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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枝琴作品小辑

2022-12-04赵枝琴

核桃源 2022年5期
关键词:母亲

赵枝琴

散文小辑

草 殇

三头水牛泡在夏天的泥塘后,找棵阴凉的核桃树,最好是那种蹲着长,枝干横着生的古树,我好把自己挂在弯弯的树干上,在炎热的三伏天里荡着秋千。挂好后,把青蒿枝揉出汁,抹在裸露的手脚上,可以防止牛虻袭击我。蚊子轻吻了我好几口,涂点唾沫就好,是的,我的嘴比蚊子的嘴大好几十倍,毒素也比蚊子的多。以毒攻毒嘛,这么纯粹的道理。我天真地以为,草虱就藏在草丛里,只要把自己挂在树上,就可以躲过草虱,它没有翅膀,飞不到树上去,结果,还是屡屡中招,它会悄无声息地黏着我。最可恨的一次,它还偷偷溜进我的耳朵,做好了长期驻扎的准备,直到把它自己养得胖胖的,我也被它折磨得神魂颠倒。从医院回来后,我的耳朵流了好长时间的脓血,也曾一度怀疑我会把世界调为静音。挂在树上的风险是,伪装成树干一样的长虫(那时候母亲管蛇叫长虫),会在不经意间把它们荡下枝头,窸窸窣窣掉地时,我也会吓得荡在风里,连滚带爬朝不同的方向逃命。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带上一把草,把自己挂在绿叶间,编各式各样的戒指。

所有的戒指都戴过我的无名指,没有一个戒指是为我自己而编。所有美好的誓言都轻许了一遍,没有一个誓言是为了我自己而起。不是为了自己而编,没有旦旦的誓言可以践行,每一枚孤独的草戒都是有生命的,孤独已融入到草的灵魂里。

那些年,故乡的大多数农家都盖草房。黄背草、斑茅草、雷草、稻草,麦秸等,只是稻草和麦秸要喂牲口,很少有人家舍得盖。寒露过后霜降之前,女人和大一点的孩子,都要去割草,一镰一镰地割,一捆一捆地绑,一山一坡地爬,一垛一垛地搬回家。在天气晴好的时候,请上邻里帮忙,给陈旧的房头换个脸面,换来年多雨时节少漏雨。换,才一个字,换起来却是一件繁杂的事情。从顶往下拆下旧草,拆下横条,又得从下往上盖回去,压上横条,拿竹丝穿过紧实过的厚草固定在椽子上。这是一个极需要耐心的过程。我所生长的小村庄,饮用水是裸露的渠水,每每下雨,渠水就浑浊不堪,人们只好把桶盆拿到房檐下接檐水,用来洗菜煮饭。假使草房上的草年久不换,檐水就成了黑乎乎的烟灰水,怎么也跟饮用水联系不到一块儿,可比起浑浊不堪的渠水,这个黑烟水将就着也把一代人养大。

到现在,我仍无法确定编手镯的草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这种草长在潮湿的田埂上,草叶比别的柔软一些,锯边不明显,抽出的花穗长且饱满,穗秆柔韧性特别好。尽管被人们割去无数次喂牲口,秋天的时候总有几蓬幸免,活蹦乱跳地长着,供我消磨童年。拔十根以上一样长的花穗,必须是单数,因为有一根要做中心轴,齐花穗的一头用缝衣线扎起来。我通常编十九根,重复着一个动作,越编越娴熟,最后用缝衣针缝在一起,剪去花穗和多余的穗秆,镂空的草镯就编成了。怕接口散掉,我也会拿发带(半截毛线)缠上,随手扯几叶草把散乱的头发收拾掉。童年的乐趣止于此,一丢清鼻涕垂下又重吸回鼻腔里,仍乐此不疲地在一棵草间嬉戏。

草珠子,一棵野薏苡的一生,也难逃我的手心。叶子我不再拿来编戒指,它更编不了镯子,割在我专用的小竹篮里,背回家入药,用来治什么病,只有父亲知道,父亲短暂的一生里,救死扶伤算不上,当年医药匮乏的故乡,父亲却把一个乡村医生的职责尽到了极致。我只愿草儿快快长大,结果,在草蓬下等到了谷香谷黄,躺在谷垛子下看一片变化的野云,然后消失在幽蓝的天空。草珠子黑了的时候,我又拿母亲的针线折腾,串成长长的项链,项链比我还高,甩来甩去还会让我从田埂跌进水沟里,满身是泥还会傻傻地担心珠子断线了没有,确认无损后,才会感觉膝盖磕青了,小手划破了好几道血口子。小事,常常玩到不亦乐乎,嘴皮和牙床磕出血都只是家常菜。

酸杆杆陌生吧!一种高海拔才有的绿植。阳光充足的地方,一根酸杆杆都是通红的,撑起一片单独的掌形叶片,叶片红黑相间;假使生长在茂密的灌木下面,长期缺少阳光,酸杆杆通体呈绿色,叶片神似绿皮青蛙。拔两根肥实的酸杆杆,把大部分叶片掐掉,留下指甲盖大小的伞帽,从根部往下,取相同长度左一节右一节折断,留下外皮连接,直到叶片根部,成两半肉断皮连的酸杆,一副自以为精美的耳环也就诞生了。将此耳环挂在两只耳朵上,酸杆杆也在风里荡起了秋千。偷偷包在菜叶里的盐巴,揣在兜里都快化了,菜叶也腌得蔫蔫巴巴,拔几根酸杆杆蘸盐,酸不掉下巴也会酸坏牙齿。

