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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合法性困境及国际社会的关切

2022-12-08

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临时政府阿塔塔利班

钮 松

内容提要:阿富汗塔利班的再度执政,重塑了该国的政治生态,并将对国际关系产生持续且深远的影响。自塔利班作为一种自发现象兴起迄今,其自称和他称随着阿富汗国内政治、地区政治和国际关系的演进而历经复杂流变。当前阿富汗临时政府为谋求外交承认,保持了一定耐性且展开了国际互动,但其两度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为“国号”的做法,引发了国内外的审慎思考。未来对“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外交承认问题,将会对阿富汗国内及国际社会对阿塔的历史书写产生连锁影响。除了对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外交承认会牵涉阿塔首次建立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以外,国际社会还对其建立包容性政府、与恐怖组织脱钩、保障人权、改善民生以及与邻国关系等诸多方面重点关切,这些因素将会对阿塔的执政及受国际社会接纳的前景产生直接的影响。

自美国利用“9·11”事件之机顺势发动阿富汗战争,并毫无悬念推翻统治阿富汗大部分国土的塔利班政权之后,失去对阿富汗全国性政权实际掌控能力的塔利班一度被认为已基本消亡。当时,国际社会普遍关注的是饱受战争摧残数十年的阿富汗在消除塔利班政权激进伊斯兰统治之后的政治与民生重建问题,而对塔利班相关问题的关切仅限于从塔利班的兴起、建立全国政权到政权被外力推翻的七年时间。然而,随着退据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地区的塔利班在2006年的重新崛起,直至于2021年8月再度建立阿富汗全国性政权,此外巴基斯坦境内出现的“巴基斯坦塔利班运动”催生了阿塔与巴塔的分野,国际社会开始重新关注塔利班问题。

总体来看,围绕阿富汗塔利班身份政治的相关称谓博弈仍将持续,其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为名两度建立的全国性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也对阿富汗的国内国际政治的历史书写构成了巨大挑战,而国际社会对当前阿富汗临时政府的重点关切与要求也影响到了该政权的未来动态走向。

中国与其他世界大国及阿富汗邻国均高度重视阿富汗临时政府建立后阿富汗局势的走向。2022年3月30—31日,中国在安徽屯溪召开“第三次阿富汗邻国外长会”,俄罗斯、伊朗、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等国外长或代表出席。习近平主席发表书面致辞指出:中国一贯尊重阿富汗的主权、独立、领土完整,致力于支持阿富汗实现和平稳定发展。阿富汗邻国协调合作机制自2021年9月创立以来,发挥邻国优势,为阿富汗局势平稳过渡发挥了建设性作用。(1)参见《习近平向第三次阿富汗邻国外长会发表书面致辞》,《人民日报》2022年4月1日,第1 版。中国在此次外长会通过的《阿富汗邻国关于支持阿富汗经济重建及务实合作的屯溪倡议》中尤为强调:“中方承诺,未来进一步加强与阿富汗人力资源开发合作,在治国理政、卫生健康、减贫脱贫、防灾减灾、贸易投资等领域,为阿富汗培养更多人才。”(2)《阿富汗邻国关于支持阿富汗经济重建及务实合作的屯溪倡议(全文)》,新华社,2022年4月1日。2022年5月27日,第四次阿富汗问题地区安全对话会在塔吉克斯坦杜尚别举行,会后发表的《杜尚别声明》也对《屯溪倡议》表示了欢迎。

当前国内学界对于阿富汗塔利班重新建立政权及其未来执政走向高度关注,学者们主要从其意识形态变迁及转型、如何融入现代国际体系、政府的政治合法性构建及阿富汗政治和解进程等诸多方面,对“阿富汗塔利班新政权”的国内政治进程及谋求国际承认的诉求进行了初步的探索,其基本结论是阿塔的重新崛起和掌权是符合阿富汗基本国情的必然结果。具体而言,阿富汗塔利班崛起的历史逻辑在于其迎合了阿富汗农村和部落社会的政治文化与诉求;阿塔再度执政后的政治和解仍将面临战争的环境和外部力量的主导;阿塔建立新政权的现状及面临的挑战主要是弥合内部分歧、有效执政、与恐怖组织切割和营造良好的外部环境等;阿富汗塔利班的意识形态转型表现为多元主义和教派包容倾向,寻求融入国际体系和遵守国际规范,但其内核并未改变;美国撤军后阿塔的领导结构和军事战略战术都发生了变化,此外仍应与国际社会处理好外交关系等。(3)参见闫伟:《阿富汗塔利班崛起的历史逻辑》,《现代国际关系》2021年第8期;钱雪梅:《阿富汗塔利班再度执政后的政治和解》,《当代世界》2021年第10期;王世达:《阿富汗塔利班建政现状及面临的挑战》,《世界知识》2021年第19期;丁隆:《阿富汗塔利班的意识形态转型》,《现代国际关系》2021年第12期;杨云安:《美国撤军后阿富汗塔利班的变化与挑战》,《南亚研究季刊》2022年第1期;闫伟:《从“塔利班”到“新塔利班”——伊斯兰复兴在阿富汗部落社会的形构与表达》,《世界宗教研究》2022年第2期。

