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淠河津渡垂钓

2022-12-02马育良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22年7期
关键词:津渡边城

◎ 文|马育良 编辑|吴冠宇

发现淠河

从地理意义上说,郦道元应是古老淠河的真正发现者。是他,通过《水经注》把黄河、长江、淮河、淠河……从《汉书·地理志》枯燥的政区地理框架中释放出来,第一次尝试将它们还原为一种鲜活流淌的生命存在,并勾勒出华夏文明沿着淠水、史水等河流,从长江、淮河向皖西腹地渗透和推进的轨迹。在他那儿,我们最早读到了淠河流域的地理和人文史,甚至找到了上游名川——麻步川的最早信息,《水经注》卷三十二:“泄水自(博安)县,上承沘水于麻步川。”地方志书有称西淠河为麻步川的,也有人认为麻步川是淠河名渡麻埠的前身。持麻埠说者形象地描述旧时麻埠四周数十里内,遍地种麻,路人穿行其间有步步皆麻之感,因此得名麻步,或称麻步川。

南北朝时期麻步川地理位置的凸显,可以说是当时对古老淠河的一次极重要的发现。

《金寨县志》记载,北魏时,麻埠曾为霍州边城郡治,旧时麻埠南城楼上还镌有“边城保障”四个大字。我翻阅了《魏书·地形志》(实以东魏武定年间材料为据)、《资治通鉴》及《水经注》等史籍,发现边城郡的设置情况是,北魏和东魏曾设边城郡四处:一是霍州下辖边城郡,治麻步山,领史水县;还曾在霍州下设西边城郡,领史水、宇楼(雩娄)、开化三县;又曾在扬州(治寿春)下设边城郡,领期思、新息二县;又曾在南郢州下设边城郡,领茹由县。其中最有可能的是,辖于霍州的西边城郡的郡治曾设于麻埠,且设郡缘由是北朝重视麻埠一带的军事地位。但当时这一带仍人迹稀少,以南朝刘宋出于控制少数部族的考虑,在这一区域设置边城左郡为例,根据沈约《宋书·州郡二》记载,宋文帝时曾“以豫部蛮民立茹由、乐安、光城、雩娄、史水、开化、边城七县”;刘宋后期,边城左郡改领雩娄、史水、开化、边城四县,但户数仅四百一十七,口二千四百七十九。这一带的郡太守也基本上由蛮酋担任,如梁武帝时拥所部投降北魏的田守德。

麻步川其实只是一个例子。还有春秋时已经建邑的下埠口(下符桥),到南朝时,萧梁又侨置北沛郡新蔡县于此。入隋,富有地理特征的县名——淠水县取代了新蔡。

包括淠河在内的这次“地理大发现”的前提,是五胡十六国时代的“地理大交流”。公元4 世纪,北方匈奴、鲜卑、羯、氐、羌等游牧民族跨过长城,进入华北和中原,而华北和中原的汉人则移居南方。新旧自然和人文地理环境,构成了参与交流者们现实生活和思想上的强烈碰撞,扩大了他们的眼界,丰富了他们的经验和认识,从而也改变了历史。

南北朝的“地理大发现”之后,北方和江浙一带移民纷纷沿淠河等河道、津渡上溯,使麻作、茶作文化得到发展,麦作文化与稻作文化进一步交融,淠河流域得到初步开发。此后,移民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到明清时期,持续的移民浪潮在更大范围上席卷皖西。

根据《苏家埠镇志》载,镇域在明清和近代就曾出现三次移民潮,第一次是明初,先后有朱、李、韩、卢、黄、崔、王、林等数十姓氏迁来镇乡各地。民间有传言:“家住江西瓦屑坝,洪武赶散来的。”江西瓦屑坝位于鄱阳县莲湖乡,距离鄱阳湖不远,历史上也曾是著名津渡。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李氏宗谱》称:“吾六苏埠西村之李氏,世居徽之婺源,前明洪武初迁六,遂卜居苏家埠之南。”《卢氏宗谱》:“六安城西南乡查陵陂,山青水秀,俗美里仁,托处于斯,足为子孙久居之地,遂于元代迁此。”苏家埠北十多里老淠河东,有韩姓人家于洪武年间迁徙到此,设置义渡,人称“韩摆渡”。后来韩摆渡辟为码头,来往船筏多达上百,麻、粮贸易仅次于苏埠,有“小蚌埠”之称。苏家埠镇域第二次大规模移民在清初。当时各省、县客商来埠经商贸易,其中不少定居苏家埠。第三次则在抗战初期,战争移民居于此处。