有段时间,邻里都以为我得了癔症,一个人玩到疯魔的状态。把自己弄得一身草,比苏乞儿阵势强大。不信,你看:柳叶编的帽子,核桃叶织的披裙(随心所欲拿小草棍缝在一起的玩意),野芋头叶缝的鞋子,草珠子串成的项链,酸杆杆打造的耳环,还有草戒指、草手镯,那叫一个草光叶气。

那些年对着草许下的愿望,留下的誓言,后来被风吹干,吹碎,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回不到故乡的田间地头、溪边沟旁,时常怀念,却找不到来时的路。梦里,那个得魔怔的女孩又在编织她的梦,各式各样的草饰品,还有那件一直未成形的晚礼服。风又一次把她荡在风里,满是崇山峻岭,来时的路不复。

我不识草语,它们肯定不愿意变成我手里的玩物,只想安静的“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又或者,它们也想换一种枯法,谁知道呢?草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懂草的心思。

三十七度

接到儿子电话时,已是熄灯前的几秒。电话那头传来儿子急促又忧郁的声音,“妈,我想你了。要不,你跟班主任请个假,我想回家。”我虽嘴上说着妈妈也想你了,可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孩子在学校遇到事了。挂了电话,我又打电话给他班主任,告知一切安好,可能是初三压力大,让我不必担心。

记得一年级时周末回家,问他是否想我,他都只是调皮地回答还没开始想。由于家庭原因,儿子幼儿园开始住校,一直很独立,即使感冒咳嗽了,他都能自己喝药,或许一天才吃一回,而那仅有的一回都只是就着口水吞咽,抑或是就着汤,抑或是下着饮料,他都不曾请过假。在饭盒弄丢无数次后,他知道饭盒得随身放在书包里才安全。不知不觉混完了小学,他去到离家一百多公里外上初中。

此后的他,性格暴躁又易怒,一言不合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几天不吃不喝,大人说他两句就加倍怼回来,想让他力所能及地做点家务,还要弄一出离家出走的戏码。对他弟弟也是恶言相向,尤其提到手机,拳棍欲加之。一直埋怨弟弟告密的手机,那是啃面包攒下生活费倒腾来的二三手智能机。那次大周回家,看他把被套、床单、衣服、鞋袜,连带装着书笔的书包都丢在洗衣机旁,靠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看着疲倦的儿子,我这个大马虎又犯了病,未检查书包里是否有东西就直接丢洗衣机里。儿子醒后第一句就是:“有你这么当妈的吗?故意把手机丢洗衣机里洗,这回你称心如意了,神经病。”我百口莫辩,委屈地接受儿子的审判。

或许真相就是青春期撞上了更年期。“这次期中考了多少分?我看你是没有尽全力,你要努力点,必须考上重点高中,不然,以后回农村是要饿肚子的。”按了重复键,然后无数次循环,在自以为是的“对你好”中偏离了轨道。而他从最初的“好的。听见了。”到最后的“你好烦,啰嗦老太婆。”我们都固执地坚持己见,未曾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而后一味地放大对方的不是,乃至面目狰狞。

为了赶车,天不亮就骑了七公里的车到镇上。寒冬里,风从前往后穿透了细密的衣料,肆意蹂躏着每寸肌肤,耳朵好似被无数把柳叶刀割过,鼻涕就冻在了鼻尖,一碰就碎,握着摩托车把的双手更是疼痛难忍,血,仿佛凝固在了指尖。我在客车上时不时打着冷噤,不停地搓着双手,朝手心里哈着热气,十根脚趾不停地抓着鞋底,试图给那冻僵的脚趾提供半星温度。好在儿子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我用围巾包起藏在怀里,体温,足以阻隔这份担心。

一个连省城都没进过的农家主妇,在换了五趟车后晕头转向地到了学校,可一直藏怀里的盒子在三轮车急刹时掉落马路,里面的内容撒了一地,一坨坨带白芝麻的排骨冒着白雾抗议着,似在指责驾驶员,也在控诉我的无能。我在驾驶员的歉意声中付了车费,边流泪边收拾好残局。自责,除了自责就是愧疚。给不了孩子好的家庭条件,这些年,为了生活,缺少精神陪伴,缺少物质给予,他的同龄人有上不完的补习班,琴棋书画都有涉猎,而他跟着我有上不完的山,下不完的地,不是放羊就是割猪草,不是捡柴就得照顾他行动不便的爷爷。一切的一切,都在证实我的平庸。我怕给儿子丢脸,不敢去大门口,只敢站在马路对面看进出的老师和学生。一向善解人意的班主任给他特批了一个小时假,陪我。儿子带我到离学校一公里外的小饭馆点了一碗米线,转身对我说:“妈,我想吃排骨,还点了一份排骨。”我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直低头吃着米线,不敢直视儿子,不敢多说话。儿子总把肉多的往我碗里夹,我却推脱着说晕车,表示吃不下。儿子半开玩笑地说,等放寒假宰年猪,要跟我学做糖醋排骨,不仅要有妈妈的味道,还得有儿子的味道。回学校的路上,儿子主动跟我讲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同学弄坏了他的眼镜,他没有追究责任,说同学不是故意的。学习压力大,但他会努力考上理想高中,还让我转告他爸爸,建筑工地上要特别注意安全,不要太劳累。进校门时,他第一次拥抱了我,偷偷把我给他的零花钱塞回了我的外衣包里,“妈,等我有钱了,不请你吃米线,我们吃大餐。到家记得报平安给我老班一声。”

