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上了一堂课的陈老师
2022-12-06
俞天立
硕士毕业。曾获得过浙江省首届鲁迅杂文奖银奖、“我的西湖记忆”全球征文一等奖,浙江省第九届“新荷计划”入库人才。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茶当酒品》《素手调艺》。
临近中考,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缓慢。不知怎么日子就翻到考试前一天,我如往常般走出教室,穿过烈日下阒无一人的操场,没入绿荫遮蔽的车棚。我推出自行车,踱出几步,链条嘶嘶作响。心中期待明日天降好运,赠个满意的分数。
跨上车,溽热的夏风拂面而来,车铃沿着绿荫道一路响得清脆。以前曾听学长说,越是临近中考越是觉得如释重负,诚不欺我。于是车速调得飞快,仿佛那个平常的家是块磁石,有什么吸引力似的。
快到家的那条街道,一侧是零星的小卖部,另一侧是我初一、初二时就读的总校所辖的一个校区。初三时我转学去了另一个校区。对于家门口的这个校区,我自是不陌生的。我骑车路过校门口,望见初中生稀稀落落地结伴走出校园,脸上或挂着疲惫,或写满轻松,好似一张张移动的面具。
突然,前边停着的那辆黑色轿车门猛地打开,刚硬的车门将我的自行车头撞歪,连带着对我面部重重地一击。顿时天旋地转,我的整个身子不知觉地仆倒在地,一股血腥味如虱子般钻进鼻孔。我几乎本能地嚎叫起来,撕心裂肺。
这时,从车里冲出一个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干瘦而有力的手已将我的胳臂紧紧拽住。我眼神迷离地打量那人——这是个中年男人,戴副黑框眼镜,留着细末的胡子,瘦高的身躯犹如一棵秋天的老楝树。
“孩子,你没伤到吧?”
我想要回答他,可是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一把铜锁锁住了喉咙,还是生锈的铜锁。
他左手托住我的身体,右手将我一把拉起来。见我的眼眶下部已经划拉出一道口子,往外汩汩流血,这个瘦高的男人有些惶然。
“我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姓陈。我现在就带你去学校的医务室!”他迅速背起我,跨进校门,一溜小跑,将我背到医务室。
“医生,快帮这个孩子看一看,他的眼睛有没有事?”
“好的好的,我马上看看。”医生示意他将我放下,然后仔细观察起我那张开了瓢的脸。
“这伤得不轻啊!这样,我现在赶紧用碘伏给他消毒,再简单包扎一下。但是他的伤口比较大,还是要去大医院缝合。”医生说。
“我现在就去开车!这儿离最近的医院也就一公里多点,你别着急!”等我包扎好伤口,他边安慰我,边搀扶着我出了校门,将我安顿在车子后座上,然后发动起车子,朝着最近的医院快速驶去。
“孩子,我看你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但我好像没见过你。”他转过头来问我。
“嗯……我是丰潭校区的。”
“原来真是我们学校的!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对了,你读哪个年级?”
“初三……我明天就要中考了。”
听了这话,他像尊菩萨愣怔了片刻,车子颠了颠。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出口,可是终竟没有。我从反光镜瞧见,他脸色苍白、神情凝重。他握方向盘的手臂不自觉地颤抖着,仿佛有蠕虫在爬。也许身为教师的他此刻心如乱麻,万一我因为受伤影响到中考,他将陷入无法自我原谅的境地。他现在只有盼望奇迹的发生,祈祷我平安无事。
我的内心更是忐忑。面对这场无妄之灾,我也无法知晓我能否如期参加中考,只希望伤情尽快得到控制和康复,事故的负面影响能降到最小。
终于,我们到了医院。他停好车,便急忙搀扶着我到了急诊楼。这里挤满了急诊病人,但我一定是他们当中最焦虑的那一个,因为我面临着能否上重高的人生的重要关口。
陈老师排长队为我挂了号,然后从椅子上扶起我,进了急诊室。值班医生抬眼看了看,然后指着我说:“这孩子怎么了?”
“医生,这孩子受伤了,您赶紧给他看一下,他明天就要中考了。”他急切地向医生说道。
“我看看……他伤口的位置离眼睛很近,很难保证不感染。必须马上缝合伤口,同时注射破伤风疫苗。你是他的家属?”
“我不是……是我开车门太快,撞的他。”
“哦!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通知他的家属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蹲下身来问我:“孩子,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
我告诉了他我父母的名字。哪成想他又一次怔住了。这次时间更长,他像根木桩杵在地上伫立良久。
“陈老师,您怎么了……”
“你妈妈……是不是我们学校的物理老师?”直到我唤他,他才反应过来。
“嗯。不过她也是我们丰潭校区的。”
“我认识她。原来你是吴老师的……”他挠挠头,竟然撞到了同事的儿子!这令他有些尴尬。
“你先在凳子上休息一会。我去打个电话给你妈妈。你放心,等下医生要给你打针缝合伤口,我会陪你的。”
他走到外边,打起了电话。很快,下班路上的母亲收到消息,急匆匆赶到了医院。
“怎么搞的呀!孩子明天就要中考了,你这是害他啊!”她冲着陈老师抱怨,然后绷紧着脸,拉着我就往医生那里走。
“吴老师……今天真的不好意思!”