一、身份政治与阿富汗塔利班的多元称谓

当前的阿富汗临时政府,是由阿富汗塔利班第二次入主喀布尔以后所建立。与诞生尚不足一年的阿富汗临时政府相比,其创建者阿富汗塔利班的历史则相对悠久。从1994年在阿富汗的军阀混战中揭竿而起并于1996年建立全国性政权,到2021年8月美军“喀布尔时刻”后再度执掌阿富汗全国政权,阿富汗塔利班在阿富汗国内及国际政治舞台上已经存在了28年,中间历经了起起伏伏。在阿富汗塔利班20多年的发展史中,其动态化的多元称谓问题也与阿富汗国内政治变迁及国际关系的变化相交织而不断演化,而这背后是国际关系中的身份政治问题。在国际关系与国内政治中称谓问题的背后,存在着鲜明的政治立场冲突与法律地位争议。(4)包括涉及跨境民族的地理称谓,如希腊压力与马其顿共和国更名“北马其顿”;争议双方凸显自身主体性称谓,如阿拉伯世界与伊朗关于“阿拉伯湾”和“波斯湾”的冲突、韩国与日本关于“东海”与“日本海”的冲突;关乎国家统一的称谓,中国反对在建交国设立以“台湾”为名的办事处,反对以“福尔摩莎”称呼台湾岛,反对以“东突厥斯坦”称呼新疆;当事国修改英文称谓问题,如缅甸将国名从殖民时期的“Burma”修改为“Myanmar”,土耳其成功将国名从具有火鸡含义的“Turkey”修改为“Türkiye”。就称谓而言,主要包括自称与他称。完整梳理阿富汗塔利班的自称与他称,以及称谓中所隐含的立场与法律问题,有助于准确把握阿富汗塔利班历经的兴起与衰落并再度兴起的逻辑,对研判当前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的国内政治走向以及国际社会承认问题也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一)阿富汗塔利班的自称:从“塔利班”到“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从阿富汗塔利班1994年兴起迄今,尽管阿富汗国内、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地区以及国际关系的格局都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它对自身的称谓只有两个,即 “塔利班”和 “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这两种自称反映了阿富汗塔利班对于自身的定位,即成立初期时以宗教学生为主体,自发采取军事方式对抗军阀割据混战,1997年以后则以建立政权的正式称谓“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自称并延续迄今。总的来看,除了在1994—1997年短期自称“塔利班”以外,阿富汗塔利班一直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称谓自居,并在国际交往中不遗余力地强化此称谓。

第一阶段:自称“塔利班”(1994年至1997年10月)。1979年12月底,苏联入侵阿富汗,扶持亲苏的卡尔迈勒和纳吉布拉掌权。苏联的阿富汗战争前后持续了十年,不仅严重消耗了苏联的国力、为其最终解体埋下了伏笔,还造成了阿富汗难民的流离失所和伊斯兰极端主义在阿富汗的兴起。出于反苏的共同需要,美国与沙特、巴基斯坦等伊斯兰国家共谋支持反苏“圣战”。1992年4月,随着苏联的最终撤军、联合国阿富汗和平计划的推出,以及苏联的解体,纳吉布拉政权最终垮台。此后,得到联合国承认的“阿富汗伊斯兰国”(ISA)开启了对阿富汗的统治,但阿富汗实际上进一步陷入后纳吉布拉政权时代的军事割据与混战的乱局之中,阿富汗的秩序处于失控的边缘。在此情形下,一群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难民营宗教学校成长起来的普什图学生,从朴素的“铲除军阀、恢复和平、重建家园”的情感出发,将斗争矛头直指军阀势力,但最初并未得到重点关注。1994年11月,这支以宗教学生为主的武装在保护试图打开巴基斯坦与中亚贸易的车队上大获成功(5)William Maley, Fundamentalism Reborn: Afghanistan and the Taliban, 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从而开始成为阿富汗国内政治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如何称呼这支学生军及其所代表的力量,引发了阿富汗国内外的关切,而这支学生军显然以自嘲的口吻自称为“塔利班”(6)类似的自嘲,还包括历史上的埃及马穆鲁克王朝,“马穆鲁克”最初是奴隶之意,后演变为军事贵族集团,以及法国大革命中贵族对平民的讥称“无套裤汉”,后来成为革命者的自称。。“塔利班”(taliban)是普什图语“塔利布”(talib)的复数形式,“塔利布”即为学生的意思,而“塔利班”的意思是学生们。以“塔利班”的本意“学生们”作为自己的代称,反映了他们将自身与军阀为代表的职业武装区分开来的意愿,也体现了他们除了执行军事任务外更是一支宗教政治力量,因为他们是来自宗教学校的学生们。由于宗教学校的学生军并不是一种正式的组织形式,因而“塔利班”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说明了其实际人员的来源,并非一种规范化与机制化的组织或运动名称,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基于音译而固定化的俗称。

第二阶段:自称“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1997年10月迄今)。塔利班在阿富汗军阀混战中的异军突起,可谓一种新的现象。以虔诚宗教信仰为基础的学生军在此后不到两年的征战中,逐步演进为一个事实上的宗教政治军事集团。塔利班能在较短时间内夺取大部分国土,一方面来自自身的综合战斗力,另一方面也源于厌倦了军阀混战的阿富汗民众的支持。1996年9月,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并宣布建立全国政权。1997年10月,塔利班政权正式更改“国号”后,“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便成为塔利班的自称。在首次执政的几年内,塔利班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名义对内对外发布文告,这既是为自身建立政权寻求合法性的必然之举,又是为了与占据小部分国土、以“阿富汗伊斯兰国”为名且得到国际社会普遍承认的北方联盟进行国内、国际竞争的战略选择。2001年12月,塔利班失去执政权并被迫退据阿巴边境地区以后,仍旧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自居,公开发表各种声明并展开国际交往。

随着2006年塔利班的卷土重来以及美国撤军阿富汗设想的萌生,美国开始展开与塔利班的对话,并允许塔利班在卡塔尔多哈设立政治办事处。2013年6月,阿富汗塔利班在多哈的政治办事处成立,塔利班希望通过设立该办事处来宣示其自称,但很快引发了称谓之争。阿塔在成立仪式背景海报上印的是“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驻多哈政治办事处”。对此,卡塔尔外交大臣公开表示:“昨天在多哈成立的办事处是阿富汗塔利班的政治办事处,而不是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办事处。”阿富汗政府的声明则指出:“塔利班驻多哈办事处的成立,其成立方式及其所包含的信息,与美国对阿富汗的保证相矛盾。”(7)“Qatar Says Taliban Office Not for ‘Islamic Emirate’,” AFP, June 19, 2013.尽管如此,特朗普政府加快了从阿富汗撤军的步伐,并以实际行动承认了阿塔是阿富汗政治进程中的重要力量。2020年2月,美国与阿塔达成和平协议。在协议的正式文本中,美国对对方的称谓是“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它不被美国承认为一个国家并且被人们称作(known as)塔利班”。(8)“Agreement for Bringing Peace to Afghanistan between the Islamic Emirate of Afghanistan Which Is Not Recognized by the United States as a State and Is Known as the Taliban and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February 29, 2020, https://www.state.gov/wp-content/uploads/2020/02/Agreement-For-Bringing-Peace-to-Afghanistan-02.29.20.pdf [2022-05-01].这种冗长的称谓,兼顾了塔利班的自称及美国对其的称呼,既表明了各自的立场又实现了基本的妥协。2021年8月,阿塔进入喀布尔后再度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作为掌权的“国号”。