儿子没有回头,小跑着离开,我目送他转进了靠操场的第一栋教学楼。重新把那张红色的钱摊平,寄在了门卫室,这一次,我没有忘记儿子的班级,没有像第一次开家长会时因忘了儿子班级而焦虑不安。此刻,我感觉这座陌生的城市无比温暖,空气里漫过甜蜜的幸福,掩去了我衣服上残留的糖醋排骨的味道。

一张八仙桌

每次吃饭前,总要把门关上,关得严实点,再严实点。如果厨房门缝隙多,得有人蹲守在门口。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几条像样的条凳。平时,一家人几乎席地而坐,坐的凳子就是几节木头,捡哪家盖房子时房梁、檩子锯剩下的,有的小到还不够放一个孩子屁股。尽管这样,凳子还就是凳子,人赋予它的使命,它该履行的职责,就是让两条人腿减轻负担。我喜欢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年长的坐在凳子上面,还得把笨拙的身子交托给黢黑的泥墙,半倚着,怕压坏了身下矮小的凳子。不对,多半是怕凳子出卖了自己,让自己出糗,手里抬着饭碗的时候,怕汤泼洒一身,烫得你起不了身,白白挣扎。甄子通常会摆放在簸箕里,倘若吃的是麦饼,漏筛里齐展展地码着一摞,像刚打过粉扑的脸。至于菜盆么,基本就摆在地上。家里三个哥哥和我,算是孩子多的家庭。男孩子下脚总是重,加上我这么个野丫头,走路都是带着风。毫不夸张地说,放个响屁都能吹起一阵尘土。别说我用了夸张的手法,现状就是最好的修辞。地板最原始的状态就是水和泥,而不是水泥,为了增强黏合度,泥多数用胶质泥,掺上少量沙土搅拌均匀,最后用木锤一锤一锤敲严实。倘若扫地前不洒点水,屋子里就会发生小型沙尘暴。

爱干净的奶奶让父亲编了一块正方形的竹片,名副其实地成为桌子,一张没有桌腿的桌子。收放自如且不占位置,每天上十至二十分钟的两个班,其余时间基本孤独地躺在橱柜上面。不,它并不孤独,它每分每秒都在审视着这间厨房里所发生的一切。一条孱弱的小狗,只因抢了我手上的小鸡腿,被二哥一把拎起丢下台坎,小狗疼得汪汪汪地直叫唤。此后吃饭,都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从门缝里偷溜进来的鸡崽们,拉了一地不算,吃掉了菜篮子里的菜,打翻了腌骨生瓶子,跳进水桶里洗澡,还顺势抓掉了奶奶的头帕。猫妈妈带着小猫们伺机而动,掀开锣锅盖后一拥而上,试图找到想要的美食。把小铁锅翻过来后,齐展展地舔舐着锅边,舔到能照亮它们的靓影,胆小的一只猛然后退,吓得所有花猫都仓皇逃窜。然而,也只是试图,它们又能有几次尝到甜头。

其实,我更喜欢三脚架做桌子。奶奶总把熟透的豆子(四季豆、四十天豆、架豆)炒上锅,放上适量的水盖上锅盖,才悠悠地把醒好的面倒进木面盆里揉,待豆子九分熟,一长根面蛇(把面揉成粗细均匀的一长条)盘在豆子上面,一家人的一餐总算有了交代。奶奶通常由外而内地盘,把第一圈盘在锅边上,那也是专为嘴馋的我,这圈面不仅泡,挨锅的这面总是香香脆脆。全家聚在火塘边,就着锅你一节面,我一勺豆子,当然,少不了一碗母亲腌的腌豆豉,或是腌豆腐,或是腌骨生,又或是油水最多的腌肠肚。一菜一面素,一豆一餐饱,一年一季暖,一烟一世炊,一家一生安。

隔壁村终于来了个木匠,一个剑川木匠。过年随媳妇回娘家,四乡邻就炸开了锅。沾着和母亲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父亲跑了五趟才勉强答应帮我家做一张八仙桌,那得是多大的人情啊!就这样,全家人等啊盼啊,一年零九十三天后,盼来了这个了不得的木匠。我恨不得放几天假,好守着木匠,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一趟来回后弹一根直直的黑线,不泼墨的黑线。看他在弹过黑线的地方下锯子,一上一下锯末轻舞,一来一回分开木板。看他推出光亮的木板时点上一根春城烟,拿砂纸擦拭后重重地吸上一口,阳光下,烟圈接住了每一粒细小的尘埃。看他敲的每一锤,轻重缓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敲出不一样的音符。我甚至做梦都梦见崭新的桌面变成水,八仙畅游于此。在做八仙桌的这五天里,我试过装病在家,耷拉着脑袋走路,把蓑衣丢在楼门口,把自己安放在蓑衣上,明里暗里斜睨着眼,目光一直跟着木匠走。

本想有了八仙桌,吃饭可以上桌了,那是一种多美的体验,哪怕吃糠咽菜都会变成佳肴珍馐的吧。不曾想,父亲的举动彻底击碎了我的美食梦。拿母亲提前缝制好的破布块一罩,就摆在了亡人堂前。逢年过节有重要客人来,才会搬出来用上一回,可女人和孩子也挤不到桌边。再就是村里办红白喜事才借出去。每次用完,父亲都要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雕刻着的镂空花样里,拿棉签蘸水清理好。父亲最怕桌面上的那四个桃子和四只喜鹊失去光泽,热菜都要让着摆。

