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视域下关于“团结”的价值研究*
2022-12-06卢奥蓝
卢奥蓝
(成都中医药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1137)
在2020年全球战“疫”的关键时刻,中国发出了“共同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共同佑护各国人民生命和健康,共同佑护人类共同的地球家园”的倡议,这一倡议不仅是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具体方案,更是完善全球公共卫生治理的长远方案。病毒在全球范围内的持续变异,使得国际社会以团结合作的姿态共同抗疫的必要性进一步彰显。为了在全球范围内形成团结一致联合抗疫的格局,推动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有效构建,需要对其道德基础和前提条件——“团结”概念进行价值分析,在价值共识的基础上做好应对全球健康风险的充分准备。
1 概念分析:团结作为“社会纽带”和“跨界合作”的关系概念
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倡议说明了团结对于全球抗击新冠疫情的重要价值,唯有团结合作才能赢得这场事关人类前途命运的斗争。倡议赋予了“团结”新的内涵,试图唤起人们彼此之间的归属感和互相帮助的社会责任感。但是,相比生命伦理学领域中的公平、正义和自治等概念而言,人们对团结内涵的理解还比较模糊,人们应该团结一致行动的义务也未明确。那么,在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视域下,团结究竟意味着什么?团结给每个国家和国际社会提出了什么要求?
1.1 历史溯源:作为关系概念的团结
团结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概念,其英文“solidarity”在词源上可以追溯到拉丁语“solidus”,主要指固体的、紧密的、完整的或统一的,后演变为罗马法的“obligatio in solidum”,主要是指家庭或团体成员支付共同债务的无限责任[2]。到了法国大革命时期,solidarité意味着每个人(person)都要对所有人(people)的行为负责,“人们应关注集体的福祉,关心社会问题[3]”。
十九世纪,埃米尔·涂尔干在社会学领域对团结的概念化作出了重大贡献。团结是能够将共同体的成员维系在一起的“社会纽带”,发挥着防止社会崩溃的功能。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中描述了从传统社会“机械团结”到现代社会“有机团结”的转变,在传统或前工业社会,人们“没有反思”地进行自发的相互帮助和支持,仅仅基于人们同属一个共同体或共同对抗自然威胁的相似性;到了现代社会,由于“劳动产生分化,社会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群体的各个部分都具有了各自的功能,相互已经难以分割”[4],由此带来了社会功能的专业化和个人价值的多样化,个体之间功能互补而相互依存,必须为了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进行分工合作。
到了现代,团结被用于广泛的领域,形成了诸如“国家团结、民族团结、种族团结、社会团结、政党团结、政治团结、人类团结”[5]等众多说法。很明显,团结不是个体与其自身的关系状态,而是描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状态,团结在其本原意义上是一个关系概念。
1.2 国家内部:作为“社会纽带”的团结
延续埃米尔·涂尔干团结作为“社会纽带”的用法,团结一般指的是群体成员之间(同一个国家公民之间)或群体成员与所属群体之间(公民与其国家之间)的凝聚力体现,彼此基于“主观上或客观上的共同特征(这些共同特征包括种族、观念、地位、遭遇、任务、身份等)”[6]能够形成某种共同阵营,尤其在面临重大危机时能够采取一致的行动。
在新冠疫情防控期间充分发挥团结的作用,群体成员之间就能够做到:①以与共同利益相一致的方式追求个人利益,例如在面临疫情给自己生活带来不便时,自愿遵守佩戴口罩和保持社交距离等防疫措施,既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②彼此公平分享风险和受益,不通过“搭便车”从公共产品中过度受益。