(二)阿富汗塔利班的他称流变

尽管塔利班自兴起以来对自身的称谓只有两种,但由于其激进的伊斯兰思想、严苛宗教教义下的国内政策,以及与其他伊斯兰激进组织之间的复杂关系,严重影响了国际社会对塔利班的接纳与认可。总体来看,国际社会普遍对1996年建立政权以后的塔利班持负面态度,回避塔利班的自称,而是基于阿富汗国内、周边及国际形势的变化而赋予其不同的称谓。

第一阶段:“塔利班”(1994年至1996年9月)。在此阶段,阿富汗国内各方势力、阿富汗民众及国际社会,普遍接受了来自巴基斯坦阿富汗难民营宗教学校的学生军自嘲式的自称“塔利班”。塔利班以宗教学生为基础的特点,使其显著区别于阿富汗国内的军阀武装,使得该名称具有极高的辨识度。对于阿富汗民众尤其是普什图族民众而言,他们能够清晰理解塔利班的学生本意,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将“塔利班”专有名词化。具体而言,塔利班作为一个组织兴起之前,“塔利班”这个普什图语词汇只是“学生们”的意思,并且只是一个普通词汇。当塔利班作为一个组织兴起壮大之后,这个词汇就有了特殊含义,在社会科学中专有名词化了。最初,由于塔利班的兴起和铲除军阀的努力得到了阿富汗民众的欢迎与支持,塔利班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具有了褒义的内涵。对于普什图语语境之外的国际社会而言,塔利班这一普什图语词汇更多呈现的是其音译叫法,不会自觉将阿富汗学生军的兴起视为一种组织化的运动。塔利班这一原本陌生的音译词汇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为对阿富汗难民营宗教学生军的特指。

第二阶段:“塔利班政权”(1996年9月至2001年底)。随着塔利班于1996年9月进入喀布尔,阿富汗国内战局实际上已见分晓,但塔利班旋即采取了激进政策并实施严格的伊斯兰教法。如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开绞死苏联扶持的前总统纳吉布拉及其兄弟。毛拉穆罕默德·拉巴尼(Muhammad Rabbani)称:“他(9)指前总统纳吉布拉。反对伊斯兰……是一个罪犯。”(10)Qamar Fatima, “The Rise and Fall of Taliban Regime (1994-2001) In Afghanistan: The Internal Dynamics,” IOSR Journa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Vol.19, Issue 1, 2014, p.40.激进政策使得塔利班建立的政权很快失去了民心,国际上绝大部分国家也对其保持观望态度。尤其是塔利班将“国号”改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以后,其政权形式也引发了国际社会的普遍不解。除了巴基斯坦、沙特和阿联酋承认其自称的“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外,其余国家普遍以“塔利班政权”相称。这包括了两重含义:一方面,表明国际社会对塔利班实施的激进宗教政策及其与恐怖组织的关联充满疑虑,如执意以反偶像崇拜为由摧毁巴米扬大佛和对本·拉登的庇护;另一方面,北方联盟的“阿富汗伊斯兰国”仍获得国际社会的普遍承认。

第三阶段:“塔利班”(2001年底至2007年)。阿富汗战争后,美国很快结束了塔利班的统治并开始主导阿富汗的政治重建,塔利班残余势力退据阿巴边境地区实现跨界存在。在政权被推翻后,塔利班实际上进入了休整和恢复期,普遍被认为已元气大伤,国际社会对塔利班组织的关注度日益减少。转折点出现在2006年春天。美军承认塔利班在阿富汗南部四省实力与影响力有所增长,驻阿美军发言人指出:“在塔利班倒台之后,人们期盼政府能迅速施加其影响力,但这并未发生。”(11)Ivan Watson, “Taliban Making a Comeback in Afghanistan,” NPR, May 31, 2006.塔利班再度获得国际社会的关注,由于塔利班在执政期间采取的激进政策,“塔利班”一词在这一阶段实际上已具有明显的负面意味。

第四阶段:“阿富汗塔利班”(2007年至2021年8月)。塔利班在阿巴边境休整期间,也给巴基斯坦带去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基本理念,这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巴基斯坦“塔利班化”的进程。2007年底,“巴基斯坦塔利班运动”(TTP)正式成立,巴基斯坦的“塔利班化”进入了高潮期。(12)参见陈涛:《巴基斯坦的塔利班化:特征、动力与进程》,《南亚研究季刊》2013年第1期,第20页。为了进行区别,国际社会开始将来自阿富汗的塔利班称为“阿富汗塔利班”。由于日后国际社会对阿塔与巴塔是否为恐怖组织的看法不尽一致,这种名称上的区分,事实上也为阿塔参与阿富汗政治进程以及与大国展开对话和接触创造了便利。

第五阶段:“阿富汗塔利班政权”“阿富汗临时政府”(2021年8月迄今)。时隔20年,阿富汗塔利班再度建立了全国政权,并沿用第一次执政时的“国号”。由于阿富汗塔利班建立的新政权目前仍未获得任何国际承认,国际社会延续过去的做法仍称其为“阿塔政权”。此次阿富汗塔利班的诸多政策与20年前相比较为宽容,与国际社会积极沟通且谋求国际承认的意愿较为强烈,因此也有一些国家用较为中性的“阿富汗临时政府”来称呼该政权。