假若祖先有灵,他们该再赐一张八仙桌给我们用,而不是整天整月整年地占着它。我偶尔会捧一把炒蚕豆、炒豌豆蹲在桌边嗑,或是倚在桌边啃一包烧玉米,一只嫩黄瓜。得空就掀开罩子摸摸、看看,看完了继续蹲地上吃饭,蹲锅边吃饭。家里还就是竹方片承担着八仙桌的职责。

一晃,我就上了寄宿制学校。又后来,长大成了家。我已渐渐淡忘了八仙桌的事情。父亲母亲离世的时候,棺椁就升在中堂的八仙桌上,桌上摆上贡品,桌下是双亲日常喜欢的东西。八仙桌陪了双亲半辈子,又送了最后一程。

今年雨季的一天凌晨,侄女打来电话,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轰然倒塌。埋在里面的老家伙式里,自然少不了那张八仙桌。

一张桌子,就此尘归尘土归土了。

旧时光

送儿子去外地求学的那天,经过一个叫瓦溪的小镇,由于连续几天下雨,堵了很久的车。无意间,见一个缠着头帕,背着竹篓的热情大妈,一聊才知是街天,离我们堵车的地方只有百十米。买点地方特产,那是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头。

路边的牵牛花恣意地吹着小喇叭,有白的、粉的、红的、杂色的,就数那些紫色的最惹人眼,要说娇艳欲滴也不为过,一滴饱满的雨滴挂在花伞上,倒映着人间七月,掉落的瞬间也把尘事带入尘土。

公路绿化带的小树下,一个简易的理发店,赫然生成。一把大红伞上挂着几条洗得泛白的毛巾,却也干净,一个深绿色背篓上放着一块篓口大小的纤维板,红色小收纳箱和一个岁月般沧桑的搪瓷杯。收纳箱里凌乱地躺着理发用具,东西虽少,但都不多余。搪瓷杯底有几处掉了漆的似老年斑露着,或许也有了锈迹。杯里两把刷子都已上了年纪,尤其是稍大点的那把,刷毛参差不齐,中间部分已是明显的凹陷了下去,光滑的手柄见证了多少日丽风雨。浅蓝色的细梳已掉了牙断了手,不知细数了多少过往青丝与白发。像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残兵,只要将领不说撤退,誓死也要守卫着阵地。

露天理发店里有序的“排队”,只要来时跟师傅说一声,队算排上了,等快轮到时,口口相传地喊一声,因为同样是露天的小集市,地盘不大。或许偶有人插队,也不影响乡邻之间的感情,路远的、有急事的优先,也算民风淳朴。店里,吹风机都是奢侈品,但不影响生意;发型没有太多的选择,甚至只有两种,但不影响生意。

老伙计们几十年如一日,在同一个人手里,留着同一个发型,聊着一个永不腻的烟火岁月。只是,刀下青丝渐褪,霜已至。

身为农村的我竟也不知栽蒜种豆的锥子,脱口“这些木锥拿来干嘛用?”摊主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眼,从我手里接过木锥,“你用不着。”我未过多在意货主的微表情,只感叹人类的创造力。用砂纸细心打磨过的锥子,有的是自然弯曲成型的,有的锥把是铁钉钉上去的。瞬间闪过的记忆,那就是母亲和外婆在刚收割的稻田里种蚕豆,左手一根竹签,右手一把蚕豆,迅速而老练地种下希望,播下五荒六月里不让全家人挨饿的果腹之食。竹签只是父亲编竹篓剩下的角料,随手拾起,便是称手的农具。那些年,一把镰刀磨了又磨,最后磨成月牙,再换了几块磨石后,终其一生,结束了绣花针样的人生。

时过境迁,却在我脑海里一一呈现。旧时光里的物事没有遗失在飞速发展的时代里。只叹家乡已是故乡,他乡成不了家乡。只有把家乡变成小小的物事,乡愁寄存在旧时光里,一遍又一遍地漂白,像挂在伞柄上的毛巾,洗得泛白,却印记如新。

那片金色的海

超限站上班的同学给我发来一个视频,告诉我河边的稻子黄了,一百多亩连成了金色的海,在夕阳下迷人地微笑着。一对恋人手挽着手在河滩上散步,女生时而弯腰,像是在拾捡着什么宝贝,时而疾驰几步,又奔向男生。沉浸在这样美轮美奂的景色里,人,早已醉在其中了。夕阳急促地漫过不远处的芦苇丛,又急匆匆地奔向山腰,随即消失在山顶的密林里。

梦里无数次回到故乡,回到那弯养育我的稻田里。眼前,离家仅几公里的这片稻海,就是这些年梦中的救赎。

风把云揉碎,揉成母亲放多了石膏的豆腐,揉碎,又不甘地把它们重叠起来,重叠,直至乌云压顶,压过这片稻田,低低的,像熟透了的稻穗。或许是天太沉,没有想象中的蚂蚱舞动,没有风拂动下的稻浪翻飞,唯有蜻蜓悠悠地落在谷叶上,时而扇动双翅,欲要飞翔,更多时间纹丝不动,像是等待美餐,更像等待将要到来的细雨。比起谷穗上黑色的大泡灰,陪了稻子一生的稗子显得些许落寞,像个忠诚的卫士东一茬西一丛矗立着,在农人手起刀落后孑然走完了这一生,没有幽怨,带着淡淡的离愁。

