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的生命美学新探
——兼论对康德理论的批判
2022-12-04杜璇
杜 璇
(淮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南 232001)
生命美学的特点是多重的:一是以生命为研究视阈,反思和批判现代文论中压抑生命乃至违背生命生成的因素。二是以最根本的生命活动即直觉为中介。三是以审美与艺术的重建为生命的最高使命,重新审视现代人的生命境遇和生存处境。通过绵延理论、物象理论和直觉理论的构建,柏格森深刻反思并批判了康德的学说,也为其生命美学学说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对西方生命美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为我们深度解析生命美学核心问题提供了重要依据,对当下中国文论的建设给予一定的启发。
一、生命的“绵延”:从“我思故我在”到“因生命故我在”
传统的理性哲学家们普遍把寻觅世界本质、追寻客观世界存在的基础和原则视为哲学的宗旨。不管是巴门尼德称的“存在”,或是柏拉图之“理念”,还是康德的“物自体”,抑或是黑格尔指的“绝对精神”,他们在亚里士多德的“人是理性的动物”的辐射下,在鲜活的现实世界之外预设了一个先验绝对本体。它是现实世界的终极依据和最高本质,也一直笃信依靠人类的理性可以通达这一绝对本体。具有抽象性和独断性的传统形而上学并不从人类鲜活的感性存在来认识人类和世界,相反,认为人们应该去探索人和世界之外的所谓更高境界的永恒实体。他们不遗余力地推崇和提升人的抽象理性,将理性从人的整体存在中肢解化、绝对化的同时,使之成为凌驾于人类和世界之上的抽象物,建立判断世界真伪、善恶、美丑的价值体系,事实上也就逐渐把理性异化为一种与人绝对对立并支配人的力量,从而最终窒息感性生命,也从根本上消解了人存在的本体价值。康德的理性主义认识论和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古典美学颂扬理性、论证理性、表现理性、维护理性,理性就被抬升到至高无上的价值标准。康德认为时间和空间只能存在于主体的认知结构中,是主体所独有的、先天的形式,也是先验综合判断中感性认知的基础。它否定时空在客观世界的存在。
然而,柏格森认为理性主义忽视了至关重要的几个方面:第一,先验的理性原则把人规定为理性的载体,用理性的普遍性、抽象性压抑个人的感性生命,充满情感、意志、体验、创造、行动以及个性的人被僵化的、理性的人所取代。第二,在传统的我思、我判断、我推断、我逻辑、我认知之前还有先于我思、我判断、我推断、我逻辑、我认知的元素,美学要追溯比理性更为原初的状态和规定。第三,康德在代表作《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中,指出康德先验性的时空观的错误和缺陷,提出了生命的“绵延”理论。
柏格森则反对康德以阶段性的理智分析这种外在把握来认识、思考和划分人类生活,而是认为应从内在来把握生命本质和内在意识世界的实质,他将自我区分为“表层自我”和“深层自我”。“表层自我”即由感觉、知觉、观念等意识因素或者心理结构构成。如果说它们具有清晰的边界的话,那么它们并列于外部世界之外,并可以用语言来表达它们作为外部世界的经验和心理结构。“深层自我”就是表层自我之下,处于纯朴状态下的一种意识。内部各种因素或状态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并无明显的边界。这种意识不受社会生活中外在事物和语言的支配,而是通过反省通达于内心的自我。它反映了自我意识的实际状态,是直觉所能理解,但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柏格森称这种深层自我绵绵不绝的流动为“绵延”或“人格”,它也是进入本源世界的关键。
