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幻电影,浪漫与怪诞
2022-12-11苏涛
苏涛
《倩女幽魂》剧照。
1960年,李翰祥执导的电影《倩女幽魂》在香港上映。这部古装片,改编自《聊斋志异》里的一则故事。在不依靠视觉特效的情况下,导演仅利用光线、布景、美术等手段,便營造出幽灵般的、诗意的氛围,拍出了一场书生和女鬼之间的缠绵爱情。
当年,不到10岁的徐克无意在录像厅中看到此片,被片中阴森的音乐、恐怖的画面震撼,心灵受到冲击。20多年后,已是导演的他突然萌生了拍恐怖片的想法,忆及“童年阴影”,遂找来好友程小东担任导演,自己做监制,两人合作翻拍《倩女幽魂》。这部被他们重新诠释的经典,以天马行空的想象、新奇的视觉效果,以及浪漫飘逸的风格,令观众耳目一新,风靡一时。
《倩女幽魂》(1987)的成功,带动了香港古装恐怖片的热潮。与此同时,它与同一时期大行其道的僵尸片一道,造就了一道奇异的银幕景观。据统计,各类以鬼怪为题材的灵幻片数量,约占上世纪80年代香港电影总产量的1/10,其创作盛况可见一斑。这类影片不仅在香港本地票房鼎盛,而且在台湾地区、东南亚各地,乃至日、韩大受欢迎,既显示了香港电影的创作活力,也折射出港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复杂而矛盾的情感状态。
一方面从中国传统文学、戏曲及民间传说中取材,一方面受西方吸血鬼电影等影响,这些看上去相互矛盾、似是而非的观念在香港灵幻电影中共冶一炉,微妙地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香港的社会心理。
香港电影人素来擅长吸纳东、西方的文化元素,并将其转化成出色的大众文化产品。这种文化混杂和类型移植的倾向,在古装恐怖片/惊悚片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以《僵尸先生》(1985)、《倩女幽魂》为代表的香港灵幻电影,一方面融合了西方吸血鬼电影、中国鬼片的特色,另一方面又加入了香港自身的功夫及喜剧类型特征。
程小东的《倩女幽魂》相当忠实于原著。书生宁采臣(张国荣饰)栖身于颓败的兰若寺,在那里邂逅小倩(王祖贤饰),并对她一见倾心。小倩是一个无法转世的孤魂,以色相引诱男人进入圈套,再由树妖吸干男人的精气。在经历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冒险之后,宁采臣和燕赤霞(午马饰)制伏了树妖和黑山老妖,最终将小倩的骨灰迁往家族墓地,以便让她再次转世投胎。
如果说1960年版《倩女幽魂》体现的是古典风格,那么1987年版则展示了鲜明的现代风格。徐克和程小东并不迷信和盲从经典,他们将一则古老的传奇,转化成一个现代的、与当代香港相关的文本。创作者采用流丽的镜头,加上摄影、布景、灯光等配合,特别是特效的加持,在银幕上呈现了一幕幕奇异而又令人惊骇的画面:无论是兰若寺幽闭、恐怖的氛围,还是书生与女鬼的谈情说爱,又或者正邪之间的决斗,都颠覆了观众对这一类型的认知和想象。
片中最令人难忘的特效,当数千年树妖那条硕大的、可伸展的、翻滚的舌头。这条致命的舌头,是恐怖片中常见的题材,它统合了香港恐怖类型的不同亚类型,甚至横跨功夫片、喜剧片及科幻片,体现了香港电影那种“尽皆癫狂、尽皆过火”的文化特质。
在《倩女幽魂》(1987)公映前两年,刘观伟执导的《僵尸先生》在香港公映,市场反响强烈。该片的问世,标志着一个新的特点鲜明且大受欢迎的次类型——僵尸片的诞生,影片所塑造的身着清朝官服、两臂向前平伸、跳跃前行的僵尸,堪称20世纪80年代香港电影中最令人难忘的形象之一。
僵尸片,在分类上属“惊悚片”的亚种,大都以形形色色的“活死人”僵尸威胁社会和人类生活为中心,间或加入主人公与女鬼之间的浪漫爱情。这种影片重点表现法师与僵尸之间的斗法,通常是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后,法师最终消灭僵尸,恢复遭到破坏的社会秩序。
《僵尸先生》剧照。
导演刘观伟原本是摄影师出身,此前多参与拍摄动作片、喜剧片。《僵尸先生》算是他导演生涯的转折点,影片一开场便将观众带入诡异而惊悚的氛围之中:停放僵尸的“义庄”,光线幽暗,在缭绕的烟火中,僵尸蠢蠢欲动。一名顽劣的徒弟(钱小豪饰)假扮僵尸,不料弄巧成拙,招来僵尸的围攻,在师父和另一名法师的帮助下,方脱离险境。在影片的主体部分,九叔(林正英饰)受乡绅任某所托,为后者的先人重新选地安葬,不料引来僵尸出没。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九叔师徒终于制伏僵尸。导演一方面将观众拖入惊悚、紧张的气氛之中,另一方面又将此前拍摄动作片、喜剧片的经验融入其中,用各种乌龙和笑料消解这种恐怖,让观众时而屏气凝神,时而捧腹大笑。
