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安全视域下不丹语言现状探析

曾晓红

(绵阳师范学院中国周边国家研究中心，四川绵阳 621000)

一、引言

不丹地处喜马拉雅山脉东段，东、西、北三面与中国接壤，和中国是山水相连的友好邻邦。虽然不丹和中国还未建交，但中不两国的传统友谊源远流长。2021年10月14日，中国政府代表同不丹政府代表通过视频方式在北京和廷布签署《关于加快中不边界谈判“三步走”路线图的谅解备忘录》，两国的友好关系更进一步。与不丹建立良好的外交关系，不仅有利于我国西南边境地区的稳定，也可促进两国携手共建跨喜马拉雅地区立体互联互通。

中国民众对不丹的认识，大都限于其“国民幸福指数”以及与印度的特殊关系，对于不丹民族和语言却知之甚少。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中不两国以语言为载体的各项合作增多，了解不丹的语言安全现状将有利于两国合作的稳步推进。

当前国内相关研究寥寥,仅有个别论文和著作涉及不丹的语言状况和语言政策。王辉在《“一带一路”国家语言状况与语言政策(第三卷)》中介绍了不丹的语言状况和语言政策[1]95-99。张治国依据豪根(Haugen)的语言生态以及库帕(Cooper)的语言规划理论综述了不丹的语言生态，并从地位规划、本体规划和习得规划三方面梳理了不丹的语言政策和特点[2]。李铁以博纳德·斯波斯基社会语言学为理论视角,从语言实践、语言信仰或意识形态、语言管理或规化三个维度,呈现不丹语言政策的历时发展和微观语言问题的处理[3]。

国外对于不丹语言状况和语言政策的研究更早些。荷兰莱顿大学专门研究不丹语言政策的语言学教授George Van Driem对不丹的语言政策进行了介绍[4]87-106，后续的研究描绘了不丹人口、宗教、民族和语言的图景。Dorjee和Wangdi对不丹的语言状况和语言政策进行了介绍和评价[5]87-104、[6]1-16。

然而，语言不仅是沟通的工具和文化的载体，还关涉着国家的安全。语言政策的制定和实施也必然要服务于语言安全目标，防范语言不安全。从语言安全的视角来研究不丹的语言政策，不仅能从全新的、宏大的维度评判其状况，预估其风险，为“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提供语言服务，还能从不丹语言政策的得失中进行文明互鉴，改进我国的语言政策，提升我国的语言安全。

二、语言安全

2014年4月15日，习近平在论述总体国家安全观时指出，我们既要重视传统安全，又要重视非传统安全，构建集政治安全、国土安全、军事安全、经济安全、文化安全、社会安全、科技安全、信息安全、生态安全、资源安全、核安全等于一体的国家安全体系[7]。政治、国土、军事、社会等属于国家安全中的传统领域，其它方面属于非传统领域。处在信息时代的今天，语言文字工作与国家安全息息相关，语言在编码、解码过程中承载的工具性、人文性，并广泛地影响着国家安全领域的多个方面。

陈章太指出，“语言安全的内容相当丰富，涉及方面较广，具体包括语言文字本身状况和语言文字使用与国家社会安全的关系”[8]。沈骑认为语言安全问题贯穿于政治安全、经济安全、文化安全、舆论安全、信息安全等诸多领域[9]。郭继荣,杨亮提出“(语言)本体的使用及其动态嵌入中可能引发的社会、文化、经济、政治、信息、军事问题贯穿于系统维护和塑造国家非传统安全和传统安全的始终”[10]。

由此可见，语言安全既影响着传统的政治、军事、社会安全，又影响着非传统的文化、经济和信息安全。下文将关注不丹的语言现状对国家安全的传统与非传统方面的影响。

(一)不丹语言现状与传统国家安全

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不丹有着丰富的语言资源。不丹共有二三十个民族，大体分为四类：不丹族(也称纳龙族或噶隆族)，大都居住在中西部地区，使用宗卡语及多种变体，在不丹的政治、宗教、人口和语言方面占主导地位；沙乔普族(也称夏却普族)，主要居住在不丹东部和东南部，使用仓拉语(也称仓洛语)；尼泊尔族，主要居住在南部和西南部，使用尼泊尔语(又称洛昌语)；其他人散居各地，使用各自的土著语言。张治国指出，不丹境内使用的语言约有19种，其中不少语言存在语言变异、语言变体或方言,其中16种仅有口语形式，有些甚至已经成了濒危语言，真正在不丹广泛使用的语言只有宗卡语、尼泊尔语、布姆唐语以及沙乔普语[2]78。不丹的国语为宗卡语，官方语言是宗卡语和英语。不丹国家广播电视服务系统使用宗卡语、英语、尼泊尔语和仓拉语。