麻埠镇在康熙时只有杜姓等几户人家开设过路小店,后清政府在麻埠设“招垦局”,奖励移民垦荒,外地人口逐渐迁入。乾隆时,更多的移民从湖北、江西和其他各地迁来,垦荒开店。其中,最早的是余姓开设的南、北广兴店。咸丰战乱年间,鄂、赣和皖南移民入境定居者激增,到麻埠经商的相继有春源钱庄、乔德兴、徐广顺、沈隆昌、李庆昌、罗吉泰、牛泰昌、彭三益等。他们多经营钱庄、盐业、布匹、杂货及南北货行等。麻埠也出现了湖北、江西、旌德、宁池等会馆。

流波地区原有两个小集,一为陈高集,由于湖北英山陈、高两姓明清之际最早来此定居而得名;一为刘婆集,因一位刘姓妇女曾在河边开设作坊而获名。清雍正五年(1727)七月,金寨青山、燕子河一带山洪暴发,西淠河上游的茅坪街和张冲附近的苏口毁于洪水,一些居民迁往陈高集和刘婆集。后因战乱迭起,进山避难定居的人日益增多,原来相隔五百米的两个集市渐渐连为一体,成为流波。同光时期,流波也曾设“招垦局”,招徕邻省客民移垦。随后,湖北、皖南、江西有大批商人、农户迁徙至流波。移民中,湖北人约占半数,皖南及近江人约占百分之三十,江西人占百分之十,皖北与河南人占百分之十。

移民、商贸和新的农作文化的引入所迸发的活力,托起了淠河津渡和商埠的千年之梦,一大批商贸性质的津渡码头和商埠沿着淠河两岸接踵出现。

古道津渡

从地形图上看,位于大别山北麓余脉的皖西,同淮河干流相逼近,在一个相对狭窄的空间内,集中分布着山地、丘陵、平原和河流。河流短小且众多,呈现一种海纳百川的禀性和气度,如扇状分布的经脉,涓涓涌向淠河、淮河,也诞生了旧时的“七十二水归正阳”的说法。这些河流流程短小,导致南部皖西境内的河道变迁不大,这使得沿河道而形成了一个个津渡,以及由津渡扩展形成的码头、商埠,且往往积淀了丰厚的历史文化。

淮河北侧的颍水,是一条较大的淮水支流,苏轼《泛颍》诗称颍水“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颍水自古是天然的优良航道。自秦汉之际起,淮颍水道是沟通黄淮的重要水运线路。而颍水的入淮口对岸即为正阳关。

淠河六霍盛产之茶、麻,主要就是通过正阳关进入淮河,而后北入淮颍水道,再进中原、关洛的。清代,此道曾以周口为集散中心。淮颍道外,顺正阳东下,也可由淮河干道进入楚州(今江苏淮安)等地,再转行运河南下长江水道。或由正阳溯淮西上,水陆相间,进入中原。

古代淮颍水道、淮河水道的畅通,有力地支持着淠河水运功能不断放大,也因此促使淠河流域一大批津渡商埠的兴起。

东淠河贯穿霍山县境而过,是霍山水上运输的主要航道。《霍山县志》称“今淮河排筏仅至五溪河而止”,古镇五溪河今称舞旗河。从五溪河下行的船筏可以直放六安、寿县,入淮河可达蚌埠。五溪河成为漫水河、大化坪一带竹、木、茶叶天然的集散地。因水陆交通方便,外地客商沿水路往来行商的很多。五溪河旧时有茶行数家。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山东商人从五溪河码头外运茶叶、木炭、扫帚、竹木等,年吞吐量达两千五百吨,经济活跃,市场繁荣。

地处西淠河支流燕子河与青龙河夹角处的流波,是由渡口、码头发展起来的古老商埠,是金寨三大古镇之一。流波商业以竹、木、茶、盐四业为盛。全镇有茶行12 家,片茶“雨前银针”和“抱儿云雾”远销山东、河北、北京、内蒙古等地,著名茶庄“江元顺号”在京津设有分店。由于流波地处山区腹地,南部山区近百里范围没有集镇,因此本地食盐全靠流波供给。十九世纪中叶战乱时,湖北英山、罗田、麻城等地百姓也都远道前来购买食盐。清末民初,湖北英山民间生男孩有“洗三”习俗,喜用大扁担在婴儿身上作佯杵状,并吟唱民谣:“从小担一担,长大去霍山(从燕子河到流波),一去挑石膏,回头带挑盐,上下都挑货,来回都混钱。”

流波下游十八公里处的麻埠,以出产茶、麻著名,古镇周围山场面广,茶树广植,茶叶销往京、津、鲁、冀、晋和内蒙古等地。北宋时,麻步川已成为全国著名茶市。明清两代,麻埠设有茶卡,有巡检司保护,麻埠附近齐云山所产片茶入贡宫廷。二十世纪初,这一带更以创产中国十大名茶“六安瓜片”而享誉全国。清末民初,安徽茶厘分南北两局,南局在皖南屯溪,北局设于麻埠。清同光年间,麻埠出现晁、刘、江、蒋、祝五大商贾,其中祝、刘产业多多,刘铭传家族在麻埠开设顺昌当铺,修建刘家新圩。天津、济南、镇江等地大批茶麻商旅纷至沓来,“金麻埠”由此得名。各茶麻行春季营茶,秋季营麻,每年四至十月生意兴隆。抗战时期,合肥各大商贾迁来麻埠,几千人的小镇,猛增到二三万人,当时十字大街彻夜灯火辉煌,商店昼夜营业。茶行生意更加兴隆,山东等地茶商云集麻埠,建大小茶行三十多家,麻埠进入繁荣顶峰,成为金寨县境最繁华的集镇商埠。