听说,这片属于基本农田增减项目,第一年试种香米,连田埂、水渠都是水泥的,规划得特别好。田埂两边的谷穗相接,形成一道道长长的金色拱门。真想和爱人来个浪漫之旅,走遍这一百多亩的金色拱门,前提是变成两只小蝴蝶,或是两只小瓢虫也可以,一生就耗在这片海里。记忆中的梯田,顺着山形走势,弯弯曲曲从河底黄到山腰。田埂新加了一层泥后,糊得好似狗舔过一样滑溜,秧插好后第二天,点上黄豆,合理利用土地的同时,还是别样靓丽的风景。水渠里泥鳅时常把水搅混,在水流平缓地段,午后的小可爱们也会透过暖阳看看外面的世界,它们是否错把蚂蚱当了蜻蜓,抑或是把彩蝶当了蚂蚱,不会是把稻香都当了花香吧,永远的谜,都留在故乡的那一弯稻田里。到了收稻子的季节,孩子们总是光着脚丫在田埂上捉蚂蚱,要是不小心踏进稻田里撞落了谷子,那是挨大人批评的。姑妈婶娘袖口里卷的那几个大蚂蚱,定会串在草上,孩子们守在一垅垅田口,等着越赶越近的蚂蚱,兴奋与慌乱间,蚂蚱总会逃之夭夭。最后能打到牙祭的,除了缺胳膊少腿的,还有就是断了头的。春天种下的希望,夏天小心地呵护,在秋天收获后,冬天尽情的享用。年复一年,四季皆可期。

雨,在我抵达河滩时淅淅沥沥飘落下来,轻轻柔柔的,没有撑伞,不想破坏这份美好,最主要是誊不出手。三毛爱捡漂亮的石头,我亦爱捡,我的石头没有彩绘,待我清洗干净,晾干,我会把它们整理成列兵,让其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床头。每一块石头都有灵性,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让它们依次给我讲,讲东边这片山的肥美,西边这片山的秀丽;讲贾宝玉的宝石是谁的近亲,潇湘馆里陨落的那一缕孤魂,幸福该是多于遗憾的。

不知是谁遗落在稻田里的黄色丝巾,好似稻田里的守望者,孤独的守望,守望这片金色的海,守望一茬茬路过拍照的,守望那个它曾给过温暖的主人,守望它想守望的一切。一只落单的花蝴蝶,被雨打湿后艰难地爬行。黄丝巾成了它最后的避风港,这是我能为它做的最后也是唯一一件事,希望风吹干最后一滴雨时,它能展翅飞过这片稻海。

微雨。稻香。谷黄。季节的深处是故乡,灵魂的深处是皈依。

烟火乡村

或许年纪渐长,体质也跟着变差了,感觉一雨成了冬,一烧火就回到了旧社会。都过了清明,雨淅淅沥沥的阴一阵晴一阵,一家人围着火盆唠家常,由于烧的是柴,火烟随风无序地乱窜,身上全是烟火味,头发里似乎钻进去的更多,一不小心吸入一大口浓烟,呛得厉害,喉咙如刀剐过,眼泪哗哗立马涌出眼眶。

很多外地的客人都疑惑,我总烧火取暖,他们用电炉取暖,用暖气供暖,烧火取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甚至都没有印象。疑惑,一盘三脚架烧黑乎乎的锣锅饭,翻一块在手里变成手心饭,是会成瘾的锅巴香;用泥糊的土灶蒸甄子饭,一盆带着谷香的米汤,更是老少皆宜。他们的村庄,不再有烟火,有的只是工厂的浓烟;他们的城市,不再有烟火,有的只是能见度极低的雾霾。他们的天空不再蓝得梦幻,他们的脚下都是不见泥土的水泥路和柏油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雨季过后的河床上、芦苇丛里,留下细细碎碎的柴禾,那是我半年的温暖,加上玉米核,365 天的时光哪来得及冷。只可惜,这些年的炊烟也孤单,清瘦,一再清瘦。

电饭煲好,一个按键轻轻一点,免去了漆黑的锅烟;电磁炉方便,“滴滴”声过后,不见油烟菜已端上桌。城乡的距离短了,山里人也用上了电器化。可随着越来越多农民工进城,儿女临行前千叮万嘱的电器化,也开始闲置了起来。

时光一寸一寸地流淌,垮塌的矮墙上,几根凄凉的荒草探着脑袋,矮墙外的飞机草傲人地疯长着,靠在矮墙边的留守老人每天都在赶。赶夕阳之前蹒跚下地,犹如一生的宿命;赶一缕清瘦的烟火,犹如嶙峋的瘦骨;赶午夜的两行浊泪,犹如夜鸮的哀鸣。赶在清明时捎一堆祈祷,赶在端午时播下希望,赶在中秋时舂一臼新米,赶在春节时一遍遍地远眺。

一棵谷穗,挂满青绿,对着天空地向往,那是对自由地呐喊,星落日升,金黄饱满的谷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谷枝,烈日下的倒影,那是父亲的脊椎母亲的腰。

父母在,家就在,家在,屋顶漫过的炊烟是幸福的。

曾几何时,一家人席地而坐,围着那一炉柴火,烧水壶欢快地唱着歌,待水开歌停。奶奶娴熟地烤一罐茶,轻快地掂抖,时不时用鼻息探着罐口,在最佳火候时拎壶泡茶。爷爷一锅旱烟抽完,把烟斗别在腰间,故事又从“很久很久以前”做开场白,永远不变的潜台词,充实了孩子们的童年,温暖了回忆,一段故事结束,呷一口茶,酝酿下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究竟有多久,那是孩子们久久回味的那颗糖。父亲总是手环着胸蜷缩在蓑衣上,有时累了一天的他在等母亲做饭时入了戏,鼾声起时,口鼻间一个人完成了生旦净末丑的角色。母亲在仅有的塘边空隙里来回穿梭着,像极了那只忙着采蜜的蜂,偶有的福利,那就是煮完鸡肉后的那碗抹锅饭,也让孩子们幸福满怀。每个母亲都是最好的设计师,会把时下流行的乞丐装,设计成时髦地拼接气质款。孩子们的潜能那也是得到了最好地激发,把仅有的一双凉鞋,能让一把洛红了的火钳穿针引线,一次又一次设计成新款。