柏格森说:“生命在流动,我们自身内部正在进行一种对意识状态进行组织和促使意识状态相互渗透的进程,这个进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绵延或生命之流,这个现实才是我们自身人格在时间上的流动,才是绵延不断的自我。”[1]4
柏格森认为生命是潜隐于个体生命内的冲动,是一种连绵的、持续的、不断生成的流,通过密不可分、不断运动变化的“绵延”,过去、现代与未来相互渗透与融合,即使宇宙中出现变易与流动的延续,“变易”才是宇宙中最实在的东西。他对宇宙和人类社会的认识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这就使他能够以一种更为广阔的视野去理解世界和人。他在《形而上学导论》中说:“宇宙是连续绵延的,每一意识都是连续绵延的。同样地,一个活的有机体是连续绵延的。它还有一个外部的,但是,它直接地给头脑以现实的存在。这个现实是可动性的。它没有引起造成的东西,它只有正在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它没有自我维持的状态。它只有不断改变的东西。如果我们赞同将倾向视为一个开始向改变的方向转变的话,那么所有的现实都是倾向。”[1]16因此,生命冲动不是物质而是意识,不是空间而是时间,不是间断性而是自发连续性,是连续不断、永无止境的生成运动。于是,生命就是绵延,就是开放,就是存在未完成的可能。“绵延就是过去的东西不断地创造和演化,和未来相联系,在创造和演化中更新和成长。”[1]18
罗素在解释柏格森把握人生本质与内在意识世界、关注人生内在性与创生性哲学时指出:“柏格森哲学不同于以往多数哲学体系,它是一种二元论哲学。”[2]19也就是说,柏格森认为世界分为性质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一部分是生命,另一部分是物质,或更多地说是理智认为物质具有某种无自动力的因素。整个宇宙有两个逆向运动,即往上攀援的生命与往下降落的物质之间的冲突矛盾。生命一开始就能创生出伟大力量,一种巨大活力冲动或称之为生成之流,生成可以是往上攀登或往下运动。若是向上,可以把它称为生命;若是向下,就被理性错误地认定是物质。
柏格森认为生命通过两种方式创造了一切,一是自然运动的生命冲动,也就是向上爆发的生命冲动。生命演化就像一团火一样向上扩散,而火的来源裂变或者分化为许多向上散发的火。这个进化过程,不仅产生了生命形式的动植物,而且也产生了有主体意识的人。二是生命冲动自然运动反转,也就是往下坠落,创造出所有无生命物质形态。自然运动与往下坠落之间存在着对立统一的辩证性,自然运动的同时受到反向逆转的束缚,反向逆转又不遗余力地阻滞向上喷射的生命冲动。生命冲动是创造万物的生成之流,是一种生生不息、永恒绵延的力量,是一种永不停歇、永远运动的创造进化的永动机。他认为,生命是世界不断进化、创造和发展的源泉。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永恒而伟大的运动,它不仅表现出巨大的能量与活力,而且还具有永恒性与开放性等特点。
柏格森曾这样解释:“作为整体的生命无疑意味着创造进化和永无止境的转变,但生命只能通过以生命个体为载体来完成这种转变,生命的特征始终处于实现过程中,而绝不会彻底实现。”[3]68他认为生命进化的实质是永无止境的创造活动,他以生命创造出无限可能性的特点意在建立人类的存在方式与存在价值。作为高级生命形式的人类,正处于永无止境的创造过程之中。人类被生命冲动所驱使而不断地自我创造,从而建立起人生价值、塑造个体特性以及实现自我意义。基于创造对生命的重大意义,柏格森将自我划分为表层自我与深层自我,将社会划分为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将道德划分为封闭道德与开放道德,将宗教划分为静态宗教与动态宗教。他认为理想的生命进化方式应摈弃前者而倾向于后者,人们据此方式就能达到澄明的崇高境界,实现人性完善,步入理想社会。
