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中的学院政治与公共性书写
2022-12-07鲁东大学王菊丽
鲁东大学 王菊丽
一、引言
战后英国学院派小说被学界公认发端于20世纪50年代,代表作家C.P.斯诺“从大学教师的视角探讨了有关科学研究、大学的组织与管理、学院内部的个性冲突、教师晋职、学院政治”(Shaw 1981: 56),为表现以大学教师为主体的学院生活小说开了先河。有研究者把斯诺学院派小说中的高等教育机构称为“学院共同体”,将学院生活视为“公共生活”,认为“学院总体来说就是一个由精英组成的共同体”(Rossen 1993:4),具有“稳定、持久”的特征(Rossen 1993:119)。这种具有社会学意义的探讨为研究斯诺学院派小说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即从公共性的维度对斯诺的学院派小说进行深入研究。作为一个由学者聚集起来的在客观上具有共同特征的实体性、制度性和组织化公共领域,学院共同体和其他共同体一样,也存在因人与人之间的共存、共处、共生而产生的与个性、伦理、道德等相关的精神性问题,因为共同体还是“一种依靠习俗、情感维系而非人为建构的意义聚合体,它提供一种支撑认同的道德框架和善的视野”(韩升2010: 9)。公共性作为人的社会生活的组织原则和人的社会性的本质规定,其主要内涵中的为他性、为众性以及“公正”“和谐”“共享”的价值属性能够为探讨共同体生活状态,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提供参照。本文认为,斯诺的代表作《院长》的学院政治主题中包含着作家对学院共同体公共生活这一领域的密切关注,小说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伦理道德状况的影响甚至颠覆了这个共同体成员之间的有机性互动以及由此体现出来的公共性,蕴涵着作家对共同体生活的理想状态,即“人类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滕尼斯2019: 71)的向往。
二、斯诺小说的政治主题与公共性表达
《院长》围绕剑桥某学院院长一职的竞争展开叙事,斯诺以权力作为核心叙事要素展现他对学院政治的探讨。Shusterman(1991: 8)认为, “对权力的探寻是他的核心主题——权力不仅影响个体的生活,也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以各种形式影响了社会……没有哪个英国小说家比他更专注于对权力问题的书写”;“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谁(比斯诺)更精细地探讨如此多种情形中的权力的本质——权力的作用及副作用……涉及(包括人际关系在内的)生活方方面面的权力”(Shusterman 1991: 174)。小说中的“权力”在两个不同的层面得到呈现:一个是院长之职所代表的一般意义上的权力,即自上而下、具有控制性和支配性的权力,对这个权力的竞争构成了该小说学院政治主题的显性叙事;另一个是斯诺自己关于“政治”的阐述所涉及的“权力”。根据斯诺的观点,政治就是“在有组织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Snow 1961: 15)。从文化政治的角度看,与这种权力有关的“政治”是一种微观政治,“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是世俗化、人间化、平常化的……(因为)与权力相关,便具有了政治意味……说到底就是一种日常生活政治”(姚文放2011: 6)。由于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往往与个体的欲望、意愿和情感相关联,因此它属于微观政治中的“欲望政治”范畴,涉及的权力也属于微观权力。需要指出的是,斯诺所界定的与权力相关的“政治”与亚里士多德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具有政治属性的阐述有很多契合之处。作为最早对共同体生活的政治性进行探索的西方学者,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中表达了“人在本性上是一个政治动物”(亚里士多德 1983:7)的观点。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政治关系;为了达成获得幸福生活的目的,城邦中的公民要成为有德性的人,遵守城邦法律和伦理道德规范,以维护公民与城邦之间、公民与公民之间关系的和谐,塑造拥有高尚美德和求知向善的灵魂。亚里士多德所论及的古希腊城邦生活中个体的德性、社会的和谐以及缔造优良生活的目的等都是共同体生活公共性的体现。