二、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合法性困境及挑战

2021年8月19日,就在阿富汗塔利班重返喀布尔数日之后,其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Zabiullah Mujahid)在推特上用普什图语发表推文:“(这是)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在该国摆脱英国统治、实现独立102周年之际发表的宣言。”(13)“Taliban Announce Creation of Islamic Emirate of Afghanistan,” AFP, August 19, 2021.这也意味着阿塔再度建立的政权仍旧使用其第一次执政时的“国号”,也即1997年以来一直沿用的自称。国际社会对“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再度出现有着不同的解读,阿富汗临时政府则在谋求外交承认和联合国席位上不遗余力。这些错综复杂现象的背后,涉及的是阿富汗塔利班两度所建政权的合法性问题及潜在的历史观冲击。

(一)阿富汗临时政府相关的法律问题

第一,阿富汗临时政府谋求的外交承认,具体指的是政府承认而非国家承认。现代国际关系中的外交承认,主要包括政府承认与国家承认问题,前者主要涉及一国政府的更迭,后者则主要涉及新的主权国家的诞生。从阿塔发言人的推文不难看出,阿富汗临时政府特意选择该国独立日再度启用“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国号”,意味着阿富汗临时政府接受了现代国际体系的基本概念与范式,认为阿富汗早已是现代国际体系中的主权国家,而此次建立的只是新的政权。这也反映出,尽管阿塔具有浓厚的保守伊斯兰背景,但并不谋求否定“赛克斯—皮柯特协定”以来的中东版图基本现状。阿塔谋求外交承认的努力,离不开意识形态的转型,也即出于抵抗与执政的需要,采用实用主义倾向,寻求融入国际体系和遵守国际规范。(14)参见丁隆:《阿富汗塔利班的意识形态转型》,《现代国际关系》2021年第12期,第10页。

第二,阿塔两次所建政权之间的关系问题。塔利班两次执政均正式使用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国号”,国际社会对两者之间的延续关系存在着不同的解读。有观点认为,此次阿塔建立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这显然与一个基本事实相违,即塔利班在失去全国政权的20年间仍坚持使用该“国号”作为自称。还有观点认为,此番阿塔是在全国范围内重新恢复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统治,这应该较为符合阿塔的自身逻辑。但也有观点关注到了两者之间在延续基础上的差异性,认为阿富汗临时政府当前“公布的国名与塔利班政权1.0的国名一致”,体现了延续性,但目前阿富汗临时政府正在搭建的是“塔利班政权2.0的治理体系”。(15)参见张维维:《塔利班政权2.0:延续性凸显》,《联合早报》2021年10月7日。

第三,阿富汗临时政府与前政权之间的关系问题。当前,阿富汗临时政府实际上已在阿富汗建立了全国统治,反塔势力的生存空间受到了极大的压缩。目前,反塔势力由阿富汗加尼政府的第一副总统萨利赫和小马苏德领导,萨利赫仍然留在阿富汗境内,并称自己为阿富汗的“合法看守总统”。阿塔一直不承认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后所扶持的政权,长期称后者为“傀儡”并拒绝与之展开直接谈判,直到2018年12月才开始称当时的阿富汗政府为“喀布尔当局”。(16)Jared Keller, “Progress! Taliban Calls Afghan Government ‘Kabul Administration’ Instead of ‘Puppets’ for Once,” Task & Purpose, December 18, 2018.2022年1月,阿富汗临时政府外长在伊朗与小马苏德进行了谈判并承诺确保其回国后的安全,但双方之间的谈判并未取得明显进展。(17)“No Progress in ‘Informal’ Taliban Talks: Afghan Opposition,” AFP, January 14, 2022.

虽然阿富汗临时政府仍在为联合国席位而与“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进行着博弈,并且该政权仍未获得任何国家的外交承认,但从国内的角度而言,对于阿富汗这样的以部落为基础的国家,阿塔在军事上的压倒性胜利已为其统治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国内合法性。这是因为,阿富汗作为部落制国家,民众对于统治合法性的理解与现代社会的基本理解和认知并不相同。

(二)阿富汗临时政府谋求外交承认的努力

第一,阿塔建立新政权后面临严峻的外交承认问题。与第一次执政时尚有三国予以承认不同的是,目前还没有任何国家对阿塔进行外交承认。2021年1月19日,阿富汗临时政府总理哈桑·阿洪德(HassanAkhund)在新闻发布会上露面并就外交承认问题指出:“我请求所有的政府,特别是伊斯兰国家,开始承认。”(18)“Afghan Acting PM Calls for Official Recognition of Taliban Administration,” Reuters, January 19, 2022.韩国是阿富汗临时政府谋求外交承认的重点对象。(19)Niu Song, “The Taliban Factor in the Republic of Korea’s Afghanistan Strategy,” Korean Journal of Defense Analysis, Vol.25, No.1, 2013, p.59.同年8月,阿塔文化委员会官员阿卜杜拉·巴尔基(Abdul Qahar Balkhi)在接受韩联社采访时就提出,“我们所期望的不仅是被韩国承认,而是被全世界承认为代表阿富汗人民的合法政府”,并称这是“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官方立场,呼吁韩国与其保持“热情友好”的关系。针对塔利班2007年曾袭击韩国士兵及扣押韩国人质的事件,阿卜杜拉·巴尔基解释称,那时“我国被外国势力占领,我们被迫捍卫我们的自决权,当务之急是展望未来而非活在过去”。(20)“Taliban Hopes for S. Korea’s Diplomatic Recognition, Economic Exchanges: Official,” Yonhap, August 23, 2021.