一根树枝带来的童年,足够你用一生的时间去咀嚼,依然回味无穷。树枝编的草帽,都是量头定做的限量版,别上随手采的各式各色野花,式样百出;把一伙孩子串在树枝上贴地而行,牵着跑的大哥哥在下坡里越跑越远,笑声在灰尘里串成一串时,孩子们零零散散掉在了泥土里;把孩子们挂在树枝上时,树枝便成了秋千,在风里荡来荡去,荡起了一个独特的时代。

村边有家小店,贩卖着淡淡的乡愁。贩卖黎明时振奋人心的鸡鸣,贩卖午间那一声跨越山河的“吃饭啦”,贩卖夕阳下围着屋顶的那一缕炊烟,贩卖那满屋子的烤茶香,贩卖那“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小店概不包邮,即使对方付昂贵的邮资都不卖,绝无破例,破归根的那份情怀;小店拒绝来电业务,只经营那一声翻山越岭地嘶吼,踏着乡土缓缓而来。小店拒绝一切先进的付费方式,包括现金,只收取美丽乡村下的一切美好,细藤拴着的沟蟹,揣在兜里的河鱼,串在草上的蚂蚱,挂在树枝上的鸡枞,包在树叶里的野果。

贩卖人间烟火,那一抹魂牵梦萦的牵念。

烟归烟

它孕育在一座白色宫殿里,破壳,慢慢地探出头,探知这个奇妙的世界。白,除了白色,它的世界里就只剩下白色。没有风,没有雨,甚至没有其它朋友。

春末里,微耕机声嘶力竭地迎来了破晓,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尘灰,呛鼻且干燥的细末,紧紧吸附着衣服、鞋袜,钻进头发里的每个角落,甚而亲吻着眼睛、口鼻。

夕阳跨过最后一道山梁,躲进了暮色里。趁着月色,借着灯光,人们小心翼翼地给它搬了家,在那刺鼻又燥热的新家里。风轻轻柔柔地抚摸着它,舒服极了;星星眨巴着眼,对它微笑,甜甜的;月光温暖地洒在它身上,一寸一寸的暖上心头。它爱这个新家,无比坚定。就这样,微笑着入梦。

庆幸离开了那座令它梦魇的白色宫殿,自由的空气都是甜的。布谷鸟唱着优美动听的歌将它唤醒,好奇地张望着这美好世界。它哪知,酸辣粉式的人生将要开启。太阳公公爬上树梢时,它感觉呼吸困难,全身似火烧般,它感觉快要死去,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任由太上老君的丹炉里沉沦。它想念白,是那么的强烈,可,回不去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它没有死去,而是在风雨里、烈日下,顽强而茁壮成长。

秋天的时候,它给自己换了一套金色的盛装,告别了黄土地,它想去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大海,看看草原,看看雪山,看看……

它在精美的橱窗里流连,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拖去各种场合,带去各个角落,品人生起伏,观世态炎凉,慢慢地消遣它。如是,麻醉着自己。耍酷、得意的人在享用完它时,幸福感爆棚,感觉人生开了挂;孤独、失意之人,狠狠地将它粉碎在黑夜里时,全世界都是骗子,堕落在时光隧道里。

它,一粒种子,破茧成了一株幼小的烟苗,长成一棵壮实的烟树,进烤箱,变香烟。最终,化为了一股青烟,融进了曾叫它痴迷的自由里,没来得及细思一生。

繁华落幕时,苦难画上了句号。燃其一生,调成静音时归零。终究,土归了土,尘归了尘,烟归了烟。

云上遐想

这个盛夏,比往年闷热了许多。抑是有闰月,雨姗姗来迟。

闺蜜邀约几次,去鸡茨坪赏花,避暑,我却摇头,幼稚的说:“我想去云上村庄。”闺蜜莞尔一笑“你该出去走走。”

去云上村庄。

我想去老查家看看,听说老查会法术。请求老查传授点法术,我想变点雨出来,马厂坝子的秧田,被火辣的太阳切割成了无数碎片,禾苗耷拉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苍山顶的黑云,来了又走。如若老查不答应,我就去找小鱼仙倌帮忙,借他的食魇兽一用。天一黑就让食魇兽潜伏在老查家的古核桃树下,顺着弯弯的树干爬上树梢,潜入老查的梦里。快了,快了。雨已下了苍山,雨已过了鸡茨坪,雨已到了马厂坝子。每一穗稻子,都多了一粒谷子。

我想在停车场的小桥边,烧一包糯糯的包谷,一粒一粒细细的品,品光明肥沃的山水,然后,带着坏笑递给换牙的儿子,“尝尝,这是云上最鲜糯的玉米,吃一把就能换出洁白如玉的牙齿。”结果如愿,牙床上摇摇欲坠的牙齿,也随烧包谷掉落在了手心。