斯诺将政治等同于权力关系的观点也隐藏着政治与公共性的相关性。《院长》表现以权力关系为主的学院政治主题,就是在探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公共自我和私人自我之间的关系以及两者之间如何才能实现最大限度的平衡,亦即学院共同体生活的公共性。“公共性……是个人在社会关系中的属性……人在与共同体的关系中生成且蕴涵个人间相互共享的情感、意识、行为方式等属性,即为人的公共性。”(谭清华2015: 44)由于公共性的主要特征是“为群体中所有成员所共享”(谭清华2015: 2),以共享为主要特征的共同体生活的公共性水平就较高;相反,人与人之间不能共享,甚至冲突与对抗不断就会导致共同体生活秩序遭到破坏,这就是公共性失范和危机的表现。与此同时,人与人之间建立在信任、互助、亲密基础上的和谐关系就成了共同体生活的公共性得以实现的重要途径。这同时也意味着,当“学界小说几乎无一例外地把(争权夺势)这种竞争作为小说主要成分的一部分”(Rossen 1993: 4),学院派小说中所表现的学院共同体公共性方面存在很大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具有学术和社会意义。
作为20世纪50年代英国文学回归现实主义传统的代表,斯诺“十分关注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认为这一关系的好坏与成败、和谐与冲突,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至关重要”(瞿世镜1998: 81)。他在其系列小说集《陌生人与兄弟们》中展示了“现代文学中一个最基本的主题,即人与人之间和人对自我的陌生化,以及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他在陌生冷漠的世界上探索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关系,在孤独荒凉的人生道路上寻求兄弟般的情谊”(侯维瑞1998: 39)。面对这个时代人们参与的公共生活越来越多, 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逐渐疏离的状况,斯诺提出了以“变陌生人为兄弟”的方式建构“共同生活”的倡议。“正如系列小说的名称《陌生人与兄弟们》所表明的,斯诺把正面相对的个人视作陌路人,却又是兄弟般的同路人,他们的生活是由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联结在一起的。只有当陌生人亲如兄弟时,并存的生活才有可能变为共同的生活;也只有这样,相互间的谅解才有利于个人和社会”(特雷彻1985: 21)。“兄弟”一词所蕴涵的“亲密、友爱”等温馨之意,其实就是“共同的生活”或称共同体生活公共性的体现,而“陌生人”则象征着公共性缺失的群体性社会化生活。其实,无论人与人之间是“陌生人”还是“兄弟”,在斯诺看来,都是“相互间寻求、维持和利用权力——政治权力——的方式”(Holton 1966: 43),而在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权力关系的过程中,斯诺表现出了他对社会生活公共性失范的隐忧和对解决之道的找寻。Karl(1963: 3)曾说,“我们在《陌生人与兄弟们》中遇到的人物总是深陷于个人野心与社会良知之间的较量或冲突之中”,而斯诺一直试图回答的则是“如何让野心与良知达成和解”。这个系列小说集倾注了斯诺对社会生活恢复良序、共同体生活不断优化、文明而有尊严的生活得到重建的愿望和努力。作为《陌生人与兄弟们》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说,《院长》揭示了“在学院共同体中延续不绝的权力之争所引起的学院生活的激烈冲突和蓬勃野心”(Rossen 1993: 120),小说以其对和谐关系缺位、充满紧张气氛、互助、合作与信任等社会资本流失的学院生活境况的展现,揭示了学院政治造成的人际关系异化以及对学院共同体公共性的损毁。
三、《院长》中学院共同体的权力之争
《院长》的情节设计具有亚里士多德式的统一性和完整性:故事发生在1937年,地点是剑桥的一个不知名的学院,中心情节就是新院长职位的竞争。这样工整、利落的布局不仅使《院长》获得了“最具自足性(self-contained)小说”的评价(Karl 1963: 67),而且使小说中的学院生活成了独立于外部世界的封闭社会,貌似斯诺刻意将学院生活与外部世界剥离,造成所探讨的问题与外面社会无关的印象。从表现上看,小说似乎达到了这个效果:30年代中后期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硝烟即起,而《院长》将其故事背景设置在这个时期却对战争没有提及,斯诺用建构与大墙外世界似乎毫无关联的叙事空间的方式告诉读者,他在《院长》中想要传达的公共生活危机,其令人发指的程度及其对学院共同体生活秩序的颠覆,一点都不比世界大战少。