二、直觉之流:由“我思故我在”到“我直觉故我在”
悠久的西方理性传统将生命活动中的特殊审美活动等同于一般认知活动,运用经验归纳、逻辑分析、抽象推理和先验判断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来考虑和把握外部世界。康德完全推崇笛卡尔的二元对立模式,继承了理性主义和综合先验主义思维模式,被他划分为先验和经验的两大领域,分别对应感性材料和主体性的先天形式,并以先验和经验的新的二元性代替旧的二元对立。身体和心灵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身体关涉物质,心灵涉及灵魂。但是柏格森在《物质与记忆》中批判这种观点,认为康德完全是为了满足数学、逻辑学和物理学的规则而人为设定了人们的感觉和理解的范畴,却忽略了对生命自身存在的检验。康德的科学理智的思维方式根本没有把握到生命的鲜活流动和丰富灵动,这种形而上学妄想最终只会导致内在生命本体世界被放逐。所以,柏格森对康德的“心灵—表象”的世界认识方法给予了深刻的反思、全面的考察、严肃的检讨和激烈的批判。
与过去为生命寻找知识性的根据截然不同,现在是为生命寻找一种生命本体论的根据,这就意味着在新的视野中追问美学达到生命的道路——理性的、逻辑之外的、诗性诗意的、感性直觉的新道路。人对生命自身存在的领会,只能首先从情绪和体验这一生命存在的本身开始,从先于概念与逻辑的情感体验开始,而直觉是进入生命自身存在的唯一途径,是直接进入活生生的生命河流的桥梁。这样,直觉也就不再是理性的附庸,禀赋本体论的意义,而成为理性的主宰,成为一种全新的整体把握与呈现完整生命的方式。
正如美国实用主义者詹姆士评论:“柏格森对于逻辑思维的批判,是其在哲学上的极大贡献,柏格森思想的出现标志着逻辑理性时代的结束。”[4]81为了更好地诠释直觉,柏格森专门将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区分开。物理时间是数学、物理学以及其他精确科学所表明的时间,是为了实用目的而杜撰出来的,由一系列只有间断性、可分解的、抽象的、呆滞的、同质可分的、僵死的片段组成,是虚幻虚构的假象;而真实的时间即“绵延”,是持续的、不可分割的、异质的、不可重复的、全新的。他眼中的生命并非现实世界的,而是精神的存在与人内心深处的“绵延”。生命冲动这种精神性的存在能连续不断地促使万物摆脱物质的束缚,有目的地创造、促进、激发万事万物从低级向高级、从简单向复杂不断进化发展。
柏格森把直觉等同于生命冲动,把本能等同于生命的绵延,把世界等同于生命向上运动的本能。生命冲动和绵延中的直觉不能在空间中表现数的增加,而只有在时间绵延中体现出质的流变,质的流变等同于生命本身。“出于本能的直觉引导人们的心灵直接进入对象当中、和对象真实合二为一,这便是生命冲动与生命绵延的思想与本能。”[1]86
所谓“理智的交融”中的“理智”并非理性,而是主体具有超越正常感性、理性之外的内心体验和认知。在这种体验中,主体完全沉浸在认识对象中,主客体融为一体。所谓“理性交融”之“理性”并非传统理性,而是指主体有一种超越正常感性、理性的内在经验与认识,其中主体完全沉浸于认识对象之中,主客体融为一体。直觉来源于人类的情感与感性,是一种自我意识本能,能够在客体中反思自己,并能够无限地拓展客体的范围而直达生命。有些人把他的直觉主义看作认识论,这是不确切的,直觉同样是认知能力,同样是认知方法。他将理智与直觉相比较,认为理智分析有“电影摄影法”之不足,因采用分析方法将事物划分为碎片和元素,影片表面上看似乎连贯一致,实质上却是一幅画面与另一幅画面之间的机械联系,仅有静止、固定、凝滞的画面,呈现出异化扭曲的生活存在,根本不可能掌握运动变化着的生活现实。而理智分析的方法是将物体归结到已被人熟知并为这一物体和其他物体所共同拥有的元素中去。分析是指运用符号对某一物体进行转述或描述。
