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尽全力,张望你
2022-12-10[美]刘墉
[美]刘墉
每当冰雪的日子,我经过长巷,看着两侧人家帘帷深垂的窗子,总会想起那只小白狗,总觉得它会突然从某一个窗帘下钻出头来……
初到纽约的那年,我是不开车的,去学校上课总得走一段路去搭巴士。刚开学时是金风红叶的秋天,但是当头上的枫红转为脚下沙沙的叹息,再淋上暮秋的冷雨、寒霜,那感觉的肃杀,加上浓浓的乡愁,就有些惨惨戚戚了。
纽约的车子,并不像早先想象中那么准时,有时候可以让人等上二三十分钟。起初我总是站在很近街心的地方张望,但是愈来愈刺骨的寒风,使我不得不瑟缩到墙脚。
那是一栋老旧的红砖房子,五层楼的公寓,大门在距车牌二十米的地方。对着车站,则是人家的窗子,总是垂着已经褪了色的黄色窗帘。
又是一个寒冷的日子,那风真是足以刺骨、裂肤的,仿佛刀子一样穿透我层层的衣服。车子还是不来,我心里正冻得发慌,突然,身后人家的窗帘间,探出一个小脑袋,原来是只可爱的小白狗,想必它是站在一张椅子,或是什么东西上,费劲地撑着颈子向外张望,对我凝视。它有着棕黑色的眼睛,好亮好亮,还有那黑色的小鼻头,顶着窗玻璃猛呼吸,似乎想嗅出我的味道,却呵出了一片水蒸气。我对它挤了一下眼睛,它似乎十分兴奋,玻璃上的水蒸气也跟着扩大。那窗帘不断颤动,相信它的尾巴也正在后面不停地摇摆。我吹了两声口哨,它的耳朵抖动,眼睛好像更亮了。突然一双大手由帘后伸了出来,把它的身体抓住,它便一下子消逝在帘后。
盡管如此,这只小白狗的出现,竟然使我忘记寒冷,巴士也在不远处转了过来。第二天,我又到车站等车,看看窗子,没有小白狗。我吹了吹口哨,它没有出现,我又吹了吹。窗帘开始颤动,先是露出两只小脚爪,扒在窗台上,跟着那黑黝黝的小鼻子,狂猛地呼吸着,小白狗又钻了出来。
于是每天下午两点多钟,我去车站等车时,总要以口哨声把它唤出来。当它一直不出现时,我就一直吹,在寒风中,喷着白烟,非把它叫出来不可。而多半的时候,它都会出现,每次总狂喘着气,像是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似的,只是常过不了多久,它的主人就会不通人情地把它抱走。
有时候我会带上几块牛肉干,那是由中国寄来疗治乡愁的奢侈品,我却愿意与小白狗共享。可惜它只能隔着冻了冰条的窗玻璃一个劲地吸气,却始终没能如我所盼望的,从不远处的正门出现。
那是我到美国所经历的第一个隆冬,一个异乡游子,“岁暮乡心切”的冰雪的冬天。朋友不多,这可爱的、不知名的小白狗,倒成为我的一个隔窗心会神交的朋友。它似乎能预期我出现,有时当我走向车站,老远已经可以看见它那仰着的头。
其实那窗台不是不宽,但它从来不曾在上面坐过,想必下面垫的东西不够高,所以只能仰着脸张望。倒是有两回大雪过后,铲雪车把雪堆在路的两侧,我站在雪上,将脸贴着窗子,亲过它一下,虽然是冰冷的玻璃,却有许多会心的微笑。有时候我想,过去它是我聊慰寂寞、忘却寒冷的盼望,渐渐我似乎也成了它的盼望。
岂料,就在冬将残,树梢已经燃起新绿的一个午后,当我又如往日般与它无声地交谈时,突然窗帘被拉开半边,一个肥胖的老女人,隔着窗子不知道对我还是小狗喊了几声,从此,小白狗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不管我把口哨吹得多响,那窗帘依旧深垂。我由盼望、等待,到失望、气愤,一只小狗怎么能整天关在屋子里呢?它的寂寞必有甚于我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天气早已和暖,眼前的春景却不能取代我对小白狗的盼望。暮春,我在学校附近买的房子完成了交房手续,当朋友们帮我把所有东西都搬去了新居,我却要求他们再开车送我到原来的住处附近,到那车站——我决定去敲老太婆的门,向她抗议,要求她立即改进对小白狗的态度。
我按了门铃,对讲机里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我对她说明来意,并希望再看看那小白狗,道声再见。
“是我移走了窗边的椅子,不希望它去看你;你也最好不要见它,因为你会失望!”
“它死了吗?”我大吃一惊,“它病了吗?”
“都没有,跟以前一样!”
“那么让我再看它一下吧!因为它帮助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既然你坚持,就到你常站的那扇窗外等着,你就会知道,它每次要花多大力量,才能张望到你。”
我飞步到窗外,欣喜地吹着我常吹的口哨,心几乎要跳了出来,这是与久别的挚友即将重逢的一刻啊!
窗帘被拉开了,老太婆站在窗后,弯下腰,终于我日夜盼望的小白狗又出现在眼前。老太婆把小白狗缓缓举起,我震惊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爱的小白狗,竟然……竟然没有两条后腿。
(摘自《爸爸不会哭》,湖南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