“《院长》是斯诺表现人与人之间权力之争最充分的一部作品……权力是这部小说的关键所在。……学院实际上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这个社会关注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利用依附于这个社会的权力。”(Karl 1963: 68)院长之职的权力之争并非只与两位竞争者相关,它甚至控制了整个学院的公共生活,使本该是以风雅著称的象牙塔般的大学校园成了《院长》中克里斯托尔的眼里宛若“江湖”一般的存在。“教师们内心充满焦躁和愤懑,学院生活变得充满戾气”(Rossen 1993: 122),成了人际关系异化、不满情绪丛生、个体生活被世俗意义上的权力而不是共同生活的愿望同质化的文化坟场。学院派小说作为一个文学门类将竞争作为标志性叙事元素,充分说明了这种权力之争及其影响已经成为破坏学院共同体作为精英文化代表的毒瘤,颠覆了本该是真理至上、引领高尚文化的大学精神以及共同体生活“共享、合作、互助”的公共精神。亚里士多德所倡导的共同体优良生活应该具有的正义、秩序和德性等公共性品质已无处可寻,斯诺成了“最早揭示在(20世纪30年代)这个黑暗、丑陋的十年中大学政治中所存在的极为严重、高度世俗的阴谋诡计及其跟外部政治阴谋之间关系的一位作家”(肖瓦尔特2012: 4)。
院长之职的竞争在《院长》中取代了与教学工作和学术研究有关的学院生活的核心内容,成为推动这部小说叙事进程的中心情节,不能不说这里隐含着作家对大学职责所在的公共性受到扭曲的忧思。小说从竞选的缘起开始叙事,在杰戈败选、克劳佛胜出中结束,把两位候选人对权力的觊觎、对胜出的渴望、为达到胜选目的而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的表现都进行了生动而细致的描写。“杰戈很欣赏权力的戏剧性效果……他是一个野心家。他干的不论是哪一行,他都不会甘居人后;他渴望掌权,如果权力能使他与众不同,他就要占有权力……他向往在堂皇的院长住宅里,跟其他学院院长比美……梦想能运用权力做些什么”(斯诺2007: 65-66)。克劳佛则“对外宣称对这个职位的欲望并非他的风格,但很显然他其实也对其垂涎不已”(Rossen 1993: 120)。从本质上讲,院长所代表的是一种公共权力,蕴涵着实现公共生活公平、正义的公共性需要担负的责任,但同时它也是一种支配性权力,具有自上而下的控制性力量,实施于统治者(控制者)与被统治者(被控制者)之间,能满足个体对他人实施规训及压制性力量、体验在社会等级结构系统中上位之感的愿望,后者正是杰戈和克劳佛所看重的。虽然斯诺在小说结尾的附录中阐述现代大学观念时说,“过去院长支配一切、享有各种权力的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斯诺 2007: 363),其实这只是在制度层面上的体现,在文化政治层面,院长的权力所带来的出人头地之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特殊待遇、对权力欲望和野心的满足并没有从两位竞选者的心中消散,仍然是他们展开拼死较量的内在动力。然而,竞争毕竟首先意味着对立关系的存在,只要参与其中,杰戈和克劳佛就从原本地位平等的同事变成了竞争对手,而且无论谁当选,另一个就成了当选者的下属,处于受新任院长的权力支配、被他掌控的地位,这种上下级关系的级差会给落选者带来强烈的挫败感,两个个体之间的关系注定会产生错位。因此,杰戈和克劳佛对院长一职的竞争,实际上也是谁将谁置于自己权力之下的较量和决斗。在小说结尾,当杰戈得知自己落选已成定局,他毫不掩饰自己内心想听到别人叫他院长的渴望,而听到别人叫克劳佛院长,他感到非常痛苦,“我要眼巴巴地看着另一个人占据了本来属于我的职位,我还得称他为院长”(斯诺2007: 337);他任凭“耻辱深深地咬住了他……他的一切正在听凭摆布……他痛恨自己走过的道路——在他走过的道路上,充满了失望、焦虑、压抑、耻辱”(斯诺 2007:344)。对权力强烈的欲望和野心使两个竞选者之间的关系由“兄弟”变成了“陌生人”,甚至是关系无法调和的仇人,瓦解了两人关系的和谐,异化了同处一个共同体中的两人之间本来共生、共处的关系。你死我活的丛林法则取代了相互依存的伦理法则在人际交往中的运行,撕裂了共同体成员之间的亲密情感,也因此销蚀了凝聚和谐人际关系的公共性。