假如理性分析的方法加剧了主客体之间的对立,引导认知主体用一种使用符号对客体转述,侧重的是语言符号对外部物质世界和显现世界的关注,使客体对象抽象简化为一种抽象的概念。而柏格森的直觉是心灵对生命本身的关注,借助“移情共鸣”而不是客观符号或者话语转述,能把人们直接运送到事物内部本身。假如说理智注重客体对象特质性的使用价值而获得实际利益和功利价值,而柏格森认为直觉是超功利的,本能地与客体对象直接融为一体,对客体对象深层内在生命本体的理解与把握,促使我们以精神会诊的、超功利的人生态度去把握世界本质、感知生命律动和灵魂颤动。假如受到功利支配的理智无法为我们提供崭新知识,只会把人们困顿于已知的知识圈,而柏格森认为毫无功利、毫无偏见、具有持续创造的诗性直觉思维洞穿罩在客观对象上的厚重外壳或横亘在现实与我们意识之间的无际的屏障,发现隐藏深处的真正存在,直接发现或认知客体对象的美。柏格森的深刻洞喻是:理智就像浩瀚的黑夜,即使直觉是即将熄灭的灯光,它那闪烁的微光也仍然可以照亮生命的冲动。波兰哲学家弗雷德里克·科拉柯夫斯基认为:“目前理性主义地信念所处于的岌岌可危的地位,肯定与柏格森的哲学有较大的关系。”[5]253柏格森用“为了身体的行动而做准备的直觉”取代物象汇合而成的整个宇宙,用“回忆—习惯”反驳康德的“心灵—表象”。柏格森认为生命结构中固定的回忆是本能性的自发记忆,在同样处境中,由人们的生命经验积累形成的回忆会习惯性地、自发地做出反应,可以理解为一种关切生命本身,促使客体以敞开的状态彰显本然的美学,这正是生命美学的核心。柏格森本人也说:“学习哲学就是要扭转思想活动中的习惯性方向。”[1]146在这一意义上,柏格森已经成功地扭转了康德沿袭的按理性主义行事的习惯性方向。
三、物象理论:由“我思故我在”走向“我审美故我在”
康德所建构的体系中隐含着继笛卡尔之后的二元对立哲学所倡导的主客对立,即主体和客体的对立矛盾。他的前两大批判割裂了自然和自由、感性世界和理性世界的联系,而在第三批判中探索它们和解的途径。在《判断力批判》中,在美的分析的第一契机的结论中,康德把鉴赏力定义为对一个对象或者一种表象的判断,需要人这个“主体”通过对表象的感性直观和知性思维,运用主体能力的鉴赏力对客体进行审美判断。
当我们称某物是美的,我们感受到了愉悦,也期望其他所有人都在鉴赏力的判断中必然感受到,它好像被视为按照概念所决定的客体的属性。但是,如果不与主体的感受相关的话,美自身什么也不是[6]53。
康德认为,若主体缺乏依附于“主—客”二元对立关系的心灵对对象的被动感受或者心灵的主动表象能力,客体之美的属性是不存在的,这样的理解有失偏颇,所以,在柏格森眼中,主客二分是毫无根据的。他认为主客体无法分割、互相渗透,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理性思维以前。他认为唯有追求审美与艺术之谜才是人类生命之谜,唯有回答审美与艺术之谜才能回答人类生命之谜。柏格森认为审美与艺术不必依赖于外部世界,把自我创造直觉作为独立的中介,直觉所对应的形式是艺术与审美。现代艺术领域里,直觉就是审美,从生命美学的角度来看,建立在直觉基础上的艺术与美学殊途同归。如果说理性是掌握外在世界的一种手段的话,审美和艺术就是内在地体验人类生活的一把钥匙,直接联系着人类生活。因而要回答审美之谜就要回归生活,审美和艺术成为本体,思维方式也由诗化转向本体诗化。在此意义上,“诗性智慧”也便成了哲学和美学中一个永恒的话题。从某种意义上讲,诗性智慧是人类对自身精神的追问与理解。
根据生命意志论的基本原理,柏格森认为:“艺术家用自我生命召唤、感知、体验,掌握内在的生命旋律。凭借感应置身对象的目标内,凭借直觉试图跨越他与目标间的空间障碍而找到适合暗示某种情绪的媒介。他以某种物质质料将观照目标对象的内在生命的独特体验,外化为艺术品活动。”[1]137观赏者也要脱离日常生活状态,凭直觉体验,方能深入观照对象生命本体的底蕴,与之融为一体。因为人总是以某种功利主义或功利主义维度来看待、衡量和考察客观对象,所以这种功利性态度就成了观照主体和客观外物时的沉重帷幕。而柏格森却认为:“艺术有揭开观者和‘实在’(或生命本体)这层层帷幕的作用,让观赏者穿透这惰性的物质外壳而直达观照对象的内在生命,并与之合而为一。”[1]97由此,审美主体彻底挣脱了种种严格意义上的理性形式,摆脱了实际功利的羁绊,无保留地进入了对生命冲动之洪流的、独一无二的直觉体验。
