪仗剑走天涯的豪气,那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柔情,即使只是一场白日梦,也是值得好好做一做的——人生原本如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