《院长》中两个候选人所形成的两个小集团之间的对抗加剧了学院共同体内部关系的撕裂及其对公共性的破坏。小说侧重讲述了以埃利奥特为代表的、站在杰戈一派几人为助力杰戈当选所做的不遗余力的努力。他们多次开会商讨助选计策,对与竞选结果有决定权的重量级人物进行游说,杰戈甚至用自己的夫人打起了情感牌以赢得支持。随着各种手段、计谋和勾心斗角的戏码不断上演,院长之职的竞争愈演愈烈,整个学院陷入被分裂的状态,每个人都深陷紧张气氛之中。最终在失去克里斯塔尔的关键一票后,杰戈不得不万分沮丧地面对败选的结局。在整个事件中,没有人感觉到因他人的在场而带来了美好的情感体验,即使埃利奥特与南丁格尔同属于杰戈一派,他们彼此也互不喜欢,他们仅以共同的候选人维系他们之间微薄的关系,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念和思想毫无共同之处。小说借埃利奥特之口表达了学院共同体中人际关系的实质,“与你不喜欢的人密切来往,这是任何学院里的奇怪特点之一”(斯诺2007: 45)。如此缺少共同性和亲密性的学院生活已经几无精神性的公共性可言。
四、《院长》中文化政治与公共性失范
《院长》通过对权力之争的叙事和对学院政治主题的表现,展现了学院共同体中的文化政治状态,即斯诺的真实意图所要表达的“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斯诺2007: 74),以及与此相关的“公共自我和私人自我之间的关系如何调和”(De La Mothe 1992: 162)的问题。虽然学院共同体属于典型的公共领域,学院人其实都是典型的公共人,院长职位的竞选就是典型的公共事件,但是,在整个竞选过程中,所有的参与者,包括两个竞选人及其身后的支持者,都是更多地从个人的目的性出发对候选人做出选择,鲜有站在学院公共生活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他们的私人自我和公共自我之间没有兼容,个人欲望与公共意识之间未达成一致,组成这个学院共同体的是互相并不交融的单独个体,这些都对竞选结果和学院生活秩序产生了影响,对学院共同体生活的公共性质量构成威胁。
斯诺通过《院长》中的布朗之口说,“学院是一个社会,而这个社会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斯诺 2007: 43)。这个断言中包含这样三个需要明确的问题:第一,学院人是以什么样的态度建构学院共同体的?第二,学院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是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于这个共同体的?第三,每个人都是一个什么样的自我存在?这三个问题包含着对社会生活公共性水平和质量的定位,斯诺在《院长》中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其进行了回应。
第一,《院长》中的权力之争蕴涵着公共权力私人化的倾向。院长之职的竞选从表面上看是发生在学院生活中的公共事件,但其中却牵涉了竞选者及各自支持者由个人动机、个人欲望及个人价值取向为主导的个人化行为,竞选的性质“与其说是一个公共行为,毋宁说是一个个体行为”(Karl 1963: 69)。服务于公众的公共权力在竞选者眼里成了满足自我欲望的个人权力,其价值是提升自己在学院,甚至是社会上的地位,使其能够享受出人头地的快感,为其在学院生活中建立堡垒,有机会结交地位更高和影响力更大的人物,进而实现名利双收。因此,他们的参选动机里充满了个人目的的达成和个人欲望的满足,追求的只是个人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是私利的最大化。被私人化了的院长职位及其所代表的公共权力与院长之职的社会意义相去甚远,共同体生活以利他性为主的公共性被追逐自我满足的私人性所遮蔽,学院生活呈现出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界限模糊、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主体间地位失衡、共同体成员的公共意识被自我意识所取代的文化形态。
第二,《院长》中的权力之争还造成了学院教师之间关系紧张、共同体内部撕裂、学院生活失序、共同体生活充满了喧嚣与骚动的状况。杰戈与克劳佛在院长职位竞争中所产生的对立因他们在很多方面的差异而被进一步强化。从个性上看,杰戈精明、可靠却虚荣、感性、容易焦虑,而克劳佛积极、热情、自信、不易受影响、有同情心,但是过于自大、对人生硬;从学术水平上看,杰戈成就平平、名望不高,而克劳佛则声名卓著、有不小的影响力;从专业领域上看,杰戈是一个人文学者,而克劳佛则是一个科学家;从政治立场上看,杰戈属于保守派,而克劳佛则较为激进和极端。两人在方方面面的反差暗示了形成一致、达成妥协的难度之大,加上克劳佛当选新一任院长的结果使杰戈内心的恨意难平,共同体生活该有的内在紧密联系已经无法弥合。除此之外,杰戈和克劳佛之间的对立与仇视,连带使两人各自的支持者也分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派,加重了校园里的紧张气氛和敌对情绪。特别是由于学院生活的封闭性,这种紧张气氛和敌对情绪让这个封闭空间内的所有人都觉得窒息难耐、无处可逃。“一个缺乏社会团结或社会团结受到破坏的社会,其社会各个部分和成员之间是相互分裂的,不仅缺乏相互合作和协商,而且相互破坏和拆台,相互仇视和怨恨,显示出极为明显的社会断裂现象”(侯玲2016: 190)。院长竞选从两个人的竞争变成了群体性对抗,再加上两个候选人身后的支持者内部的尔虞我诈,人际关系的紧张气氛不断加剧,学院变成了公共理性群体性缺位的秀场,学院生活由道德、伦理、修养、文化等进行调节的公共秩序被完全打破。