第二,阿富汗临时政府寻求加强与外国驻阿外交人员互动并积极接待外国官员来访。阿塔进入喀布尔以后,一些国家驻阿富汗的使馆工作人员并未撤走,这就形成了一种既未承认“阿塔新政权”却保留使馆的特殊局面。阿富汗临时政府积极与相关国家驻阿大使保持接触。2022年1月24日,阿富汗临时政府副总理哈纳菲在会见日本驻阿大使冈田隆本时表示“阿富汗对世界各国没有威胁”,冈田大使对此回应称“我们正在为日本驻喀布尔大使馆的尽快开放作准备”。(21)IEA, “Deputy PM of the IEA Meets Ambassador of Japan to Kabul,” January 24, 2022, https://alemarahenglish.af/?p=49697 [2022-05-01].同年1月30日,哈纳菲会见土耳其驻阿大使杰哈德·阿格尼(Jihad Arginy),呼吁扩展两国关系并邀请土耳其在阿富汗各领域进行投资。(22)IEA, “Deputy Prime Minister Meets Turkish Ambassador to Kabul,” January 30, 2022, https://alemarahenglish.af/?p=49819 [2022-05-01].与此同时,阿塔还积极接待外国官员来访。2021年10月,巴基斯坦外长库雷希访问阿富汗。2022年1月29日,巴国家安全顾问穆埃德·优素福率团访阿并与阿富汗代理外长穆塔奇进行会面。(23)IEA, “Pakistani 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Meets Foreign Minister,” January 29, 2022, https://alemarahenglish.af/?p=49798 [2022-05-01].

第三,阿富汗临时政府通过出访加强与其他国家之间的互动。2021年11月,阿富汗代理外长穆塔奇率团访问巴基斯坦,并参加了“中美俄+”磋商机制扩大会议。2022年1月,穆塔奇率团出访挪威,这也是阿富汗临时政府与西方之间举行的首次会谈。穆塔奇与挪威、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卡塔尔、欧盟及一些慈善组织负责人进行了会面,并与美国财政部高级官员就被冻结资产、经济制裁、人道主义援助、资金流动等进行了交流。穆塔奇还就阿富汗的人权和妇女权利问题,与各方进行了交流。(24)IEA, “The Joint Delegation of the Islamic Emirate Led by the Minister of Foreign Affairs Amir Khan Muttaqi Attended the Three-day Special Meeting on the Situation in Afghanistan in Oslo, Norway,” January 26, 2022, https://alemarahenglish.af/?p=49752 [2022-05-01].

第四,阿富汗临时政府积极谋求获得联合国席位。阿塔2021年8月进入喀布尔以后,原政权事实上已经分崩离析,但仍拥有联合国的阿富汗席位。阿富汗临时政府建立以后,便开始提出联合国席位的诉求。同年12月初,联合国通过决议,推迟向阿富汗临时政府提供联合国席位。对此,阿塔发言人苏海尔·沙欣“呼吁联合国坚守中立立场,将阿富汗常驻联合国席位交给能真正代表阿富汗人民的政府,这样也会有助于联合国决议的施行和对阿富汗援助的落实等”。(25)参见扎姆莱:《总台记者专访丨塔利班发言人:临时政府有权获得阿常驻联合国席位》,央视新闻,2021年12月20日,http://content-static.cctvnews.cctv.com/snow-book/index.html?share_to=wechat&item_id=1129801255472053098&track_id=3762C17F-31FA-457A-8A3A-0099A5A9D240_661678169679 [2022-05-01]。

(三)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合法性与历史书写

围绕塔利班的自称与他称的称谓博弈,以及阿富汗临时政府争取外交承认系列努力的背后,从国内与国际两个层面影响着关于阿塔及其“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历史书写。在美军减少在阿富汗的军事投入并最终从阿富汗撤离的背景下,阿塔毫无悬念重掌政权的事实已经揭示了其崛起的历史逻辑,即“在阿富汗独特的社会政治文化中,外部力量的入侵和移植的政治制度往往难以建构稳定的政治和社会秩序,反而会引发持续性的抵抗,宗教势力必然成为动员社会抵抗的关键性力量”(26)闫伟:《阿富汗塔利班崛起的历史逻辑》,《现代国际关系》2021年第8期,第6页。。在目前来看,阿富汗临时政府在阿富汗具有相对稳固的统治地位,其国际互动和外交接触亦较为频繁,这也增加了其获取国际合法性的可能性,这些将关乎阿塔地位的历史书写。(27)即如何客观书写阿塔及其两次建立的全国政权在阿富汗历史及国际关系史中的总体地位,而这与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国际合法性走势息息相关。

对阿富汗国内政治而言,阿塔现阶段已在境内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对小马苏德反塔势力采取军事与对话的双重手段,其统治范围和实力相较于第一次执政时而言,有了更进一步的拓展和提升。更为关键的是,阿塔已经汲取了上一次执政期间的教训,通过实施相对实用主义的柔性政策来争取阿富汗民众的认同和国际社会的接纳。对于阿塔而言,其现有的重心除了向执政者角色加速转型,尤其是确保国内民生建设这一紧迫任务以外,还在于如何巩固其政权合法性的历史书写。从实际来看,政治规训着历史书写(28)参见米歇尔·德·塞尔:《历史书写》,倪复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而阿富汗临时政府已经在阿富汗国内政治中占据主导性的优势地位。2022年5月,阿富汗临时政府官员阿卜杜勒·哈克·哈马德(Abdul Haq Hammad)宣布,不久后将举行类似于支尔格大会(Loya Jirga)(29)指阿富汗讨论重大国事的传统方式。或大国民会议的大型会议,会上将讨论“伊斯兰酋长国”制度的合法性问题。(30)“Inclusive Public Gathering to Solidify Internal Legitimacy,”Salam Wantadar, May 10, 2022.阿塔的意识形态及历史观,将决定其对两次所建“伊斯兰酋长国”以及美苏扶持政权的合法性书写。

对国际政治而言,各国对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外交承认问题及联合国席位问题,对于国际关系史的书写具有导向作用。换言之,如若阿富汗临时政府未来获得了普遍的外交承认,甚至是取得了联合国阿富汗合法席位,那么该政权在当代国际关系中的地位将发生根本性变化,这也将影响在国际关系史中对其的历史书写。