多民族言语社区的语言问题错综复杂，语言规划不当便可能引发民族冲突。因此，语言问题与民族团结、社会和谐及国家统一息息相关，会影响政治安全、社会安全和军事安全。

1.政治安全

政治安全是国家安全的根本。世界政治风云变幻，语言地位、语言权利的争夺会引发社会冲突，甚至酿成重大的民族矛盾和社会问题，危及国家安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国际母语日设定在每年的2月21日，纪念1952年2月21日，孟加拉(当时属于巴基斯坦)民众为争取把孟加拉语列为官方语言之一进行示威而被杀害的“语言烈士”，旨在促进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以及多语种化。2022年的俄乌冲突中，俄罗斯停止在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的前提之一就是：赋予俄语乌克兰第二官方语言地位，取消所有针对俄语的限制。

作为一个多民族言语社区，不丹的语言问题也影响着国家政治安全。不丹的国家语言为宗卡语，官方语言是宗卡语和英语。在现实生活中，英语与宗卡语形成竞争关系。

宗卡语作为不丹政府和行政机构语言的古老传统始于公元12世纪末藏传佛教统一不丹后政教合一的统治制度。僧院既是不丹的军事和政治中心，也是教育和学术中心，当时不丹贵族、僧侣、军队、政府和行政机关人员等社会精英所使用的都是宗卡语。1907年不丹王国成立，1961年确立国语为宗卡语，1986年成立宗卡语发展委员会(DDC)负责宗卡语的发展与推广。

英语能获得不丹的官方语言地位，则源于不丹被侵略的历史和英语全球化的现实。公元18世纪后，不丹开始遭受英国侵略，并在1865年签订了《辛楚拉条约》，不丹沦为英国的保护国，英语开始在不丹流行。二战结束后，印度独立建国，继承了英属印度的“殖民遗产”。不丹在1949年与印度签订了《永久和平与友好条约》，受到印度的政治控制，英语也就自然成为了不丹的行政管理语言。1952年，不丹第3代国王继位并改革内政外交，鉴于科学和教育发展的方向，于1960年制定官方政策，主动引导在全国范围内推广英语，使英语成为不丹全国通用的官方语言。自锡金被印度吞并后，不丹在对国家安全的恐惧和焦虑中加快了国内政治改革，致力于发展多边外交，积极参与国际事务，以应对国际环境的变化和挑战[11]。不丹在国际政治舞台的积极表现，无疑得益于英语带来的无障碍交流。

宗卡语是不丹传统文化和民族统一的象征，英语是不丹与外界沟通的桥梁。虽然维护、加强并扩大宗卡语在国家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是不丹语言政策的中心，但在不丹的现实生活中，宗卡语无论在哪个方面都不是英语的对手。不丹学生英语水平高于宗卡语，学习宗卡语的意愿也只是应试要求，家长也更愿意送孩子到英语氛围好的学校。Namgay Wangchuk在主流媒体Kuensel上表达了对国人更多使用英语、忽略宗卡语的担忧[12]。

2.社会安全

社会发展与稳定都离不开和谐健康的语言生态,然而语言歧视、语言暴力和语言应急援助缺位则会破坏社会和谐。

语言歧视也叫语言偏见，涉及通过意识形态和架构使不同语言群体间权力与资源的不公平，配置合法化、普遍化[1]9。语言歧视会带来社会的隔膜与裂隙,甚至引发群体性事件。自20世纪50年代起，不丹政府采取措施来同化尼泊尔族人移民并阻止尼泊尔人继续移居不丹以稳定民族结构、保护主体文化。但这些措施引起了在不丹的尼泊尔族人的不满，引发有组织地对抗不丹政府、攻击公共机构等暴力行为。不丹政府为此出动军警镇压，逮捕肇事者，致使大量不丹的尼泊尔族人逃亡国外，引发不丹难民问题[13]。