我想吃农家院里的腌骨生,站在核桃广场就能闻到的外婆味道,那是土坛子里偷溜出来的捣蛋精。它会让你迈不动脚,会让你想起它的同伙,薄如蝉翼的腊火腿,齐整地躺在精致的碟子里,木瓜炖腊猪脚,滋滋的在火塘上徜徉。无论哪道菜,从视觉还是味蕾,都让我口里的泉水喷涌。

我想去核桃神庙里拜拜每一个神。让门口小凳上神游的老伯,给我讲萨秘母,那个不怕老虎的彝家姑娘。也给我介绍每个菩萨,有关他们的神话故事。我已经准备好了十万个为什么。喏,核桃神树边怯怯的那个小伙,帮心爱的女孩按了无数快门,就是不敢表白。我想借老查的法术给月老捎个信,赐他们一根红绳,把花儿一样的姑娘交给满心满眼的小伙吧。

我要约上闺蜜,在帐篷里回忆青春。听星星们窃窃私语,贪玩的它们嫌月亮妈妈走太快,那是着急去见太阳爸爸了。想要和闺蜜变成两只小蟋蟀,才能融入绣球园里的伙伴们,整夜“咀哩咀哩”的狂欢,那不眠的舞会是为谁而庆生?累了,我们就躺在蓝色花瓣上,零距离感知花开的声音,露珠到来之前是怎样为我们悄悄盖上花被。我想带个迷你型手机,单曲循环“咀哩咀哩”,那样,它们就不会发现我早已伴着花香入梦。偷懒。

我想在无名咖啡屋里待一整天,装一回优雅。借屋主的书一用,就是书拿反了都不知道的那种。音乐么,就男神的《贝加尔湖畔》,百听不厌,从早到晚。临窗的位置坐定,一杯不加糖的咖啡,闻闻就好,闻闻那迷人的香味。再来一杯凉白开,非常适合我。我不怕店家诧异的眼神,因为我够奇葩,咖啡不适合我,不会喝咖啡的我,只想要装一回优雅,就仅有的一回。倦了,就推窗看看,看看云上最美的那片花海,找寻属于自己的那朵花,那方净土。记得林清玄说:“每年的花季,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场朝圣之旅,不止向外歌颂大化之美,也是在向内寻找逐渐埋没的心灵圣殿,企图拨开迷雾,看自己内心那朵枯萎的花朵。花季的赶集因此成形,是以外在之花勾起心灵之花,以阳春的喜悦来抚慰生活的苦恼,以七彩的色泽来弥补灰白的人生。”

醡浆草必须要找的,光明那片古老而有灵气的核桃树下,生长着属于每个人的那株幸运草,一片四叶,目及所致都是幸运。那样,集日月精华的古核桃树就会悠然地讲着光明的山中岁月,苍山之巅缓缓流淌的历史,岁月之变迁。美丽的彝家少女萨秘母,是如何让柔弱的小树苗,变成古老的神树,最后镶嵌在石墙上。使得漾江畔的彝家儿女过着如诗如画般的生活。寻醡浆草的间隙,肯定也是幸运的,一窝抱蛋的母鸡,或是刚下的两个鲜蛋在草丛间,都有可能。蓝色的 醡浆草花,会招蜂引蝶,我要变成那只淡蓝的小蝴蝶,幸运草会带我找到梁山伯和祝英台,几世轮回他们是否还如初见。我只知道,那只怨灵化成的黑蝴蝶,还依然跟在祝英台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地护她周全。我想告诉她,痴情的马文才历经千年,汲天地之灵气,早已幻化成精灵。

我想把苍山顶最灵秀的那朵云,骗到景漾别苑,如镜般的泳池里。末了,装在杨晓洁精心绣制的那个小荷包里,挂在心爱的连衣裙上。等风和日丽,驾云游苍山,从云弄峰出发,在马龙峰堆个小雪人,能望见故乡双亲坟头的草。把十九峰的花都一一嗅个遍,最后在斜阳峰的余晖里看夕阳西下。当然,十八溪的山泉要存在秘制的瓶里,这样,就能听见洱海的水声。

浅夏未央,我在等风,我在等雨,我在云上等你来。

走过清明的雨

凌晨四点多,我被自己的呓语惊醒,眼角的热泪滴落在冰冷的枕上,化开,已然半边枕。这场景熟悉又陌生,跟了我十年,不曾离去。四周静极了,除了我的呼吸声,也就那凄冷的泪声。窗棂缝隙里,挤进一束惨白的月光,忧伤地洒在地砖上。起身靠在床头,余味。分明是和母亲去砍柴,在密林里遇到蘑菇,很可人的蘑菇宝宝,肥白的菌杆上,有灰黑色的伞帽,也有橙黄色的伞帽,诱人得很。我来不及喊母亲,急着下手,好给两宝来一碗鲜蘑菇炒蛋。两手不停间,母亲说:“你爸爱吃蘑菇,我要采点回去给你爸。”我忙着采蘑菇,并未接话与母亲,等我采完蘑菇,母亲早已不知去向,也不见了父亲的小毛驴。我不知该何去何从,找不到来时的路,目之所及,都是崇山峻岭间郁郁葱葱的古树,还有氤氲的雾气隐隐袭来。