第三,《院长》中学院精神生活的异化还导致了个体心灵的“粗鄙化”,主要表现为个体私人自我对公共自我的优先性而对学院共同体公共性水平产生影响,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利益的执着追求和占有。这种心灵的粗鄙化主要受实用主义价值观和庸人主义趣味的影响而产生。根据袁祖社的观点,“由片面的‘社会现代性’所导致的文化与精神生活的‘异化”,是一个普遍的世界性现象,具体表现就是:……在精神和生存信仰方面,普遍缺乏扎根于‘心灵整体’的那种深刻的‘知性’……其生存的目光始终投向当下、投向现实的利害得失…… 实利主义和势利主义构成了当代人类的基本生存信仰。无所不在的‘征服’和‘占有’的欲望成了人们获得、体验幸福、快乐和享受的唯一手段”(袁祖社 2016: 225)。在《院长》中,杰戈对院长这个职位的觊觎就代表了这种文化心理,他竞争院长之职完全是从功利主义的观念出发,希望通过竞选成为出人头地的社会精英,自己可以享受权力至尊带来的物质生活待遇和被人拥戴的精神感受。杰戈和克劳佛追逐院长权力的执着与激情,与阿诺德关于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是无执(disinterested)这一观念背道而驰,与一个学院人应该具有“对知识毫无功利心的追求”(Shaw 1981: 47)的心灵境界也毫不搭界。“杰戈们”的内心世界不符合文化公共性对优良心灵秩序——一种尊贵、体面和优雅精神生活质态(袁祖社2016: 223)——的要求,他们的灵魂体现的是阿诺德的文化观念所批判的非利士主义生活趣味,与文化和大学精神所推崇的心灵的美好和教养背道而驰。
五、结语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院长》中的学院共同体已经不能完全实至名归,斯诺身处的高等教育大众化时代强化了制度性学院共同体的存在,但是大学自其诞生之日起就追求的精神性价值已经在学院人身上逐渐消散。因此,《院长》所呈现的不仅是已经走下了圣坛和象牙塔、被彻底世俗化和社会化了的学院生活,也是被利己性侵蚀、被个体性主宰、被颠覆了公共性的公共生活。这个有关学院政治的小说带给我们的启示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政治性应该体现在修复自我与他人的隔阂与裂痕以实现同频共振,平衡私人自我与公共自我以达到自我的真正实现,而不是通过操控他人为欲望的满足和个人目标的实现服务。说到底,学院政治的核心问题就是人际交往中如何实现利己与利他之间的平衡,这个问题与斯诺在其文学作品中所特别关注的文明生活有着极大的关系,而文明才是任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共同体生活最高的公共性。
作为斯诺理想中的共同体生活,“文明生活”在人与人之间、人与所处共同体之间融洽与和谐的关系中才能实现。在桑内特看来,文明“是一种活动,保护人们免遭他人骚扰,然而又使人们能够享受彼此的相伴……文明以避免使自我成为他人的负担为目标……文明是以对待陌生人的方式对待他人,并在这种社会距离之上打造出一种社会纽带”(桑内特 2014: 365-366)。桑内特的观点包含着文明与公共性内涵的一致性,即人与人之间有进行联结的意愿,以及能够和谐相处,并带给彼此美好的心理体验的行为,进而实现以文明为总体特征的共同体生活,形成个体精神生活的优良秩序。之所以说《院长》中所展示的学院生活与文明生活相去甚远,是因为将“欲望、贪婪、妒嫉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都封锁起来之后,人们之间才有可能有文明相处的关系……更加彻底、更加理性地参与到一种处在他们自己的欲望边界之外的生活中去”(桑内特2014: 5),而文明的生活是“通过一种和他人共同生活的欲望而不是一种和他人接近的冲动”(桑内特 2014: 366)取得的。在这个已经被公认为是原子化社会和个体化社会的时代,用文明弥合人与人之间断裂的关系,用整体性思维代替个体化行为的取向,这是对共同体生活公共性最好的建构方式,也是《院长》这部小说超越学院生活这个狭窄领域,对当下整个人类社会生活的隐喻性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