语言暴力就是使用各种侮辱性语言，对他人的精神和心理造成伤害。语言暴力还会影响社会和谐，甚至成为杀人凶器，危害社会安全，尤其是在网络语言暴力中。不丹人民由于受到地理位置、经济水平、文化意识等方面的制约，一直民风淳朴、社会和谐，人民幸福指数极高。但随着不丹网络的开放与普及，2/3民众活跃于网络平台获取信息或进行娱乐。Kuensel 2022年3月15日的文章Social Media and Us中就提及了一次网上谩骂，关涉种族歧视与仇恨，且有延伸至线下的趋势[14]。长此以往，不丹的社会还会有如今的和谐与幸福吗？

应急救援语言服务的缺位，也会对国家和国民的安全带来重大的损失。在灾害的救援和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出现语言不通会严重影响救援。在2020年的新冠疫情中，不丹国家志愿者计划的4 500多名和平卫士帮助不丹建立了1 200多个疫苗接种点，为行动不便或有其他医疗问题的人提供了家庭疫苗接种服务，协助不丹成为南亚抗击新冠疫情的典范。

3.军事安全

军事主权安全是最重要的国家安全。在战争年代，为保证军事信息传递的安全，一个国家可以利用其拥有的一些鲜为人知的语言。例如，在二战中，纳粹德国的情报部门就无法破译美国军队使用的科曼切语(一种印第安人语言)。在如今的和平年代，战争很少，但军队在应对恐怖活动、毒品和武器贩卖、跨国救灾、传染病救助等各种跨国安全挑战方面，语言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而军队的外语能力对维护国家的安全更是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美国认为“9.11事件”发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特工人员听不懂恐怖分子的阿拉伯语，于是之后高度重视国家语言能力，于2006颁布了《国家语言安全行动计划》，将语言规划上升到国家安全高度。随后还在空军、海军以及诸多院校里成立了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把语言摆到了军队软实力建设的主要地位[15]。

不丹的军队极大地受到了印度的影响。1949年不丹与印度签署了《印不永久和平与友好条约》，将国防和外交权“让渡”给印度。1959年8月，印度军事训练团进驻不丹，将本国民兵改组为皇家陆军，武器装备全由印度提供。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爆发，印军一溃千里。不丹才意识到依靠印度的危险，开始积极投身国际事务，加入多个国际组织，并于2007年与印度订立新约，部分收回了外交自主权[16]。这样的历史导致不丹军队的英语能力很强，但其他外语方面的能力堪忧。

(二)不丹语言现状与非传统国家安全

1.文化安全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是保存和发展人类文化最有力的工具，语言安全在文化安全中所占的比重也最大。一旦语言消失，那么这种语言所承载的文化大部分也就消亡了。母语若受到外来语的侵袭和影响，尤其是受到英语的使用和英美文化的传播的影响，会对本民族语言的纯洁性、文化与身份认同等带来冲击。

不丹境内只有口语形式的16种语言使用人数本来就不多，其中有不少已经被列为世界濒危语言。而与之相反，官方语言英语在不丹现实生活中有着强大影响力，英语所承载的基督教文化也势必会影响不丹的传统文化。虽然不丹在语言地位规划方面有着明确的宗旨，即大力发展和推广宗卡语，保护本国丰富的语言文化遗产，但现实生活中英语的强势地位和英美文化的影响也必须加以制衡。因此，源于藏传佛教的宗卡语的地位与影响力对不丹传统文化的安全就具有了决定性意义。杨刚基指出，“它(藏传佛教)作为国教不可避免地渗透到(不丹)社会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各个方面，影响着不丹的政治发展与社会的进程”[17]。

2.经济安全

语言不仅是交际工具，也是一种有价值的社会资源。语言产品(如托福、雅思、剑桥商务英语证书考试)和语言服务(如语言翻译)会带来巨大的经济价值。

不丹的普通教育由7年初等教育和6年中等教育组成，英语为教学用语，宗卡语为必修课。在高等教育方面，不丹的大学一般使用英语教学，需要从印度聘请教师来应对落后的教师质量，留学生也主要去往印度。这导致不丹在语言产品上的消费存在巨大的贸易赤字。

不丹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2019年不丹的人类发展指数0.654，在全球195个国家中排名第129，经济发展较为落后[18]。旅游业是不丹外汇的重要来源之一，游客主要来自泰国、中国、日本、美国和欧洲国家。据我国外交部网站资料，2017年，不丹的入境游客62 272人次，创收7 980万美元。农业是不丹的支柱产业，水电资源丰富并向印度出口。对外贸易主要在南盟成员间进行，印度是不丹的最大贸易伙伴，其他还有中国、韩国、泰国、新加坡、日本等[16]。