同时,群体为了保护其成员的生命安全能够做到:①坚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切实尊重每个人的生命价值和尊严;②坚持科学施策,统筹药物和非药物干预措施,统筹常态化精准防控和应急处置,统筹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
1.3 国家之间:作为“跨界合作”的团结
从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角度看,团结不仅是国家内部的“社会纽带”。它更寻求群体与群体之间(不同国家之间)“跨界合作”的团结。这种伦理要求最早可见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生物伦理与人权宣言》(2005年)第13条,它明确提出了国际互助合作的要求,“应当鼓励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和为此而开展的国际合作”。新冠肺炎的全球大流行揭示了“健康或决定健康结果的因素绕过、破坏或无视国家领土边界的现象,而应对这一问题已超出了单个国家依靠国内机构解决的能力”,这就要求形成全球团结来解决全球性公共卫生事件。更重要的是,它从规范性角度提醒所有人认识到彼此命运的相互依存性,呼吁各个国家站在全人类共同利益的高度共同应对全球健康风险。
没有“跨界合作”的团结,国家将不可避免地转移自身责任,放弃承担相应的国际义务。因此,相比国家内部的“社会纽带”团结,国家之间的“跨界合作”团结要求更高,因为它需要在全球范围内得到肯定和认可,要求采用更加普遍的视角探讨各个国家需要承担的全球公共健康责任。
中国在此次疫情中以“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为指导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为有效的“跨界合作”团结提供了“蓝本”:①有效开展国际合作,第一时间向国际社会通报疫情信息,毫无保留同各方分享防控和救治经验,率先向全球分享新冠病毒全基因序列,助力各国快速启动疫苗研发;②向其他国家和地区提供帮助,积极参与并落实二十国集团缓债倡议,继续向非洲国家援助急需医疗物资,开展医疗技术合作,派遣更多医疗专家组和工作组;③允诺新冠疫苗作为全球公共产品,积极向“新冠疫苗实施计划”(COVAX)、联合国维和人员和国际奥委会提供疫苗;④支持世卫组织发挥领导作用,向世卫组织和联合国全球人道主义应对计划提供资金援助。
2 障碍厘清:“个人主义”“消极义务”“国界”和“距离”的四重阻碍
“社会纽带”的团结和“跨界合作”的团结阐明,团结不仅是一个关系概念,而且还是一种道德义务,它强调我们应该团结一致行动。但是,要求群体成员做到以与共同利益相一致的方式追求个人利益的“社会纽带”的团结面临着由“个人主义”和“消极义务”局限性带来的障碍;要求不同群体做到以与全人类共同利益相一致的方式追求国家利益的“跨界合作”的团结面临着由“国界”和“距离”排他性带来的障碍。
2.1 “个人主义”和“消极义务”的局限性
一般来说,在群体内部很容易形成“社会纽带”的团结,“我们”因为诸如国家、种族、地位、遭遇、任务、身份等共同特征很容易衍生出彼此之间的归属感。但过于强调“个人主义”和“消极义务”会导致现实生活中个体极其推崇个人权利的优先性,而拒绝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利益。
生物医学伦理自诞生之日就关注个体权利,并确定了尊重自主、受益、不伤害和公正的四原则,强调对个体的最少侵权和最小伤害,重点研究知情同意、选择自由和保护隐私等伦理问题。但是,公共健康“必然会涉及个体和群体的利益,不同个体的健康观念及其所采取的健康行为对公共健康会产生程度各异的直接或间接影响”[7]。优先考虑个人的自由和尊严在日常生活中是毋庸置疑的,但在公共健康危机的特殊时刻如果依然注重“你”“我”的个人权利,会导致个人忽略社群及社会纽带的重要价值,进而放弃承担“我们”共同的责任。
占据主导地位的伦理理论除了对个人自主权利的注重之外,还强调“你我互不伤害”的消极义务。强调消极义务在日常生活中没有问题,但在公共健康危机的特殊时刻会衍生出“他人的事情与我无关”的想法,进而极易推卸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正是因为这种惯性思维,有些人不遵守科学的防控措施,结果使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健康都受到了威胁。
2.2 “国界”和“距离”的排他性