《僵尸先生》票房大获成功,此后刘观伟在此类型上深耕,陆续导演《僵尸家族》(1986)、《灵幻先生》(1987)、《僵尸叔叔》(1988)等灵幻片,掀起一股观影狂潮。这一系列影片的成功,或许就在于将不同类型的元素均衡而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不妨说,僵尸片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充满矛盾、混乱的拼盘,除恐怖元素之外,它还大量吸收功夫片、喜剧片等其他类型的特色,最终兼容并蓄、自成一体。
利用剪辑、光线、色彩、特型化装等手段制造恐怖感,自然是恐怖片的应有之义;此外,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来制造喜剧效果,也是僵尸片的特点之一。法师绝对是僵尸片里当仁不让的主角,林正英因为出色地饰演这类角色,几乎成为僵尸片的代言人。他饰演的法师大都身怀绝技,虽然思想古板、不苟言笑,但在道德上却是无可指摘的,不仅心地良善,而且有着悲悯之心。
不过,要降服凶悍的僵尸,法师往往需要徒弟的协助,从而形成了有趣的师徒关系。在喜剧因素的介入下,僵尸片修正了经典功夫片中关于师徒关系的表述,尽管试图维持师道尊严,但师父也难免闹出笑话,甚至大出洋相,徒弟们则常常对师父阳奉阴违,大搞恶作剧。
动作场面是灵幻电影吸引观众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在僵尸片中,导演往往通过精心设计的武打动作,或者铺排紧张的追逐场面,让观众全程保持亢奋状态,尤其是角色遭到面目狰狞的僵尸疯狂追逐,并在即将被獠牙咬啮的一瞬间逃脱,大概是最能让观众为之一振的场景。
左图:《灵幻先生》剧照。 右图:《猛鬼学堂》剧照。
20世纪90年代之后,在席卷香港影坛的后现代主义风潮中,创作者们开始肆无忌惮地拼凑、吸收各种文化,拍摄《猛鬼学堂》(1988)、《新僵尸先生》(1992)等片,不但消解历史、颠覆类型成规,而且机械地自我复制、拼贴,令僵尸片演变为一场精神过度亢奋的狂欢,充斥着低俗粗鄙的笑料、矫揉造作的噱头,以及毫无意义的追逐和冒险。至此,僵尸片的式微已无可挽回。
一方面从中国传统文学、戏曲及民间传说中取材,另一方面受西方吸血鬼电影等的影响,这些看上去相互矛盾、似是而非的观念,在香港灵幻电影中共冶一炉,微妙地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香港的社会心理。例如,《倩女幽魂》系列通过人物之口,道出了对世道人心的感叹;僵尸片中人鬼难分、阴阳交错的矛盾困惑,则被认为是身份危机的象征。
那些身着清朝官服,长着蓝色长指甲和獠牙,通过辨别气息寻找攻击目标的僵尸,恰如一个象征或隐喻,体现了港人对待历史的复杂心态:尽管历史已经过去,但它仍对今日的香港产生着潜在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是凶悍的僵尸、憨态可掬的“开心鬼”,抑或是诱惑性的女鬼,恰如历史的一道魅影,折射出港人在面对历史时交织着恐慌、虚无、戏谑的心态。
文艺理论家齐泽克在分析《活死人之夜》(1968)等好莱坞恐怖片时,曾概括出一个原型——“活死人归来”,即“某人死了,却不愿意死去;他不断归来,对活人构成威胁”。这一观点同样适合于分析香港灵幻电影:孤魂野鬼之所以为祸人间,是因为无法转世投胎,导致阴/阳之间的平衡被打破;而僵尸之所以横行,多是因为死者未被妥善安葬。因此,打倒鬼魂和僵尸不仅是正义战胜邪恶,而且意味着历史的“符号性账目”得到偿还,现行社会生活的合法性由此得到确认。
事实上,灵幻电影中那套古怪有趣的符号体系,也大有深意。例如,法师在做法时必须身穿道袍,手持桃木剑,通过用朱砂书写的神秘咒符遏制鬼魂的动作;在制伏僵尸的过程中,法师还要借助一些稀奇古怪的道具:铜铃用来指挥僵尸前行,黑狗血可令鬼魂现出原形……在研究者看来,这些中国传统文化符号的运用,就是要在象征层面消除港人对未知前途的焦虑。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特殊历史语境下,香港的各类灵幻电影,在银幕上展现了一幕幕可怖、可笑而又不无荒诞的场景。香港灵幻电影中那一道道魅影,不仅是传统与现代、历史与当下、西方与东方冲突和对立的体现,而且也是香港在历史过渡时期的某种精神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