对于国际社会尤其是联合国而言,对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外交承认,包括两个方面的考量:第一,是否承认阿富汗临时政府,关乎是否接纳激进伊斯兰势力通过军事手段建立政权并参与国际事务,因为这可能会形成一种示范效应。对塔利班第一次执政形成的负面历史记忆,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国际社会对其再度执政合法性的外交承认。第二,是否承认阿富汗临时政府,关乎联合国此前对“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消极态度,并将影响到联合国阿富汗代表席位之争。早在2020年3月10日,联合国安理会在2513号决议中就明确指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不为联合国所承认,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也不支持恢复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31)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第2513(2020)号决议》,2020年3月10日,https://digitallibrary.un.org/record/3855892/files/S_RES_2513_%282020%29-ZH.pdf [2022-05-01]。因此,当前联合国接纳阿富汗临时政府与否,也会牵涉1996年以来的联合国阿富汗合法席位及其历史书写。

三、国际社会对阿富汗临时政府执政走势的主要关切

国际社会在审慎观察阿富汗临时政府走势的同时,也主动对其提出明确的要求,以此作为未来是否承认其政权合法性的前置条件,阿塔方面则对此予以积极回应。目前来看,国际社会对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关切主要包括五个方面的内容。

(一)在阿富汗建立包容性政府

阿塔重新在阿富汗建立政权,与美国日益认识到阿塔在阿富汗国内政治中的强势地位有重要关联,美国对阿塔的态度也经历了从主张消灭到逐步接纳的转变。但是,美国期望将阿塔纳入以阿富汗前政权为主导的政治进程的努力并未奏效,阿塔在美撤军后迅速实现了军事上的胜利,并建立了全国性政权。对此,国际社会并不愿看到阿塔垄断国家权力,而是期望其在拥有绝对优势的前提下,广泛吸纳包括前政权领导人在内的其他政治力量并融合各族群的包容性政府。

阿塔在重返喀布尔之后,已经表现出与前政权领导人接触的姿态。 2021年8月,阿塔高级领导人阿纳斯·哈卡尼(Anas Haqqani)与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进行了见面。(32)“With Taliban Talks, Former Afghan Leader Karzai Makes a Comeback,” France 24, August 20, 2021.阿塔最初承诺不会建立临时政府或过渡政府,而是直接建立包容性政府,但还是于同年9月7日建立了临时政府,并公布了主要国家及部门领导人的名单(33)参见刘丹忆、孟湘君:《塔利班临时政府名单公布!重建阿富汗,万事待从头》,中国新闻网,2021年9月7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gj/2021/09-07/9560510.shtml [2022-05-01]。,其包容性仍有待提升。此后,阿塔公布了临时政府其他职位的名单,部分少数族群人士被纳入其中,包括塔吉克族群的努尔·乌丁(Noor Uddin)被任命为商务部长,穆罕默德·巴希尔(Muhammad Bshir)和阿齐姆·苏丹(Azim Sultan)为其副手,哈扎拉族群的穆罕默德·哈桑·贾西(Muhammad Hassan Ghyasi)被任命为公共卫生部第二副部长。阿塔发言人表示:“大多数任命是基于专业精神与功绩,这将进一步增强伊斯兰酋长国的人力资源。”(34)“Taliban Cabinet Expansion Includes Some Minorities, Skips Women,” La Prensa Latina, September 21, 2021.由于各国对于包容性政府的标准不尽一致,如何平衡联合国、主要大国和阿塔对于包容性政府标准的理解,将会影响到国际社会对阿塔建立包容性政府的绩效评估。

(二)进一步与恐怖主义脱钩并维护社会稳定

阿塔在首次执政期间曾长期庇护“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并在“9·11”事件后拒绝将其交出,使得塔利班与“基地”组织之间的关系引发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联合国安理会旋即通过了1368号决议,进一步阐述了在国际反恐问题上的立场,即对威胁国际和平与安全的恐怖主义行为进行打击,美国则以反恐战争的名义推翻了塔利班政权。塔利班残余势力在退据阿巴边境地区的过程中,引发了巴基斯坦边境部落地区的“塔利班化”,并最终催生了“巴基斯坦塔利班”。该组织此后被认定为恐怖组织,并在巴基斯坦境内制造了大量的恐怖袭击活动。另一方面,阿塔在与阿富汗政府及驻阿美军开展军事冲突的过程中,也进行了针对无辜民众的袭击活动。在2015年10月的昆都士冲突中,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声称:“一面是塔利班,他们攻进城后就开始伤害无辜;另一面是外国军队,他们随意轰炸医院造成平民伤亡,这些都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不幸。”(35)转引自冯之磊、奥米德:《特写:塔利班和外国军队都给我们带来不幸——阿富汗人眼中的昆都士之乱》,新华网,2015年10月10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5-10/10/c_1116780078.htm [2022-05-01]。阿富汗境内持久的内战,也使得该国成为恐怖组织扩展活动空间的重要温床。除了“基地”组织以外,“阿拉伯之春”以后兴起的“伊斯兰国”分支机构也在阿富汗境内开展恐怖活动。

此前,阿塔与这些组织之间既存在着激烈的竞争关系,也在打击阿富汗政府和驻阿美军的问题上存在着共同的利益。但是,随着阿塔再度入主喀布尔,阿塔与“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的矛盾陡然升级,阿塔开启了对后者的军事打击。2021年10月,阿塔宣称在过去一个月内至少逮捕了250名“伊斯兰国”武装分子,还有至少100名“伊斯兰国”武装分子在楠格哈尔省向阿塔投降。(36)“100 Islamic State Fighters Surrender to Taliban in Eastern Afghanistan,” Efe, October 31, 2021.但是,当前阿境内恐怖组织针对阿富汗临时政府目标的袭击仍旧不断。2022年间,“伊斯兰国”针对阿富汗境内的学校、清真寺和公交车发动多起暴恐袭击。2022年6月9日,一辆汽车在坎大哈省遇袭,导致5名塔利班安全人员和1名平民丧生,暂无机构或个人声称为此事件负责。(37)参见《阿富汗南部发生爆炸致6人死亡》,新华网,2022年6月1日,http://www.news.cn/photo/2022-06/11/c_1128733557.htm [2022-06-11]。这也反映出阿富汗临时政府本身已成为国际恐怖组织的重要打击目标。阿塔如何有效整合内部派别尤其是内部激进派别与恐怖组织之间的关系,能否进一步切实加大反恐行动的力度,将会直接影响其自身参与国际关系的合法性和维护国内稳定的成效。(38)参见钮松:《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兴起的内外环境及治理前景》,《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19年第6期,第106—107页。

