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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岳医学思想与阳明心学关系之浅探*

2022-12-07吴佳颖梁尚华

医学与哲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命门理学阴阳

吴佳颖 梁尚华

宋明时期是继春秋战国之后,哲学与医学结合的第二个高峰期,儒医数量倍增。据陈梦雷《医部全录·医术名流列传》记载,仅明代医家900位左右,比宋元时期增加近四倍。明初统治者在政治上极力推崇程朱理学,尤其是宋代朱熹的著作与道义几乎成为国教。随着明中后期社会矛盾的加深,科举制度和腐朽的官场造成程朱理学式微的同时,以王阳明为核心的心学崛起,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思想个性解放的作用。

在此背景下,明代医家的治学倾向于理学,太极、理、气、心、性等哲学范畴十分常见。既往明代医家的医哲思想研究主要集中于易学或者与周、邵、程、朱理学之说的关联,而未曾注意到理学之心学一派对中医理论建构的影响。本文通过分析张景岳医学思想、诊治理念、认识论、身体观等阐述其与阳明心学的关联性,以期补充景岳医哲思想视角的同时,关注阳明心学对明中后期医家的影响。

1 张景岳医学思想与医学实践

张景岳是温补派的代表人物,理论上尤重视命门、真阴真阳的重要性,提出“阳常不足,阴本无余”的观点。景岳从“形气之辨”“寒热之辨”和“水火之辨”论证阳气的重要性,认为在人体阴阳关系中,阴气的生成和衰败均以阳气功能为主导[1]684。“天之大宝,只此一丸红日,人之大宝,只此一息真阳”[1]684,在生命过程中“难得而易失者惟此阳气,既失而难复者亦惟此阳气”[2]27,极力渲染阳气的重要性。张景岳在阴阳问题上无所偏颇,既重视阳气,也没有忽略阴精。阴和阳同样是需要养护的生命之源,在阴阳互根的基础上,两者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联体,“阳常不足,阴本无余”构成温补思想体系。

张景岳的命门学说集阴阳、五行、精气和命门理论为一体,其中五行重水火的观念,构成其命门学说的基础。他称命门为“水火之府,阴阳之宅”[1]683,“命门之火,谓之元气。命门之水,谓之元精”[1]686,认为命门具有水火阴阳两种性能,且元精、元气为化生脏腑精气的根本。命门水火既济的观念与阴阳互根同理,讲求临床用药不能躁烈太过或寒凉伐体,温补思想逐渐形成。

基于阴阳一体、阴阳互根的原理,张景岳提出“阴阳相济”的重要法则。“善补阳者,必于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善补阴者,必于阳中求阴,则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2]207病理方面重视阴阳的相互作用,由此制定了左归丸、右归丸、六味回阳饮、金水六君煎等方剂,成为后世治疗虚损病的名方。自河间的火热论,至丹溪“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的几百年间,医林习用寒凉,张氏为纠时弊,提出“阳非有余,阴本不足”“气不足便是寒”的论点,反对以知母、黄柏等泻火补阴的观点。养生方面,张氏认为“欲保生,重命者,尤当爱惜阳气”[2]3,对后世温补派的发展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2 理学心学背景下的景岳医学思想

孟庆云[3]认为宋明理学为中医学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很多新概念和有价值的理论要素,以其重视理论,促进了宋以后医学理论的发展。广义的宋明理学是指宋明以来形成的占主导地位的儒家哲学思想体系,包括以“理”为最高范畴与以“心”为最高范畴的思想体系。心学一派的崛起,崇尚“求理于吾心”,强调主体自觉,讲究“自得”,实际上是理学应时代发展需要做出的蜕变。王阳明集宋明理学中心学一派之大成,其观点主要有三:一曰心即理;二曰知行合一;三曰致良知[4]。作为一种新的哲学思想,心学同理学一样,必然会进一步影响社会多领域,催生各理论实践体系的发展与变革。

