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我闯荡世界的底气
2022-12-10詹青云
詹青云
一
被问起爸妈的教育风格时,我会把他们概括为“慈父严母”,但这两种形象其实并不能完全概括他们。
我妈的确很严,严厉的严。她是高中英语老师,而且是出了名的很“凶”的老师,我们整个厂矿的学生,都知道有位吴老师是不好惹的。我妈脾气极火暴,有一年出去旅游,她和我舅舅吵架,就地要拉我跳河以泄心头怒火,我孩童的心灵瞬间有一道清醒的光闪过——你是会游泳的,我可不会。回来把这事告诉我爸,他气坏了。我妈那股火气散得也极快,早把这事当笑话了,还跟我爸说:“我肯定会救她的呀!”我爸更气了。
我爸对我一向脾气极好。我在我爸心中是个纯洁的好孩子,只要我说出口的话,无论多么荒谬,他照单全收,完全相信。我妈则一向对我多加提防,知道我不是什么乖学生。有一年我逃课且逃出寄宿高中去给好朋友过生日,精心设计了一连串的说辞,瞒过了班主任、班长和生活老师,眼看要大功告成。结果,我妈那天鬼使神差地打电话去宿舍,我不在,又打给我同桌。同桌是个不会说谎的好孩子,根本不是我妈的对手,迅速就把我出卖了。直到他们第二天到了学校,见到了连夜赶回来的我,我爸还是坚定地相信,我从未离开过学校,一切都是我妈的臆想。
那天,我决定以后还是不骗人了,一来我无论多么努力都骗不过我妈;二来我爸真是个好人,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妈不仅严厉,还非常严格。我从小学一年级就要连背带默写,每3天学完一篇《新概念英语》课文,每年只有过年那几天,我可以在爷爷、奶奶的庇护下逃开英语课。我妈的原则就是,每天的任务必须完成,没有借口,但只要完成了,想做什么、玩什么都可以。所以我小时候看上去很自由,可以叫20个同学来家里玩,把我家的家具、锅碗瓢盆全部变成演戏的道具,把家变成菜场、宫廷小剧场、星际争霸战场,这都可以,只不过笙歌散尽游人去了,我妈会微笑着问我一句:“今天的英语背了吗?”
我爸一直觉得我很辛苦,想尽办法让我快乐一点。我妈上晚自习去了,我爸就会叫我抓紧时间打游戏,临到我妈回来,赶紧换人,假装是他在打。我暑假跟着我爸去出差,路上我妈是布置了任务的,我爸就帮我摆拍几张在火车上学英语的照片。但是很奇怪,我有什么新奇的创作,会第一时间分享给我妈,等打磨好了,才肯给我爸看。
我妈并不是那种贤惠温柔的妈。读高三时我们住校,有个朋友的妈妈觉得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够有营养,每天中午给她送饭,有时候还给我做一份。我倒不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因为我们食堂的饭菜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妈的厨艺水平。周末大家回家,都等到星期天吃了晚饭,尽情享用了家里的饭菜,才悲伤地到学校来。我们家就不一样了,周日下午,一家三口赶到学校食堂吃火锅,帮我爸改善伙食。每次吃完,我爸都悲伤地感慨,又要等一个星期才能吃到四食堂的丸子火锅了。
二
我小时候喜欢演戏,十几岁了还骑着一匹摇摇马,把绿色的被单裹在身上扮关公。天气好的周末,我们一家会到厂子旁边的小桃林去,以水代酒,演一出“桃园三结义”。我爸是大哥刘备,我妈是三弟张飞。我跟我妈说,你只用一直说“俺也是”就可以了,但她常给自己加戏。
我爸看我做戏袍太辛苦,就把家里的绿被套拆下来,当中剪掉一片成了套头长袍。我妈虽然心疼那绸缎被套,但还是支持我的“演艺事业”。这是我小时候很重要的幸福感来源。那时候条件所限,有许多想做但的确做不到的事。比如,我曾经很想学钢琴,而我们家没有那个条件。但那些可以做到的,我喜欢过的五花八门又幼稚的东西,我爸、我妈都煞有介事,当作严肃的爱好来支持。