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理念倡导世界上各个国家超出群体的限制,站在全人类整体的高度上共同应对新冠疫情这一严峻挑战,亦即旨在将作为“社会纽带”团结的“我们”扩大到“跨界合作”团结的“我们所有人”。因此,作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跨界合作”的团结就面临着跨越群体之间的“国界”和“距离”问题。
作为“社会纽带”的团结指的是那种或者具有共同的身份和历史,或者是享有共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或者是寻求共同的理想和目标而能够团结一致行动的“我们”感[8],这种“我们”感划定了群体的界限,产生了“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对立。对于这一点,拜耶茨直接指出,“团结不是指将整个人类捆绑在一起的纽带,而是指一个更窄、更有限的共同体的凝聚力,包括由此产生的(特定)义务。”[2]4按照这种观点,国家内部的“社会纽带”团结必然会将不隶属于同一群体的其他人视作“他们”排除在外,将自己国家视为重要的群体,进而衍生出“我们有责任优先考虑我们的同胞”的观点。这种由“国界”产生的排他性正是造成全球集体行动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一系列“离心”事件也是源自这种“他者逻辑”[9]。
即使不考虑“我们”和“他们”之间竞争和冲突的外部因素,“跨界合作”团结还存在内部限制。建立在同情基础之上的团结会因为距离而减弱其效力,进而很容易衍生出“我们对遥远的陌生人没有义务”的观点,“人类的慷慨是很有限的,很少超出他们的朋友和家庭以外,最多也超不出本国以外”[10]。罗蒂指出,采取行动的团结往往源自于特定的理由,他说:“在团结被视为‘我们之一’的表现,且‘我们’指涉某种比‘人类’更狭隘、更具地方性意义的东西时,我们的团结感才最为强烈。”[11]看起来,呼吁“我们所有人”的“跨界合作”团结,要求一个国家的公民毫无区别地帮助其他国家的公民,似乎过于理想化。
3 独特价值:团结呈现 “社群主义”和“积极义务”的两种维度
团结虽然面临着由“个人主义”“消极义务”“国界”和“距离”四个层面带来的障碍,但基于全球健康风险带来的相互依存性和人人享有卫生健康平等权利的相似性,团结具有以下独特价值:一是将思考起点从生物医学伦理的个体转换为公共健康伦理的群体,强调社群主义视角能够促进公共健康,因为“我们生活的文化和社会影响、塑造和控制着健康的决定因素,以至于从‘你’和‘我’两个个体开始分析健康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应该从‘我们’开始。”[12]二是不再侧重于消极义务(即不做某事或不伤害他人)而呼吁积极义务(即做某事或帮助他人),强调的不是“你我互不伤害”而是“我们互相帮助”。
3.1 有效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需思考“社群主义”的相互依存性
公共健康强调的是人口的健康而非个体健康,它关注整体利益而非个体利益,因此“它的关注必须超越个人,扩展到共同体和人口。此外,公共卫生伦理必须变得更加关系化,减少个人主义。在这种情况下,信任、睦邻、互惠和团结必须成为核心问题”[13]。
全球化时代,局部的公共健康问题和公共健康危机很容易演变为全球性公共健康问题和公共健康危机。人类亦即“我们所有人”面临的健康风险在三种意义上是全球性的:一是重大风险对健康的不利影响是全球性的,无论是发达国家或发展中国家,无论是富人或穷人,“我们所有人”都有感染的风险;二是重大风险发生的条件是全球化时代日益紧密的跨国依存关系,货物或人员的自由流动会加剧病毒的跨国传播;三是有效应对重大风险需要全球范围的团结合作,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能力单独解决全球性问题,国际社会抗击重大疫情取得的重要经验告诉我们:团结合作才是战胜疫情最有力的武器。
团结的基础正在于人的本质的社会性,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4],个人是社会的产物,无论你愿意与否,在任何时刻都与社会中的其他成员联系在一起。因此,团结要求纠正过去那种强调“你”“我”分割的个人主义,并提醒我们:“我们不仅是个体,我们同时也是社群的一分子,我们相互之间有着共同的道德承诺。社群表明了整体人口在面临死亡与疾病时对团结一致的需要。”[15]