柏格森认为生命形式不可重复,这在艺术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他说,艺术永远是针对个人事物而言的。诗人吟诵的是他自己的独特的精神状态,而这种精神状态又是由他所生活的时代决定的。戏剧家在我们面前展示的就是某个人的精神活动,简言之,就是发生过一次就绝不会再发生的事。艺术作品的生命形式具有二重含义:一是指艺术家或诗人所达到的生命境界;二是指艺术作品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命形式而存在。柏格森认为,真正的诗人不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小丑,而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人——在艺术作品中,他既是艺术家,又是一个完整的、有自己内心世界的欣赏者。他提出了“有节奏地组合词汇”的观点,“形式”就是艺术家对“生命”的把握方式。“撤退到他们的内心,在既显示又掩盖个体精神状态的艺术符号和语言词语下面,展示的艺术家个体独特的、本真的、未受玷污的内心世界的原初状态和精神状态。他们试图让我们看到一些它们已看到的事物并诱惑我们去做相同的事情,把词汇有节奏的结合起来,让它成为一个有机的、注入它们自己生命的东西。”[1]124
在代表作《物质与记忆:身心关系论》中,柏格森提出了“物象”这个关键概念,既非事物,也非表象,而是介于观念论和实在论之间,人们常识中的事物和表象的意思是完全固化的;而“物象”就是二者的模糊化,是感官被开启时所接受到的物质对于身体的刺激,是物质投射与身体感觉的表象。他提出悬置所有形而上学的预设,注重主客统一的感受或体验。
同样以“玫瑰花是美的”为例,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从主客二元对立的视阈分析审美判断的过程。基于先验时空观的先验感性论,当我们看到或者嗅到玫瑰花时,我们对作为审美客体的玫瑰花做出判断,感官感受玫瑰花的外形、颜色、气味,这是快适的,或者是基于“共通感”这一普遍主观原则的审美判断,需要主体运用表象能力和认知能力进行表象后再对客体的表象进行判断,是审美的。而在《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中,柏格森从个体经验的独特性出发,认为当人们嗅到玫瑰花的香味时,既不是依靠联想,又不依赖主体的认知能力和心灵状态,而是玫瑰花的气味直接引发了他思想中对往事的回忆,通过回忆而不是先验时空,人们对玫瑰花有了感知,并通过生命内的“绵延”得到了不同的印象。
四、对中国当下文论建设的启示
柏格森的生命美学对当代中国的文论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平等对话、双向阐发、异质互补原则,可以作为西方生命美学跨文论交流和对话的基本途径。
(一)平等对话原则
中西方跨文论话语真正的平等对话,是跨文论交流的至关重要的原则,否则会出现两种可能,要么就表层文论现象进行牵强比较,要么就会造成强势文论一家独白的状态。