此外,被纳入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哈卡尼网络”(Haqqani Network)现任领导人希拉杰丁·哈卡尼(Sirajuddin Haqqani),仍在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恐怖主义通缉犯”之列。阿富汗临时政府以及“哈卡尼网络”如何进一步与恐怖组织划清界限,事关该政权的合法性。美国当年以阿富汗塔利班庇护“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为名发动阿富汗战争,但美国对塔利班与“基地”组织之间的根本区别心知肚明,阿塔对本·拉登的庇护主要基于普什图人的传统惯习而为。不容回避的是,“哈卡尼网络”与“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和“基地”组织仍有一定联系,作为阿富汗临时政府代理内政部长的哈卡尼如何进一步与以上组织进行切割,关乎临时政府的“纯洁性”。

(三)切实保障阿富汗民众的人权及妇女权益

阿富汗作为伊斯兰世界的组成部分,其妇女儿童权益问题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阿塔在第一次执政期间,依照自身对于伊斯兰教的理解,严格执行伊斯兰教法,对于妇女的着装、求学、就业及生活方式等进行了诸多严苛的规定。这些针对妇女的严苛规定是塔利班政权一系列保守施政举措的组成部分,不仅严重影响了塔利班政权在国际社会的形象,也与阿富汗妇女之前相对世俗化的生活方式相矛盾。阿塔此次重建政权以后,不论是国际社会还是阿富汗女性,都普遍对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妇女政策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和忧虑。

阿塔进入喀布尔以后,其文化委员会官员埃纳穆拉·萨曼加尼(Enamullah Samangani)称:“将依据伊斯兰法和我们的文化价值观,为妇女提供工作与学习的环境,以及妇女在不同(政府)架构中的存在。”针对阿塔文化委员会官员在妇女问题上的说辞,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鲁珀特·科尔维尔(Rupert Colville)表示:“这些承诺需要被兑现,并且目前——鉴于过去的历史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些声明受到了一些质疑。”(39)“Taliban Say Afghan Women Will be Allowed to Work and Study ‘According to Islamic Law’,” France 24, August 17, 2021.2021年9月17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延长联阿援助团任务期限的决议”,决议起草国挪威与爱沙尼亚在声明中指出: “阿富汗妇女是社会的支柱,必须在建设阿富汗可持续的和平与稳定方面发挥重要作用。”(40)参见《阿富汗:安理会决议呼吁“妇女平等和有意义的参与”》,联合国网站,2021年9月17日,https://news.un.org/zh/story/2021/09/1091252 [2022-05-01]。就目前来看,关于阿塔的妇女政策众说纷纭,阿塔也并未出台较为完善与权威的相关政策文件,国际社会对其妇女权益保障问题仍在观察之中。2022年5月,阿富汗临时政府要求电视女主播出镜时必须佩戴面纱的做法,再度引发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同年5月,阿富汗临时政府代理内政部长哈卡尼在接受西方媒体专访时指出:“女孩们已被允许上到六年级,至于该年级以上很快会有好消息。”针对七国集团外长和欧盟高级代表就阿塔限制妇女儿童权利表达的强烈反对意见,哈卡尼解释称:“我们仍处于初始阶段,我们接管政府才八个月……我们尚未使局势恢复正常。”(41)Jo Shelley, Masoud Popalzai, Ehsan Popalzai, Ahmet Mengli and Rob Picheta, “Top Taliban Leader Makes more Promises on Women’s Rights but Quips ‘Naughty Women’ Should Stay Home,” CNN, May 19, 2022.

(四)恢复经济与改善民生

阿富汗是全世界最为贫穷的国家之一。长年的战乱与动荡,再加上艰苦的自然环境,使得阿富汗境内的毒品问题泛滥成灾,农业生产也举步维艰。1989年苏联撤军后,事实上陷入内战的阿富汗各方更加依赖毒品生产和贸易作为主要的资金来源。毒品问题也给阿富汗国内政治经济带来了严重的恶果。经济上,阿富汗民间建立起以鸦片为计价基准的微观信用体系;政治上,毒品经济威胁着中央政权的合法性。(42)参见罗怿:《阿富汗毒品问题的历史成因及其现实影响》,《历史教学问题》2020年第5期,第126—128页。

阿富汗塔利班与毒品的关系错综复杂。阿塔在首次建立全国政权时,曾以毒品违反伊斯兰教义为名,大力开展禁毒工作。但是,2001年塔利班政权垮台后,阿富汗罂粟种植和鸦片贸易大增,成为唯一兴旺的产业,阿塔将毒品作为与美军周旋的“最大本钱”。(43)参见周戎:《阿富汗猖獗的毒品经济》,《光明日报》2004年9月24日,第C2版。阿塔从基层武装人员到领导层都深度卷入涉毒活动,因为“对毒品产业链中高利润环节的参与,势必会壮大塔利班的财政收入,对其恢复实力进而影响阿富汗政局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44)参见申玉辉:《后塔利班时代的毒品问题与阿富汗政治》,《南亚研究季刊》2014年第3期,第30页。2021年8月,阿塔再度执政后,开始回归禁毒工作。2022年4月3日,阿富汗临时政府发布法令,禁止收割罂粟,禁止生产麻醉品,禁止对海洛因、大麻及酒精的运输、贸易和进出口。然而,阿富汗国民经济与毒品经济高度捆绑,阿富汗最为贫穷的民众长期以来通过种植罂粟来获取面粉、糖、食用油和燃油等生活必需品。(45)Kathy Gannon, Mohammad Amin, “Taliban Clamp down on Drugs, Announce Ban on Poppy Harvest,” Associated Press, April 4, 2022.因此,阿富汗临时政府面临的真正挑战在于,能否及时稳定国内局势并恢复正常的经济秩序,尤其是发展经济作物产业,否则其禁毒工作难以取得持久的成效。