宋明理学对金元四大家及明代张景岳、赵献可影响较大,张景岳的中医本体观、命门学说等医学思想始终体现着理学的哲思。张景岳五十七岁返乡专心医事,著书立说。彼时,王阳明去世近百年,阳明心学已广泛盛行,成为明中晚期的主流学说。《明史》“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5],心学基本取代了程朱理学而成为思想界的中心,阳明心学成为明末显学。张景岳生活于明嘉靖四十二年至崇祯十三年,属明末时期,张景岳受心学影响当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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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张景岳的养生观与天理人欲之辨

张景岳对《黄帝内经》进行分类注释编纂,提到“人之大事,莫若死生,能葆天真,合乎天矣,故首曰摄生类”[1]517。作为儒医的张景岳,践行儒学本义,即仁爱之心,将对生命的重视摆在践行医道的首位。《类经图翼·自序》云“夫生者,天地之大德也。医者,赞天地之生者也,人参两间,惟生而已,生而不有,他何计焉?”[1]519万物之生机为世界本体之意义,当儒学的“重生”思想影响到医学,医学视角便从外转向内,更加关注人的生机之本[6]。张景岳养生观的特点是以命门为本,阴阳并重。在阴阳互根的基础上,认为人体阴阳对立之矛盾,以阳气为主导。“阳强则寿,阳衰则夭”[2]3,尤其反对借滋阴滥用寒凉泻火之品。

张景岳曾做专文驳斥朱丹溪之说,强调阳非有余的论断,滋阴派与温补派所持观点的矛盾,背后是否反映了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对天理人欲观点的差异?彼时理学家与医学家普遍的认识即养生先养德,理学家认为养德首务为“遏欲存理”,有理学背景的张景岳谈论养生时也不可避免讨论天理、人欲的关系。

“滋阴派”代表朱丹溪,师从许谦,所习为程朱理学一派,学界认为丹溪是理学渗入医学的首创者。丹溪认为君火、相火均属阳,因情欲所煽而易动,人的过度欲望为阳常有余的重要原因,所以养心以寡欲为要,提出“主静”“正心”“寡欲”等理学的修养方法,治疗法则为滋阴降火。景岳否认此说,他认为朱氏所谓“相火妄动”是为邪火,“阳有余”是为阳之邪,不是人身正常之“火”和“阳”,针锋相对提出“阳非有余,阴本不足”的论点[2]35,并提倡以温药壮阳的理论。

朱丹溪和张景岳对于“阳是否有余”的观点反映了对于人欲的不同认识。丹溪将情欲引起的相火过亢视为洪水猛兽,主静养、戒色欲、节情志以安相火。张景岳并非不重保养节欲,他在正视人的生理和社会需求的情况下,也提到面对外界诱惑时需要有所节制的思想。“酒杀可避,吾能不醉也;色杀可避,吾能不迷也:财杀可避,吾能不贪也;气杀可避,吾能看破不认真也;功名之杀可避,吾能素其形藏也。”[2]21表明较勉强无为和压抑人的正当需求的观点来说,张景岳无论从认识方面或实践方面均有突破。

朱熹为代表的程朱理学主张人心必须服从道心,弘扬道德理性的力量,但最终将天理同人欲对立起来,提倡存天理、灭人欲,在很大程度上压抑甚至扼杀了人的物质欲望和感性需求。明代中后期,阳明心学及阳明后学应运而生并快速发展壮大,“心外无理”的主张将“人心”提升至原本主宰一切的“天理”之上,充分肯定了人的主体性和主观能动性。这种思潮使当时的医家在论述欲望与养生的关系时可以正视人欲,且在一定限度内被认作合理的生理、社会需求。个体独立存在的价值得到肯定,对医学概念的理解有了不同于前代的论述,张景岳对于阳气的护惜和对人欲合理性的认识与阳明心学的影响不无关系。

2.2 张景岳“凡情志之属,惟心所统”与心学本体论

“神”是中医学最基本的概念,广义之神即人体生命活动的总称,狭义之神指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景岳指出“惟是神之为义有二:分言之,则阳神曰魂,阴神曰魄……合言之,则神藏于心,而凡情志之属,惟心所统,是为吾身之全神也”[1]30,“虽神由精气而生,然所以统驭精气而为运用之主者,则又在吾心之神”[1]2。心主神明,魂、魄、意、志虽有所分工,均是神活动的不同方面,是由心神主导下进行的生命活动。