有一年,我们小学的第二课堂来了一位教做飞机模型的老师,我是唯一报名参加这个航模班的女孩子。其实我那时动手能力相当不行,但是我带回家的每一个模型,我妈都会挂在柜子里展示出来。过了两年,市里面要搞中小学生小制作、小发明展览,校长想起来当年有一些同学做过飞机模型,要大家找出来送去参加展览。结果,其他同学的模型或是坏了,或是被家长扔了,而我家保留着我所有的模型。
后来,我的模型被送去参加展览了。一个月后,展览结束,模型大部分遗失了,送回来的那些则已经残破。为这事,我妈找校长大吵了一架。我才发现,珍惜小孩子的创作的大人,真是很少很少的。
读本科时,辩论队的许多队友需要和家里解释、斗争,甚至吵架,排除万难参加辩论赛,这一度令我十分震惊。我在全国各地比赛,我爸、我妈是至少会派一个代表,兴高采烈地去现场给我加油的。
三
我爸、我妈对我很舍得,我考上大学,他们没有去香港送我,而是把这笔钱省下来,让我自己去北京看了奥运会。
小时候,我爸早早地把我当小大人对待,什么都煞有介事地跟我商量。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做厂长要建一个新工厂,带回来好多简历在家里看,我也懵懵懂懂地跟着看。我爸还跟我解释,这个人应聘什么职位,为什么要他;这个人学历挺高,但为什么不能要他之类的。还有一份简历,他拿起来看看说:“这个人挺可怜的,40多岁,下岗了,有老婆、孩子要养。”我说:“那就要他吧!”我爸说:“可是他实在没什么我们需要的技能,让他做什么呢?”我胡猜几个知道的岗位,我爸还跟我逐一分析,最后说:“安排他做保管员,他应该会认真负责吧!”
我也不知道,在那么小的时候,我爸是不是想教我些什么,又或者只是他话痨,但是这段对话我竟然一直记得。
我爸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但他对我这个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是支柱式的存在。十八岁离开家去香港读书时,我爸说:“如果将来想回来,就回來,爸还能给你找工作、介绍对象、付首付,但如果决定离开贵州,就要靠自己了。”那是个我被吓了一跳、突然长大的瞬间。我爸知道我是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人,我只需要知道家是一个我永远可以回去的地方就够了。
我从小很少叛逆、倔强、对父母隐瞒什么,因为知道他们会站在我这一边。我敢跟他们说我失败的考试、输掉的比赛和被某些老师针对的时刻,因为我有信心会在他们那里得到安慰、鼓励,而不是抱怨、指责。
我高中读了一所寄宿制学校,有天早上来不及吃早饭,带了一包奥利奥饼干去教室,在楼梯口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她痛下杀手,扣了我们班50分的纪律分。班主任脸都气白了,足足教训了我两节课。我恍惚间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再也没脸见同学了。
班主任不解气,又打电话给我爸,要他把我领回家去反省一段时间。我爸听明白了是什么事,就在电话里好言好语地赔礼道歉,又说自己实在太忙,一时来不了,又要班主任把电话给我,亲自批评教育。
我一接电话,就听我爸低声说:“千万装作一副被批评的样子。”然后安慰了我一番,既告诉我这没什么大不了,又让我千万不要和班主任赌气发作。那天中午放学,他还怕我受委屈,悄悄跑来学校请我吃饭。
我觉得又紧张又刺激,说:“要是被老师知道你说来不了是骗她的,她肯定现在就叫你把我领回家!”我爸说:“那回家休息两天,不也挺美吗?”我说:“那我妈也不会放过我!”我爸说:“妈妈又不是不讲道理,带个饼干就要退学,那不是神经……小题大做吗?”
爱是一个人闯荡世界的底气,是父母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摘自《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中信出版社,原标题为“仿佛若有光——我与爸妈二三事”,本刊有删节,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