阿富汗本身经济基础较差,同时又因遭遇数十年的战乱,其民生问题正面临巨大困境。恢复阿富汗的稳定与发展,最关键的是国际社会如何面对阿富汗塔利班及其领导的阿富汗临时政府,如何在联合国的框架下和尊重阿富汗领土与主权的前提下促进阿富汗的重建。就目前的当务之急来看,国际社会在阿富汗从长期内战迈向相对和平的过程中,正最大限度防范人道主义危机的出现,其中粮食、卫生健康(包括抗击新冠疫情)和基础教育等方面的保障最为迫切。国际社会特别是相关组织或团体在促进阿富汗包容性的政治重建的同时,在人道主义援助上正加强同阿富汗临时政府之间的协作。国际社会的人道主义援助与阿富汗民生的改善,也符合阿塔的长远利益。

(五)与阿富汗中亚、中东邻国关系的走势

阿塔自20世纪90年代诞生以来,阿富汗邻国便对该组织及其建立的全国政权保持高度警惕。阿富汗的中亚邻国秉持世俗化政策,对伊斯兰极端主义的跨境联动充满忧虑。阿富汗的中东邻国伊朗,作为伊斯兰神权共和国,对阿塔的意识形态挑战充满着戒备。尽管巴基斯坦在阿塔第一次执政时承认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但是巴塔的诞生也对巴基斯坦的国家安全造成了严重的冲击。正因如此,随着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建立,不仅阿富汗的中亚及中东邻国依旧对其不予认可,巴基斯坦这样曾与其政权建交的南亚邻国也处于观望之中。

自阿富汗临时政府上台以来,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伊朗和土库曼斯坦等诸多邻国的边境冲突时有发生。2022年1月3日,阿塔武装与土库曼斯坦边防部队在阿富汗边境省份朱兹詹省(Jowzjan)发生冲突,但土库曼斯坦政府并未对此次冲突发表评论。(46)“Taliban Involved in Clashes at the Afghanistan-Turkmenistan Border,” January 4, 2022, https://www.specialeurasia.com/2022/01/04/clashes-afghanistan-turkmenistan/[2022-05-01].同年1月11日,阿富汗临时政府国防部长穆罕默德·雅库布(Mohammad Yaqoob),呼吁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归还2021年阿富汗前政权垮台前飞往这些国家的40余架阿富汗军机,其中就包括A-29攻击机和“黑鹰”直升机。雅库布警告称:“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不要迫使我们采取一切可能的报复措施(来夺回飞机)。”(47)“Taliban Demand Uzbekistan, Tajikistan Return Dozens of Afghan Aircraft,”VOA News, January 12, 2022.

总体来看,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国际关注重点在全球大国和主要发达经济体,对于发展与其芥蒂颇深的诸多邻国关系缺乏明显动力,甚至带有强制性外交的色彩,而阿富汗的相关邻国对阿富汗临时政府保持着相对克制的态度。

四、结 语

塔利班在失去政权20年后再度建立全国政权,既离不开美国的战略重心调整和最终仓促撤军,更离不开阿富汗复杂的宗教、族群和部落元素相交织的国情和社情。美国撤军背景下阿富汗塔利班的再度执政,清晰呈现了该国的政治与社会生态。阿富汗的安全稳定,首先离不开阿富汗国内强有力的全局掌控者,阿塔当前便扮演了此种角色;其次离不开域外大国之间在劝和促谈、慎用武力介入、尊重阿富汗人民的自我选择上所达成的基本共识,以促进建设性务实安全合作。

尽管从1994年以来国际社会因阿富汗局势和地区情势的变化对塔利班采取了不同的称呼,但塔利班自1997年更改“国号”以来一直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自称迄今。两种称呼间的差异,反映了国际社会对塔利班的认知与塔利班对自身的评判存在着立场的对立。对于阿富汗临时政府而言,其首次执政的风格和施政措施是其当前执政的“负资产”,引发了阿富汗国内外的普遍猜疑。 为此,阿富汗临时政府力图展现温和形象,积极展开与主要国家的外交接触,包括组织本国官员出访、迎接外国官员来访,与驻留阿富汗的外交官员保持互动等。阿富汗临时政府旨在通过实用主义的手段,谋求国际社会的外交承认。

国际社会普遍对阿塔此次执政保持着审慎的观望态度,对其能否构建包容性政府、进一步与恐怖主义脱钩、保障阿境内人权和妇女权益、恢复经济与改善民生,以及与邻国保持友好关系等存在着普遍的忧虑。阿塔虽然对这些问题进行了积极回应,但仍存在着政策模糊之处。因此,国际社会在如何进一步促进阿富汗临时政府优化施政政策、切实修复国际国内形象,以及避免阿塔长时间被拒于国际社会之外而失去继续谋求外交承认的问题上任重而道远。

目前来看,虽然阿富汗临时政府在妇女权益等方面的政策有所收紧,但其总体上的执政表现相较于首次执政时有了明显的改善。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国际国内合法性之间存在着明显的错位:一方面,其通过武力上的压倒性优势攻城略地并最终建立全国政权,这在阿富汗传统部落社会的认知中具有国内统治合法性的坚实基础;另一方面,该临时政府不仅一直未获得任何主权国家的承认,而且未能获得联合国的认可。为了弥合这种国际国内合法性的错位,阿富汗临时政府加大了国际互动的力度,并提出了包括外交承认在内的综合诉求。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国际交往与国际社会对阿富汗临时政府的有限接触,是一种双向互动的过程,双方均保持了主动交往的态势。联合国与主要大国公开提出对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几方面主要关切,这反映了国际社会力图对阿塔构建制度性的约束,以进一步促成主要的国际规范在阿富汗临时政府的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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