都说“男主外,女主内。”自从父亲生病后,母亲单薄的身体撑起了这个家,可深爱母亲的父亲像个孩子,哪里都跟着母亲。母亲上山砍柴,父亲拄着拐停停走走,母亲怕累着父亲,于是,母亲牵着小毛驴走在前面,时不时回过头看老伴。“让你在家待着,你偏要跟来,再坚持会儿,等到大平坦就歇气,给你抽支旱烟。”母亲边说边擦着额头的汗水。回来的路上,父亲一只手拄拐,一只手牵驴,回头抱怨母亲,“让你别背那么多,你就不信,还说我编的篮子小了,你就不知道心疼自己。”不知是母亲等父亲,还是父亲等母亲,这一等就十多个春秋,母亲给父亲砍了一棵又一棵拐,父亲换了一根又一根杖。岁月爬上了树梢,爬过指间的烟枪,也爬满了双亲的额头,可终究没爬出母亲对父亲的疼,父亲对母亲的爱。母亲低头种草烟,父亲边浇水边调皮,等你种不动了,我就戒烟了。

母亲的突然离世,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父亲在棺前抽了一夜,把小半袋烟丝抽完,然后剧烈咳嗽,咳得肝肠寸断。继而父亲收起了烟枪,装在抽屉角落里,连同没切的草烟都装在蛇皮袋里尘封。母亲出殡后的第三百七十七天,父亲打点好与母亲团圆的行装,还有久违的歉意。父亲或许觉得,这次母亲等他太久了。荒草深处那冢孤寂的坟边,飘雪时等来了她的爱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自是儿孙满堂时,也只能在清明之际,寄情于三杯薄酒,断肠之外是那越长越多的凄凉。三炷香的思念,幻化成午夜梦中重逢,道生离之苦,岂知已是死别之殇。琳琅满目的祭品,是那些年父母不曾舍得的奢侈,黄色菊花和紫色勿忘我灼伤着灵魂,模糊了双眼。

拐还靠在碑上,烟枪还是烟枪,它们都是忠实的朋友,不离不弃。只是十年风霜,已见斑驳,岁月何曾饶过谁!木质拐杖和竹子烟杆亦是鬓如霜,形同枯槁的耄耋老人,我不知道它们还能撑过几个十年,来守护我的父亲,这份兄弟、战友般的情谊,是我作为女儿都自形惭愧的。镰刀所到之处,斩草除不了根,清明之后,它们将疯长,待到来年清明时,我将轻轻地扫去墓碑上的蛛网,三炷香的牵念虚空了三沓纸钱。荒草填词,川林作赋,让山风拉一首曲子,乘着香火的气息,回荡在忘川河畔。

去年清明,李老师的期刊《云南诗话》上我的一首同题,“布谷鸟轻敲石门/白色彼岸花/开在思念的纸灰里。”此时读来,仍是看不见的疼。

诗歌小辑

四 嫂

雨夜里

四嫂在窗边轻叹

为上学的两个孩子

得去城里找个活

落在窗台的雨滴

轻轻告诉风

四嫂要离开村庄

风,就在村里

转悠了一夜

嘀嗒声编织的催眠曲

浸入孩子的梦

似有孩儿闻曲起舞

四嫂眺望窗外

咪咪一笑,好甜

一个人的芒种

一天浸八斤汗的黑草帽

一辈子钟情一双的黄胶鞋

一条陪我半辈子的水牛

这是我的标配

哪怕对一颗稻子的虔诚带有奴性

喜欢种子在土里偷偷看我

我踮着脚尖

在土里刨着春天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

有永远不断的炊烟

和野地里飘来的麦香

野茨菇夹杂着的稻香

是我用泥腿裹出的底色

像心中的菩萨一样洁白

阁楼里的梦

母亲说

等火塘上面吊着的筛子装满核桃

就带我去离村60里的学校

星星还未睡去

我就在树下摸索着希望

多年来

攒够了苍山和漾江的脚步

在阁楼窗前

用微笑

打听故乡

希 望

以爱的名义

在荒凉的心田撒下一把

莲子

哪怕最严苛的冬夜

都不曾放弃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温暖

借南海的圣水

点滴净化

晨曦里

待暖阳升起

这片荒芜将会生机盎然

接走冬天的雨

从月初到月末

浓雾像丝带般

缠满家乡

回不到母亲叫我乳名时

春天将接走冬天

身后的故乡

已不见我拴在天地树上的纸风车

拧紧的眉头

拧出急切涌出的水

捡菌子

当我沉浸在梦里

不愿出来

菌香撩拨着我的发丝

耳边低语

来次浪漫地约会吧

它扯着我的衣袖

奔走在山间草地里

一次次亲密地碰触

百鸟清唱

蜘蛛为我披上轻盈的头纱

大地铺就一路繁花

菌满山头

你在等我

我也在寻你

我是农民

被冠以不务正业的农妇之后

我仍旧

把散文种在烈日下的地里

茁壮着黄土上的玉米

把诗歌炒在酱醋盐的菜里

调剂了餐桌食客的饥肠

续存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午茶后

仍不知悔改地

把炊烟过成了乡愁

把文字过成了烟火

农民被贴上农民的标签后

烈日下挥洒汗水

星光里收割文字

阿 爸

阿爸的秋天

是脸上的风霜

手里的茧子

用脚丈量过的土地

阿爸的诗情画意

是黄澄澄的包谷

沉甸甸的稻穗

和地角旮旯里的瓜果

阿爸劳作的脊梁

是田边的狗尾草

任秋风怎么起劲地吹

都没吹直过

邂逅清碧溪

初见你

是春末夏初的午后

你娇羞的容颜

于我心湖

泛起层层涟漪

那一缕悸动

飞过神仙渡

遗落在象棋里

我把秘密寄在许愿树下

让小青龙守护

待洱海月升起

乘着柔和的风儿

偶遇玉带云

圣应峰杜鹃热烈

马龙峰白雪依旧

水叠三潭

我待你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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