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
2022-12-10[日]村上春树
[日]村上春树
一
我曾对一位年轻朋友讲起自己十八岁时经历的一件怪事。那件事至今没有结论。
“那时我已经高中毕业,但还没上大学,是个复读生。”我先向他交代背景,“当时如果想进国立大学,数学是必考的科目,可我对微积分一丁点兴趣也没有。复读的一整年我几乎都在消磨时间,整天泡在图书馆里读厚厚的小说。毕竟和微积分比起来,《巴尔扎克全集》要有趣很多。”
那一年的十月初,我收到一位女孩寄来的钢琴独奏会邀请函。我们曾跟同一位老师学过钢琴,还合作过一次莫扎特四手联弹的小品。但我十六岁就不再上钢琴课了,那以后再也没和她见过面。既然如此,为什么突然邀请我参加这样的活动呢?我实在不明白。
難道她对我有兴趣?不可能。即便她的长相不属于我喜欢的类型,但总归是公认的美人,而且经常穿时髦的衣裳,读的是昂贵的私立女校。无论怎么想,她都不会对我这种毫不起眼的男生有兴趣。
当年四手联弹的时候,我一出错,她脸上就闪过一丝不悦,像是在说“简直够了”,甚至伴随着咋舌——声音虽轻,但足够让我听见。我没多久就下决心放弃钢琴,大概也与这咋舌声有关。
所以,突然收到她的邀请函令我百思不解。不过那年我最富余的就是时间了,于是我回了张明信片,表示愿意参加。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想搞明白这邀请背后的目的,没准她想给我显摆一下她已经成了技术精湛的钢琴家吧。
独奏会的会场在神户的一座山上。我坐电车到了山脚下,然后乘公交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上行。到山顶附近的车站下车,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那座由某财团拥有的小音乐厅。竟有音乐厅建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山上一片幽静的高档住宅区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当然,这世上有太多我不懂的事了。
我觉得应该带点东西过去,就在车站旁的花店买了一束花。出了花店公交车就来了,那是一个凉凉的周日午后,天空被灰色的云层覆盖,看起来似乎一场冷雨会随时不期而至。我拿着一束玻璃纸包好的红艳艳的花上了公交车,周围乘客都偷偷看我。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为什么我会到这个地方来?坐在公交车上,我一面用手心给热辣辣的脸降温,一面自问。为了一个并不是很想见的女孩子,为了一场不怎么想听的演奏会,还买了一束花,在随时可能掉下冷雨的午后,来到这偏远的山顶。我一定是疯了。
公交车越往山上开,乘客就越少,最后只剩我和司机两个人。下车后,我按照明信片上的指引,走上一条缓而长的坡道。沿路转过一个个弯,海湾的风景时隐时现,港口架着许多吊车,有如从海底爬上岸的丑陋生物。
坡越爬越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在心中膨胀。似乎不太对劲——路上的人未免也太少了。如果这一带要举办音乐会,怎么也能多见到几个人。可周遭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切都沉寂在深深的静默中。
是不是我弄错了?我掏出邀请函,再次确认时间和地点,都没有错。我做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迈步向前。
好容易来到要找的那座建筑前,只见一扇双开的大铁门牢牢关着,一条粗壮的铁链在铁门上绕了好几圈,还拴着巨大的锁头。门上挂的大牌子告诉我,这无疑就是我要找的那座音乐厅。
我试着按了按门铃,谁也没出来应门。看看手表,独奏会只剩下将近十五分钟就要开始,可大门压根没有要开的意思。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原地站了十多分钟。门里门外都没有半点动静。风不吹,鸟不叫,狗不吠,头顶依旧灰云密布。
于是我终于死心,迈开沉重的步子沿来时的路返回。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唯一明确的是这里没有任何要办钢琴独奏会的迹象。眼下我只得拿着一束红花,径直回家去。母亲一定会问:“这束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把它塞进垃圾箱算了,可转念一想——就这么扔掉也未免太糟蹋钱了。
二
沿着坡道向下走了一段,靠着山体的那侧有一座雅致的公园。为了调整情绪,我走进公园中的小亭子,在长椅上落座。起初还想再观察一下事态发展,没准儿会有许多人突然出现呢,可一坐下来,立刻发觉自己乏得厉害,仿佛很早已积攒了太多疲劳,自己却没留意。
不久,远处传来人声。是通过扩音器传出来的,具体的内容我听不清楚,但那个声音一句一顿,庄重而不带任何情感,像是要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传达给他的听众。我忽然想,这也许是只说给我一人听的私密内容,也许是什么人特意前来,告诉我错在哪里、忽略了什么。
那时我不知怎的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洗耳恭听,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能听清了。不久我便明白过来,那是一辆基督教的传教车。
“人终有一死,”宣讲者语气冷静,“这个世上没有谁能不死,也没有谁能躲过死后的审判。”
我坐在长椅上,让那声音从我耳中流过。为什么非要到这荒凉的山间传教呢?我疑惑不解。
“但是向耶稣基督寻求救赎,悔改所犯罪行的人,主会赦免他们的罪……”
我等着那辆传教车出现在眼前的道路上,但车子并未出现。扬声器的声音起初听来像是离我越来越近,但从某一刻开始又突然转小,渐渐不甚清晰,最后一点也听不到了。它一定是在某个拐弯处开往另一个方向了吧。我觉得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
此时,我恍然大悟:也许我被她耍了。她出于某种缘由——具体缘由我想不到——给我提供了虚假的信息,在星期天的下午将我拎到这么一座山上。也许之前发生过什么,让她对我产生了私人的怨怼。没准儿也没什么特殊的缘由,只是她一直看我不顺眼而已。说不定此刻她正看着或想象着我被耍得团团转,在某个地方偷笑呢。
可是真有人会仅被恶意驱使,就不惜费这么大周折给人难堪吗?单是印刷明信片,就要花不少工夫呢。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招她恨的事,但有时候,人确实可能在自己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践踏别人的情绪、伤害对方的自尊,或是令对方不舒服。我搜索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意识在情绪的迷宫中一无所获地穿梭,渐渐无法顺畅地呼吸了。
那会儿,我每年都会出现一两次这样的症状,大概是压力导致的过度呼吸之类的毛病吧。某些事情的发生让我心慌意乱,最后气管像被堵住似的。我只能蹲下来,闭上眼,强忍痛苦,等待身体找回正常的节奏。
大概过了五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我在黑暗中,慢慢地调整呼吸。意识倏然回笼时,我感觉身前有人的气息——我慎重地慢慢睁开眼,心跳依旧紊乱。
不知不觉间,亭子对侧的长椅上坐了一位老人,正直愣愣地看着我。老人身形消瘦,头发花白,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但看上去已经观察我有一阵子了。
我以为他会问我“没事吧”之类的问题,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双手紧紧攥着一把卷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长柄伞,好像攥着一根拐杖。
老人突然开口道:“有好几个圆心的圆。”
我愣愣地抬起脸,和他四目相对。老人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有好几个圆心的圆。”
他到底想说什么,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忽然猜測,他该不会是刚才开基督教传教车的吧?难道是把车停在一边,到这里喘口气?不,不可能,两个声音区别很大。
“您是说圆吗?”出于礼貌,我只好出声回应。
“我是说,有好几个圆心,不,有时是有无数个圆心,而且没有圆周的圆。”老人皱紧眉头,“你能想象这样的圆吗?”