然而，不丹除英语外，其它语种的对外语言服务人才极度匮乏。语言服务是语言经济的主要形式。语言服务产业落后，缺乏高端语言人才，跨国企业就缺乏商业竞争力，国家就不能有效开发国际市场。这也就造成了不丹对外贸易和投资的匮乏。

3.信息安全

在如今的全球化时代，信息技术高速发展，网络信息已向国际化和开放化发展，国家的信息边疆不断延伸，信息资源掌握的多寡影响着国家的软实力和竞争力，语言信息服务在国家安全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不丹在信息开放方面不断发展进步。不丹虽是世界上最晚开通电视的国家，但截止2019年12月，不丹国内已有7家报纸、5家电台以及1家电视台(BBS)。在7家报纸中，有6份英文报纸，1份宗卡语报纸。除了《Kuensel》(昆色尔)是日刊外，其余报纸均是周刊。不丹广播公司(BBS)是不丹唯一的全国性电视网络运营商，有BBS1和BBS2两个频道。不丹有不丹电信(BTL)、扎西信息通信(TICL)、不丹通讯(DrukComm)等7个获得许可的网络服务供应商，除了少数偏远村庄外，不丹已经基本实现网络的全覆盖。2017年，不丹共有固定电话用户21 364户，移动用户730 623户，88个邮局。截至2019年12月，不丹国内蜂窝移动服务的订阅量共有72.9万个；互联网服务的订阅量共有81.8万个。移动通讯和互联网在不丹已基本普及。Facebook是不丹政府、媒体以及网民最常用的社交平台[19]21。然而，信息的开放不是绝对的。白维栋和胡虎介绍了不丹的印刷媒体、广播业和电视业的发展情况，指出不丹新闻传播业受制于闭关自守政策、社会制度、经济和自然环境等多方面的影响，还处于蹒跚前行的状态[20]。Christensen L K.通过深度访谈和民族志的方法观察了不丹的言论自由情况，发现不丹存在着政治审查制度，不丹人民对于一些敏感话题多表现出一种“冷漠”或是在互联网中进行匿名的“无声抗议”，加上大部分媒体领域由政府控制的媒体主导，且私营媒体依赖于政府广告收入，故在不丹很难看见批评性的报道，媒体普遍也不谈论敏感问题[21]。可见，不丹在不同形式媒体的实践和媒体内容的消费都在努力避免极端的新闻模式，不丹的言论自由只是相对的自由，政治审查制度确保了社会面的稳定与和谐。

三、结论

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不丹的国语宗卡语是不丹传统文化和民族统一的象征，官方语英语是不丹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在维护英语地位与作用的同时，加强宗卡语的推广有助于维护不丹的政治安全。但是对于少数民族语，如尼泊尔语，也需留有足够的语言生存空间，做到“语言统一下的多样性”(unity through diversity)[4]98,避免出现影响国民社会安全的事件。在军队的建设中需要强化语言安全意识，提高军队的外语能力以便在国际事务中更好地维护国家安全。

在非传统安全方面，不丹众多濒危的少数民族语言和英语在政治、经济、文化和生活中的重大作用，对不丹的民族文化有极大的影响，只有大力发展和推广宗卡语与藏传佛教文化，才能保护本国丰富的语言文化遗产。不丹的教育业与旅游业对英语的高度依赖造成了不丹语言消费的巨大赤字，对其它邻国语言的忽视与语言人才的匮乏制约着不丹的国际贸易，影响着不丹的经济发展。在不断开放与进步的信息领域，不丹人民享受着越来越丰富的媒体内容，但政治审查制度与“中道”新闻学致力于避免敏感问题和极端的新闻模式，使不丹人民享受相对的言论自由，维护社会的和谐与稳定，以达到较高的“国民幸福指数”。

在信息时代，一定要提高语言安全意识，要谨慎处理各类语言关系，少数民族语言和国家通用语言、地方方言和官方语言以及本国语与外语之间的关系，维护国家社会安全。在“一带一路”建设中，了解对象国的语言与文化有利于降低国际贸易和海外拓展中的安全风险。只有充分认识到语言的资源价值和语言安全在政治、社会、军事、经济、文化和信息等方面的重要作用，才有利于提升语言服务能力，积极营造良好的国际语言环境，在安全稳定的国际环境中加强国际合作、开拓创新。

中不两国应基于宗卡语与藏语的语言资源，加强我国西藏自治区与不丹的经贸合作，运用新兴的文化活动促进两国人民的友好往来，增进两国的政治互信并在国际场合中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