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里的爱情，是我们的青春

沙仑

一

十年前的夏天，我和大羊从山东一所高校毕业，南下广州。我是去读研究生，大羊则是陪我，同时也碰碰运气找工作。他的专业跟软件相关，在广州这样的一线城市长长经验也不算坏事。

初到广州在八月初，正是炎热的时候。我们在学校附近找便宜的小旅馆住了几天，大羊一边投简历一边面试，连续四天，面试仍没什么起色。旅馆不能再住下去了，再便宜的旅馆一天也得一百多块钱，我们决定改变策略，先找个房子住下来，然后再慢慢找工作。

我们最终找到天河区上社城中村中的一套小房子，房租每月500元，总共8平方米左右。接下来，我一边等开学，一边陪大羊去面试。在陌生的地方，两个人相伴彼此都能获得一些心灵的力量。

八月的广州又湿又热，每天走在外面，就像走在蒸笼里一样，浑身黏黏的。乘公交时，我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外面的绿荫。广州的热带植物浓密高大，给人心里带来丝丝凉意。每一次大羊进去面试，我就在公司门口的树荫下一边等他，一边祈祷能面试上。

陪他去科学城的那次面试，至今记忆犹新。科学城没有市中心的熙熙攘攘，一切都那么静谧，天空也显得格外蓝。这里树木翠绿发亮，每棵树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像市中心的大榕树那样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

大羊进一栋楼里面试，我在门口的树荫下坐着，抬头竟然看到一个个绿色的芒果像小猪腰子似的挂在树枝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在树上的芒果！

大羊面试出来，说等通知。我们最终也没等到被聘用的通知。

每天面试回来，中午照例去城中村深处的一家小饭店吃饭。那家小饭店饭菜比较便宜，一个人炒一个菜，米饭可以随便吃；若是两个人吃一个菜，需要额外加一块钱，就可以随便吃米饭了。因为每天来回奔波，大羊的饭量出奇大。每次吃到第三碗饭时，大羊就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去添饭。店里的老板娘对我们笑笑，这让我们更尴尬了。

夜晚，我们把凉席用温水抹一遍，洒上一点花露水，就着这种清凉赶紧睡觉。房东提供的风扇经常半夜坏掉，周围的热空气像赶集似的聚拢过来，这时，大羊便会拿起他当初带来的折叠纸扇为我扇风。

那段时间我们都很沮丧，争吵次数超过在大学四年的总和。每次吵完，我们都会拥抱着痛哭一场，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这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离开父母的庇护和经济支撑，独自生活在陌生的城市。在这里，我们俩相依为命。

我们哭过之后，又开始彼此安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直到我快开学的时候，大羊总算找到一份工作，是一家规模很小的软件公司。试用期月薪2000元，扣除三险一金，再除去房租和生活费，每月几乎没什么钱余下。

二

九月份，我开学了。从此，我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活，每周五下午去大羊的小房子那里，我们共度周末。

每次公交车到站，往上社牌坊里走，走不多远就能看到大羊笑盈盈地等着我。我快步跑上前去，像小孩似的紧紧搂住他的腰。他把我肩上的书包拉下来，自己背上，然后拉着我的手，往城中村深处的小房子走去。

大羊大约工作了一个月，领了一笔工资，兴奋地拉着我去买了一套厨具。听着锅碗瓢盆互相碰撞发出的响声，我们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两个人开始一起做饭吃饭，意味着要深入柴米油盐日常生活的中心了，对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有点新鲜感。然而，不管是在空中飘着还是在地上过日子，能深切感受到幸福的原因主要是处在爱与被爱的关系之中。

每周去大羊那里，他都会从破旧的灰色皮夹子里拿出两张100元的钞票，递给我：“这是这两天你的花费，若是用不完，你就把剩下的錢拿到学校当零花钱，若是不够呢，我再给你。”每次看他这样子，我就想笑，感觉他在笨拙地扮演着一个家长的角色。每个周日晚上，大羊会陪我去超市买一些零食，让我带回学校，跟我上高中时，每星期回家，妈妈为我准备好东西，让我带去学校一样。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安慰。

周一早晨，我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洗脸刷牙倒水的声音。大羊小声说：“小羊，我上班去了！东西都帮你收拾好了，放在书包里……不要忘了带走哦……”然后一个冰凉的湿答答的吻印在我额头上。

在广州生活的那段时光，我们的经济非常拮据。我们俩达成了共识，身为农民的父母已经供我们上了大学，实属不易，我们不能再向他们开口要经济支持。那时我们俩都舍不得花钱，在广州两年多，我们没有吃过肯德基。有一次我们鼓起勇气跑到肯德基店里，看了看价格，灰溜溜地走了。

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年冬天，我陪大羊去小型商场买衣服，有件棉袄有点瑕疵，店家说一百元便宜卖了。我们赶紧买下来，感觉得了大便宜，很高兴，打算找个地方吃饭。走进商场二楼的一家餐馆，服务员给我们拿来菜单。我们扫视了一下，最便宜的一碗面也得30块钱，于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悄悄溜出了餐馆。

三

那时，我们周末最大的消遣就是，一起逛菜市场，买一些便宜的蔬菜，一起择菜，一起做饭，一起吃饭。

我们喜欢去天河公园一边散步，一边聊我们一周的见闻，聊我们的烦心事，聊他的工作困境，聊我毕业论文的进展情况。我们通过分享，获得安慰和动力，继续进行下一周的生活。

我们还喜欢给彼此朗读小说，很多故事情节从另一个人的声音里蹦出来跟自己默默看的时候完全不同。有一次，我们俩轮流着读《伤心咖啡馆之歌》，连续读了两个晚上，读完后震撼不已。

在广州那段日子，我们都有着自己的小目标。我的小目标理所当然是完成毕业论文，顺利拿到学位。论文的写作过程颇费了些周折，但庆幸的是最终论文顺利完成，答辩通过。大羊的目标是能去天河软件园上班。然而天河软件园之于那时的大羊就像卡夫卡的“城堡”之于K那样，远远看见，却怎么也进不去。

时隔多年，我们早已离开广州，来到上海安家。每每回忆起在广州生活的那段日子，感慨颇多，不是简单地忆苦思甜，而是对我们年轻时那段时光的追忆。那时我们单纯而勇敢，失败、焦虑且贫穷，但是说出来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因为，那是我们一起度过的青春，是年轻过的印记啊。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