公共健康意味着我们的健康状态在公共领域是相互依赖的,人类的脆弱性是普遍的, “我们所有人”面临的共同风险把人类带入了新的相互依存关系当中,即使我们来自不同的地区或国家,却同时是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一员,需要承担起对人类整体健康负责的团结义务。即使在当前国际关系中,主权国家是基本的政治单位和卫生治理主体,在集体决策中会以自身国家利益为重,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同胞。但出于成本效益分析,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不仅不会损害主权国家的利益,反而能够从外围保障其内部的卫生健康安全。
3.2 有效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需强调“积极义务”的相似性
在特殊时刻,仅仅强调消极义务是不够的,团结呼吁的是每一个人都积极承担起义务。公共健康作为一种共同善,必须通过社会中大多数人的努力才能促成,“搭便车”的侥幸心理会使危机永远无法顺利度过。当我们呼吁团结时,我们期望彼此有某种行为和态度,正如贡森所说,“团结在于愿意认真对待别人的观点并采取行动支持它”[16]。不同于无需采取行动就能实现的同情,团结要求“你我互相帮助”的积极行动,必须落实在行动上表明相互支持的态度。
道森等[12]在ThePlaceofSolidarityinPublicHealthEthics一文中界定了团结的基本姿态是“站在一旁”(standing up beside),并指出在同一事件中能够呈现出“站出来支持”(standing up for)、“站在一起”(standing up with)和“作为成员站出来”(standing up as)三种维度的行动。其中,“站出来支持”指的是一方采取行动保护处于不利地位的另一方,例如在疫情防控期间医护人员站出来支持感染患者、密切接触者和公众;“站在一起”指的是平等双方共同行动完成同一目标,例如在疫情防控期间医生与护士之间、志愿者与基层工作人员以及核酸检测试剂或新冠疫苗研发团队之间团结协作争取科学有效控制疫情;“作为成员站出来”指的是人们即使因为民族、社会地位、职业、生活方式甚至是价值观方面存在差异,但由于隶属于同一群体仍然应该凝聚在一起相互支持、彼此帮助。
而“你”“我”之所以应该互相帮助,正是基于每个人享有健康权的相似性。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正当性正是建立在健康权作为人权的普遍性基础之上的,“卫生健康问题是人类最为基本和最为共性的公共利益问题,是无关国界、无关性别年龄、无关民族种族、无关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而超越了人们的阶级等级、地位、名誉、财富等差异性,体现出全人类最关注、最有共同利益的关乎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的普适性问题。”[17]这就意味着健康权必须被理解为底线诉求,无健康则一无所有,它是人们其他诉求得以满足的前提条件。
这种相似性能够扩充所谓的“我们”感,使我们将他们都看作“人”。[11]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的特殊时期,每一个人都具有对潜在感染者帮助的积极义务,因为在这种特殊时刻,不帮助就等同于伤害,不保护他人就是不保护自己,“如果我们有力量来阻止这种恶,又无须牺牲掉在道德上等值的重要的东西,则从道德上看,我们应当这样做”。即使考虑到国家之间卫生资源水平不平等的现实情况,我们可以优先考虑自己的同胞,但也必须承认在不损害自己国家利益的情况下,“我们”应当帮助“他们”,努力促成全球团结。
4 结论
新冠肺炎的全球大流行见证了新的共同体——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诞生,它不仅限于生活在临近地域,更表明无论距离多远依然相互依存。正是全球健康风险带来的相互依存性和享有卫生健康的平等权利的相似性,使得生活在全球化时代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国家,无论处于何地,都拥有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成员资格,能够使“我们所有人”的共同诉求和共同利益转化为“我们所有人”的共同行动。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承认人类的健康、生活和命运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必须通过团结才能实现“人人享有健康”的目标。这种整体主义和团结合作的态度,将使我们更好地应对全球健康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