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爱没那么多花里胡哨
2022-12-05冯唐
父与子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多的温情,不像春风拂面般的亲密无间;却有点像在炎热的夏天的傍晚,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偶尔有一阵凉风袭来,大片的沉默里是远处的虫鸣蛙叫,看着头顶上的星空,一看就能看很久——父亲之于我就是这夏天傍晚里一席凉风,是头顶沉默无言的星空,有着一些距离感。每当我迷茫时,总会抬起头想起他,一想起他就是自洽的舒适,这些星空里的星星点点的小事都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我爸教会我三件事:喝茶、自然、自在。没有教科书般的说教,而是在无数小事上,我爸默默做,我在一旁默默看,认真学。
是我爸让我喜欢上喝茶。喝茶这件事很多年后我有一个自己的观点:知茶近乎禅。那时候的北京还没有那么多的好茶,人们管喝茶叫喝香片儿。
你可能想不到我爸教我喝茶的方式——每次我回家,我叫他一声爸,他就给我泡一杯茶,往我面前一放,一句话不说就忙着去做饭了。这些年我回家过几百次,所以我爸给我放茶的动作我也看了几百遍。爸的意思我明白,男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话可说。
一杯茶解决口渴,一顿饭解决饥饿,父爱可能在我爸眼里没有那么多的花里胡哨。这就是我爸教我喝茶的方式,完全和茶叶、和茶具、和水没有一点关系。喝茶这件事他教我的就是一个动作,这个动作重复几百遍,我也自然爱上了喝茶。到现在,每当我拿起一杯茶,就非常想念他。
第二件我爸教会我的美好的事情是爱上自然。我小的时候,没有别的娱乐,只能看书,那个时候的夏天连电扇都没有,我就一边流汗一边看《资治通鉴》,所以今天我能讲《资治通鉴》也得亏那些年流过的无数的汗。
那个时候的我为了看书什么都可以忍受,我爸看到有点担心我把眼睛看坏了,但他什么都不说。一到星期天,他就拉着我去骑车,或者去天坛,或者去龙潭湖,再不济也会去护城河边,看看蜻蜓,看看各种小玩意儿,花花草草,鱼虫鼠蚁。他会耐心跟我说这个花叫什么,那个鱼叫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要注意保护眼睛。那个时候的龙潭湖公园还有鱼市、鸟市、花市,我爸仿佛认识所有的花鸟鱼虫。当时也没有什么钱,就只能一次买一点点,慢慢我就爱上了和自然相处……
后来我开始爱上跑步。我每回就沿着护城河跑步,那个时候的河床还没有硬化,都是土质的河坝,我就在每个清晨和日暮时分,踩着松软的泥土慢慢跑步。
每次跑步时,我都能够回忆起和我爸当年在河床边玩耍的光景,我甚至能够听到那时候的声音,能够闻到那时候的味道——那个时候夏天的傍晚大雨落下前,空气里有重重的泥土的味道。这些声音和味道,在我脑海里挥散不去,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爸就是这样教我爱上了大自然,可能他也没有意识到这些微小的动作对我带来的巨大变化。
第三件我爸教会我的人间美好,是自在。我爸这人,好像在面对世界的变化也好,家庭的变故也好,我妈的咆哮也好,他都能够保持内心的安宁,用英文来描述的话, 叫innerpeace。所以面对各种各样的不平,各种各样的问题的时候,我爸喝茶,用自己拿手的手艺给孩子们做饭吃,余暇的时候看一本武侠小说。好像无论给他的日子里扔进多少砖头、瓦片、石子、炸弹,日子在他那里一直就像水一样,慢慢地、一天天过。
我在他呈现自在状态的时候,偷偷观察过他很多次,但他从来不说话,我觉得他自己的字典里都没有“自在”这個词,但我发现一个现象——他待着的地方往往是这个空间里边通风最好、阳光最好、最舒服的地方,哪怕在河边坐,也可能是那段河边最舒服的一个地方。我觉得他似乎有一种跟小动物相类似的对自在的、对美好的本能追求。我坐在我爸的身边,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内心的自在愉悦。
喝茶、爱自然,无论顺境逆境、无论生活条件好坏,保持自身的自在,用不说话的方式去影响别人,这些都是我爸教会我的事。
(摘自“冯唐”微信公众号,蝌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