景岳对《黄帝内经》“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的注解为,“心为一身之君主,禀虚灵而含造化,具一理而应万机,脏腑百骸,唯所是命,聪明智慧,莫不由之,故曰神明出焉”[1]15。五脏均与精神活动相关,心有统帅作用,一切精神现象皆“元神所化而统乎一心”[1]23。心的统帅作用,还被运用于对梦的发生的解释。张氏总结在外“役于五行”,在内“梦造于心”“心帅神动”[1]278,是造梦最重要的内在心理生理基础。

另外,张景岳在形神合一的基础上提出精神对物质具有反作用,精神意识是生命活动的调节者,而心对人体生理、病理的影响尤为关键。《类经·疾病类》云“情志之伤,虽五脏各有所属,然求其所由,则无不从心而发”[1]214。

阳明心学以“心”为本体,指出“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7]6,此“心”表现在天地万事万物上,更多指代人伦社会和人际关系,“心”构成了规范人们行为的道德原则和判断是非的道德标准,成为具有伦理道德的主观意识。此标准便是后来的致良知理论中的“良知”。并且这“心”饱含着“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7]241。景岳借助心本体论参与其医学思想体系的哲学化,用于传统医学理论的注释和新医学理论的阐发,反映了其医学理论的心学渊源。

3 张景岳的诊治理念:“贵乎精一”

“精一”乃张景岳治学处事之要法。他认为“道本一源,理无二致;自一源而万变仍归于一,自二致而错乱,则错乱遂歧为两”[2]31,“故人能得一,则宇宙在乎手;人能知一,则万化归于心”[1]171。就医学而言,他将“精一”精神贯彻于诊治始终,“凡看病施治,贵乎精一。盖天下之病,变态虽多,其本则一。天下之方,活法虽多,对证则一”[2]13。在组方遣药上提倡药力专一,如“补阵”中著名的左归丸、右归丸、左归饮、右归饮均由古方去原方之泻,增培本之补,使专力宏。景岳所论述的“精一”,是指治病求本的精确辨证,精简不杂的处方用药。“对证则一”“其意则一”是景岳所追求的诊治法则。

“精一”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朱熹认为“嗜欲之类”皆从人心出,“道心本禀受仁义礼智之心”“圣人以此二者对待而言,正欲其察之精而守之一也。察之精,则两个界限分明;专一守着一个道心,不令人欲得以干犯”[8]。可见,朱熹所谓的“察之精而守之一”的精一之学,是指人们严守封建道德伦理而不失分毫之差[9]。王阳明曾将自己成熟时期的思想学说称作“精一之学”,他认为“精一”是一种完满的生命状态,经过无有止尽的磨砺过程所到达的精纯、整全的生命体,“精”与“一”立足于本体即工夫的良知[10]。“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7]4,“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7]31。惟一和惟精不可分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是“惟精”工夫的形式,均是为了达到“惟一”。这是王阳明对朱熹“心与理为二”、工夫在本体之外的弊病批判的例证。

朱丹溪所提倡的“精一”,不同于朱熹所言的严守道德伦理的层面,而是着眼于治学处事,求其本、抓关键,在辨证和诊治上掣其要害,更倾向于阳明心学的工夫本体合二为一的“一体之学”。

4 张景岳运用心学思想阐发医理:“理归一心”和“心即理”

《景岳全书》开篇《传忠录》,辑有医学理论、医评、问诊、诊断等提纲性论述。对于“传忠”的来源,景岳自述“夫兵系兴亡,医司性命,执中心学,孰先乎此?是即曰传中可也,曰传心亦可也”[2]3。可见,“忠”即“发乎于心”,张景岳传授发乎于心的医学学理,著书立说,既是对“理生于心”的认同,也是知与行合一的表现。