“唉!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你开车门,也应该看一下后面有没有人啊!”
陈老师脸红舌结,惭愧地低下了头。其实我并不怨他,事发当时,我也没有注意到他在停车。我只是担心明天的中考——这是一年仅有一次的机会。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用忧郁的眼神扫视着周围,渴望着另一个同情与理解的眼神,就像马路边的乞者,企盼善意的微笑和毫末的赏钱。他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教书匠,一身洁净的西装已经皱缩不堪。我见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和那头的人在细声说着什么,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渗出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他这么一个大男人。
伤口缝好了。
医生对我母亲说:“这孩子这么瘦弱啊……虽然缝好了,但还是要进一步观察。先给你们配点消炎药。如果有感染,及时来医院处理。”
“谢谢医生。”母亲连连道谢,可我知道她心里已经搅成了一锅粥。我再次注意到了一直守在急诊室门口的陈老师。他已经挂了电话,整个人蹲在地上,仿佛成了一面破了皮的鼓,没有一丝生气。
中考日终于来临,而我不争气地开始发低烧,头晕心悸,吃了消炎药也无济于事。我不敢告诉我的父母,怕引起他们的担心,想拼力试试用我的极限去战胜身体的不适。
母亲送我到学校门口,心事重重地张望着那幢考试楼。我忍受着面部的伤痛,走进了那个熟悉的校园。铁门外,早已围满了家长。他们有的向老师打听志愿的填报,有的向孩子谆谆嘱咐、打气鼓劲,一张张面孔化成一个个程式化的符号。有家长的送行,考生们仿佛心里也有了拼搏的动力。
随着人流的涌动,一批与我同龄的孩子步入了那扇决定命运的铁门,等待老天公正或不公正的裁决。一场中考下来,必定有人欢笑有人抹泪、几家欢乐几家愁,命运又将多少个家庭切分成悲喜分明的两个阵营。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朝前走去,听到背后传来母亲的喊话:“胆大心细,放下包袱!”这些话她已重复过多少遍,却丝毫没有在我的心底泛起波澜。我知道,我的状态犹如紧绷的弓弦一下子松垮了,体内像是埋着颗定时炸弹,随着体温的上升随时都可能爆炸。我头脑昏眩地向母亲告别,看着她的身影渐渐离开视线。
跨入校门,我正要向审核老师递交准考证,忽然听得有人在大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扭头回望,竟然是那个熟悉的瘦高的身影。
是陈老师!他正快步向我走来。他竟然来为我送考啊!看那气喘吁吁的模样,他应该是匆忙赶到的。豆大的汗珠沁满他的额头,他手里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用青布包裹着。我赶忙迎上前去,仿佛汤姆·索亚找到乔伊的宝藏般惊喜。
“这个……给你。这是我亲手做的银耳燕窝汤,补补身子。”
“陈老师,这怎么好意思?”
“说什么客气话,是老师对不起你。这碗汤是我刚炖的,用布包着不容易冷,考完吃下去,有助于伤口恢复。还有,这个是消炎药和退烧药,是进口新药,不含扑尔敏那种,你要是发烧就赶紧吃。千万别忍着!”他把包裹递给我,仿佛在传递一件圣物。
我感激地向他道过谢,回身奔赴考场,将包裹作为随身物品放在了考场外的随身物品存放处,吃下他给的药。烧渐渐退了。第一场语文考试,终算是有惊无险地挺了过去。
这是我所知的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了。
可是那日还发生了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像是在平行世界同时发生着,而我找不到交集。
后来我才得知,陈老师的女儿也是这一天参加中考,在另一个考点。他曾经向她女儿承诺过考前为她送行。因为放心不下我,他终究食言了,没有送女儿上考场。而与此同时,他妻子正在生病住院。他要兼顾到两个病人,已实在无力兑现他对女儿的承诺。这意味着在那个没有手机导航的年代,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要自己摸索着去一个完全陌生的考场,更没有来自亲人的鼓励和祝福。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他当时在门诊室外面打的电话,是打给谁的。我也终于明白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流下清泪。他在道歉,向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女儿致歉。为了对被他伤害的别人家的孩子作出良心上的补偿,他不惜辜负一个父亲对女儿如山的承诺。
为人师表,不是挂在嘴边的修饰词,而是一碗益气补身的银耳燕窝汤。比知识更伟大的,是做人的品格。我已几乎忘却了初中三年的课堂知识,却永远记住了陈老师的爱心与责任感。有些知识会过时,但一个人诚信、善良、无私的品格,永远不会过时。
这是他为我上的唯一一堂课,却也是终生受用的一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