首先要确定西方生命美学和中国相关文论的话语体系的研究整理、术语的界定、不同文化社会背景的辨析,建立各自话语体系,以平等的姿态投入到西方文化的对话交流中,在互识、互证、互通多元视角中达成理解、促进共识、激发共融。在引入西方生命美学的文论体系时,长期以来,有的人不懂得中国文论中的自我约定、自我构建的“道”是一种本土论的规定,也对中国文论对于终极价值追求的本体论视阈缺乏一种准确的把握,也不懂得中西生命美学的本体差异,所以盲目地把中国的“气韵”与柏格森的“绵延”相比附,用“反映”阐释中国文论的“物感”,用“表现”诠释中国文论的“源情”,用“无我”解释中国文论的“物观”,用“静观”比附中国文论的“游艺”,不是用柏格森的生命美学来丰富自己的文论系统,而是通过西方生命美学的历史描述和逻辑说明的途径,对文化话语层面的“存在”整体移植,对“绵延”的对象性追问加以错误的考查,“失语症”现象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病因是在中西对话中,中国文论本位话语的失落,而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看,根本原因就是在文化碰撞、对话中平等意识的淡漠和丧失。”[7]所以,要时刻高度重视和坚持平等对话原则,变传统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立为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即“文本间行”,异质文论之间的对话才能得以有效开展。否则,“交流”只能变为“单流”,“对话”只能变为“独白”。
(二)双向阐发原则
陈惇、刘象愚反驳“单向阐发”方法论,提出“双向阐发”:“如果只能用一个民族的文学理论和模式去阐释另一个民族的文学或文学理论,而认为这个民族文学不曾受过他民族文学的影响,这个偏激的观点在理论上无法立足。”[8]267具体来说,我们不仅要以“拿来主义”的态度吸收西方生命美学文论的优势为我所用,也要以“走出去”的态度用我们本土的生命美学阐释他国的文学或理论。2022年南京大学建校120周年,也是生命美学在南京大学走过的120周年,南京大学方东美、宗白华、唐君毅、牟宗三、潘知常等生命美学的研究者以话语运用和话语输出的意识,用生命美学理论阐释莎士比亚、华兹华斯、泰戈尔等的文学作品,在中外文论不断碰撞、冲突、遭遇、融合中,把中国生命美学的意义世界呈现出来,揭示存在之谜、生命之困、审美之惑。有学者认为,经济、政治实力很强的国家的文化是强势文化,是输出文化,而经济萎靡的国家的文化作为弱势文化,只能被动接受强势文化或者被其同化。其实,美国、英国文论的独占鳌头不是在于他们的经济实力,而是在于他们能用兼容并包的态度吸纳异质文论并用创新、创造的精神加以革新。我们可以辩证地吸纳西方的生命美学文论,并以文化自信的态度运用中国生命美学的文论阐释西方文学文化。通过丰富多彩的交流创造性地吸收西方“异质”以“重构”来“增值”,在“双向阐发”中建设具有世界性,同时体现民族特色的“新质”文论话语。“双向阐发”的过程,就是中西生命美学通过“视界融合”从蒙蔽走向澄澈的过程,是互相启迪的过程,是不断使自身走向未来敞开的过程。
(三)异质互补原则
曹顺庆认为:“一方面是寻求各国文化、文学、文论之间的共性,并使之融会贯通;另一方面则是互补,探寻文学、文化、文论之间的异处,在互相对比中更加鲜明地突出其各自的独特价值,互相补充,相互辉映。中系文论,具有完全不同的民族特色,这种异同状况恰恰说明了中西文论沟通的可能性和不可互相取代,同处愈多,亲和力愈强;异处越鲜明,互补价值越大。”[8]269
通过中西生命美学的比较,以柏格森为代表的西方生命美学的形式论强调艺术的整体性、动态性、丰富性、创生性和多样性,可以反驳中国文论的本质主义;西方生命美学的形式分类可以弥补中国文论的融通澄态;中国文论意象的纯熟可以弥补西方生命美学的逻辑析理;西方生命美学范畴的明晰可以弥补中国生命美学对生命的启迪;中国对生命的体悟妙慧可以弥补西方生命美学细致缜密的论证;西方生命美学关注的是美学的批驳范畴,而当代的中国生命美学关注的是按照“美的规律”对美学的建构范畴,在异质文论对话中坚持异质互补原则可以启发我们用多元开放的眼光观照世界文化,互补交融、开拓超越现有的中西文论模式,铸造一种更具生命活力、开放合理、带有现代气息的、能够推动本国乃至世界发展的文论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