张景岳将“心即理”的观念运用于医理阐发,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传忠录》载“万事不能外乎理,而医之于理为尤切。散之则理为万象,会之则理归一心。夫医者,一心也;病者,万象也。举万病之多,则医道诚难,然而万病之病,不过各得一病耳……故医之临证,必期以我之一心,洞病者之一本”[2]3。医者就是这“一心”,病则是“万象”。就像理分散于世间万象,而本质却只有一个,医学的理同样如此。故医生临证,须以本心去洞察万病之根本。张氏在论述医与病之间的关系,继承了朱熹“理一分殊”的思想,同时受心学影响,强调“心”作为认识主体的重要性,理与心为一体,心即理,心具理,心生理,理即心。但作为医家,景岳并未将“心”推至极端,“有是象则有是理,有是理则有是用”[1]527,只是将“心”作为“理”与“象”的统一路径。

此外,张景岳利用《黄帝内经》中“阴阳”的模糊性,承“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学风,通过内心工夫,达到对世界整体的把握[11]。张氏借注经的机会阐发自己的学术观点,将《黄帝内经》条文整理汇编,融会贯通,形成新的中医理论框架,这也是心学在治学方面的显著特点。

5 心学对张景岳学术创新的影响:兼论“医非小道”

张景岳善于质疑求正,思辨悟道,辩证对待前人学说,有破有立。从《景岳全书》中的篇章《辨河间》《辨丹溪》《误谬论》《升阳散火辨》以及晚年的《质疑录》等可知,张景岳善读前人之书,善纠前人偏痹,师古而不泥。

此外,张景岳运用从戎转战的经验,将治病喻为应敌,创制新方八阵。《景岳全书》中的杂证谟、妇人规、小儿则、外科钤等篇均系统性地对临床各科疾病的病因、辨证、诊治提出新见解,拓展了治疗病种,理论颇多创见。明代的医家遥承河间、易水学派之学风,医学理论的发展和创新得以延续。身处明末时期的景岳在医学研究中不墨守成规,有所创新,与心学所带来的思想解放不无关系。

张景岳[12]曰“取先贤之经,以辨先贤之误”。其《医非小道》一篇,可知他与前期医家和理学家不同的身体观念。朱熹曾明确指出“医为小道”,《论语章句集注·子张篇》提出“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13]146,在同书《子路篇》中称其为“贱役”[13]111。相比与“天理”,朱熹认为医学不过是“小道”“贱役”,在重视纲常伦理的社会背景下,这是正统派士大夫的普遍认识。

张景岳则多次强调“为人不可不知医,以命为重也”[1]683,“有性命然后三教立,有性命然后五伦生”[2]41。他认为性命有贵千金,而后才是儒家所重视的纲常伦理。“使能明医理之纲目,则治平之道如斯而已,能明医理之得失,则兴亡之机如斯而已……医道难矣,医道大矣,是诚神圣之首,民命之先务矣”[2]41,可见此篇医论与理学大家朱熹的言论针锋相对,如将目光转向阳明心学可以窥见缘由。

王阳明虽一生追求圣人之学,但并未否定身的重要性。他曾叹息“昔人谓‘三折肱为良医’,区区非良医,盖尝‘三折肱’者”[14]159。因自身多病却未能如古人所言成为良医,曾慨叹“惭无国手医民病,空有官衔縻俸钱”[14]627。王阳明[7]6曾用遣方用药之法来类比圣贤教人,“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教导他人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由此可知,王阳明并不像朱熹认为医术只是“小道”,甚至将医生用药之法与圣贤教人相提并论。

景岳立足于“重生”,借助心学阐述其对身体和医学的认识。他指出“身心人己,理通于一,明于此者,必明于彼。善乎彼者,必善于斯”,“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必有真知,而后有真医”[2]41。医道义深旨博,学无止境,故“医非小道”。

6 结语

经过横向文本探讨与纵向传变比较,张景岳“阳常不足,阴本无余”的温补派观点的背后,映射了景岳对于人欲合理部分的肯定,他重视精神因素对人体生理、病理的影响,讲求“贵乎精一”的诊治理念,将“心即理”的观点用于医理的阐发,强调“医非小道”的重生观点。延续金元时期的医学理论创新,与前代儒医相比,张景岳更注重“心”作为认识主体的重要性,认为“医心”“医理”实为一体,同时承认“病象”的客观性。在实践中追求治病求本的精确辨证,精简不杂的处方用药,强调知与行的一致性。由此可见,张景岳的医学思想与实践受阳明心学影响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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