“我不明白。”我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这样的图案。
老人不发一语,似乎等我返回一个更像样的意见。
“以前在数学课上,应该没学过这样的圆。”我苍白地补充道。
老人摇头:“那当然了。真正重要的东西啊,学校里肯定是不会教的。”
“这样的圆,现实中真的有吗?”我问。
“当然有。这样的圆分明存在,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
“您能看见吗?”
沉默一会儿,老人才开口:“听好了,你要凭自己的力量去想象,要竭尽智慧,努力让它浮现在你眼前。有好几个圆心,而且没有圆周的圆。只有不惜血汗地付出辛劳,才能渐渐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听起来很难啊。”我说。
“当然了。”老人说,“在这个世界上,但凡有点价值的东西,没有哪个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吧?”他咳了一声,继续说,“不过嘛,当你花费了时间和努力,完成了那件难办的事,它自然会成为人生的奶油啊!”
“奶油?”
“法语里的‘creme de la creme ,你知道吗?”
我回答不知道。
“creme de la creme,意思是最棒的东西,人生最重要的精髓,也就是‘奶油中的奶油。除了这奶油,大家干的都是些无可救药的无聊事。”
搞不清这人究竟在说什么。
“喏,再闭上眼睛,仔细想一想喽。”老人说,“你的大脑啊,是用来思考难题的,是为了想方设法,把不明白的事想明白而存在的。可不能软趴趴地偷懒哟!”
我再次闭上眼,努力在心里描摹那个圆。但老人所说的圆,本来就丝毫不合乎圆的定义呀。
可我并不认为老人的脑子有什么问题。他出现在这里,是想向我传递某种重要的信息。个中缘由我不清楚,却能明白这一点,因此更加拼命地思考。但无论思考多久,脑子都只在同一个地方骨碌碌地打转。
等我张开眼睛时,老人已不在那里了。我茫然四顾,看不到任何人影,就好像根本不曾存在那样一个人似的。难道刚才都是幻象吗?不,不可能。他毫无疑问曾在我眼前,紧攥着雨伞,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留在这里。
回过神来,我已经恢复了安稳的呼吸。之前覆盖在海港上空的灰色云层开始一截截断裂,云朵微微张开的缝隙里射下一道光束,分毫不差地照亮了灰色房子的铝合金屋顶,有如神迹。我长时间地、不知疲倦地盯着那让人印象深刻的光景。
身旁那一小捧红花,仿佛是今天发生的这一连串怪事的小小证据。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将它留在亭子的长椅上。然后站起身,朝公交车站走去。
三
故事讲完了。那位年轻的朋友开口问:“我还有些不明白,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其中有什么寓意或道理吗?”
“这些问题,我现在也都没明白呢。”我老实回答,“不过我觉得,寓意或道理之类的东西,在这个故事里倒没有那么重要。”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我:“你是说,没必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头:“当时我当然也很好奇呀,但随着时间过去,我渐渐觉得,这件事恐怕和人生的奶油没有任何关系。”
“人生的奶油……”
“我们的人生中,有时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无法解释,也不合逻辑,却唯独深深地搅乱了我们的心。这样的时候,大概只能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让一切过去,就像从巨大的浪涛之下钻出去一样。”
年轻的朋友沉默了一会儿,“关于那个圆……你找到像样的答案了吗?”
“谁知道呢。”我摇摇头。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每当遇到难以理解又无法说明,却深深地搅乱内心的事时,我总是试图想起那个圆——有无数个圆心,却没有圆周的圆。像十八岁时在亭子的长椅上那样,闭上眼,聆听心跳的声音。
那个圆恐怕不是一个具体的图案,而是仅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吧。当我们从心里爱上什么人、感受到某种深刻的怜悯、对这个世界抱有某种渴望、找到信仰或类似信仰的东西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理解那个圆的存在了吧?虽然这不过是我没来由的推论。
你的大脑啊,是用来思考难题的,是为了把不明白的事想明白而存在的。它自然会成为人生的奶油啊。除了这奶油,其余的一切都是无可救药的无聊事。
(摘自《第一人称单数》,花城出版社,本刊有删节,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