淠河上最能反映从津渡到商埠繁荣发展历史的,应是中游的苏家埠了。

商埠苏家埠至今已有千年历史。宋嘉祐六年(1061),皖西麻步、霍山两大山场年购茶叶达八十多万宋斤(据沈括《梦溪笔谈》)。除了陆路外,大宗茶叶要从水路运销各地,苏家埠恰处在这两大山场的出口处。苏家埠上溯淠河河段受季节和水量影响较大,而苏家埠码头水量充沛,可以四季通航,大小船筏都能停靠。由于水路交通发达,这里逐步发展成皖西山区货物集散和转运中心。清初,苏家埠在明末战乱后得到恢复和发展。从康熙到嘉庆时期的一百五十年间,苏家埠商贾云集,茶麻竹木运销省内外,绩麻织布遍及镇乡。码头云集的各种船筏盛时近千,正常时也有三五百只,水上运输约占本地货物总吞吐量的百分之八十。镇内建有陕西会馆、山西会馆、湖北会馆、徽州会馆、旌德会馆等,刘铭传家族也在镇上开设当铺。民国年间,西、北大街及沿河一带,船行、茶麻行、粮饼行、车轿行、搬运行、旅馆饭店、茶楼酒肆栉比鳞次。苏家埠因此有“小南京”之称。

古渡垂钓

我在时空中穿行,试图通过葄枕图史的方式来完成对淠河文化的首次垂钓,也有了对苏家埠、麻埠、流波等淠河古渡的心灵叩问。2008年7 至8 月,我和友人再次泛舟淠河,寻找历史记载之外,存活于当下的津渡生命。

我们漫步在苏家埠老街的碎石路上,从古老的农业文明延伸而出的中世纪商贸文化扑面而来,一间间曾经显耀一时的店埠、楼阁,其实并不奢华,那种徽州甚至正阳、隐贤古居中常见的雕檐画栋在此也难以寻觅。我很难想象,当初那些财达三江、富甲一方的商界大腕们在这些楼阁里会过着怎样的一种日月。老街长约三里,两旁“老字号”麻绳作坊、铁具作坊、水火炉、理发铺、小商铺一片连着一片,制作的产品、销售的货物多属旧日用具,提供的服务虽然诚恳,但似乎已离时下很远。我们在一家老式水火炉那儿休憩片刻,这家供水作坊已有数十年历史,房屋宽大、高敞,但陈设依旧,作坊内外仅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在忙碌着,顾客极少。老人以一种很自足的悠然和我们述说着,时代的沧桑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烙印。悠悠岁月中,他保持着固有的心态。我觉得他是从心里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真切地、踏实地度过这一日复一日的日脚,他不需要做花样繁多的“接轨”,他已经将自己牢固地焊接在那个属于自己的时代里。

此后,我和友人又从鲜花岭登舟上行,沿响洪甸库区西淠河故道寻访上游麻埠、流波津渡遗址,垂钓沉埋水底的淠河文化。

进入西淠河上游,静寂取代了淠河中下游的喧闹。宽阔的河面,有时只有我们乘坐的客船在行驶,唯一打破寂静的是客船的机鸣声,和它划开的波浪,但船行开去,一切又归于平静。两岸的青山,天边的朵云,一起融入绿水之中,山水连绵,云翔浅底,融成了一幅山水画面。一路行去,虽不见老鱼吹浪,但穿行水流的各种小鱼,仍会引来一些默坐岸边或河中的垂钓者。一些野渡舟横处,会不时让人想起唐人的名句。远望深山,点点茅舍深卧夹漈之中。

清澈的河水,托出昔日麻埠、流波的梦影。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皖西大型水库群的建成,虽然把河道上游的繁华割断了,但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山地耕作和开发经验的民族而言,可能并非一件坏事,因为它毕竟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保住了淠河上游这片自然生态绿地。

河流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所在,我们都感到了一种与周边真切而自然的相互融入。

古代河道津渡,是河流的延伸,河流与陆地的节点,河流、陆地文化的会聚交融之处,也是河流文化的一部分。昔日的古津旧渡、名镇商埠——流波、麻埠、黑石渡、下符桥、两河口、苏家埠、六安淠津晓渡、马头、隐贤、迎河、正阳关在历史的烟云中洗去繁华,风光不再。但行走在风雨剥蚀之中,努力从残存和碎片里去捡拾沧桑历史留下的记忆,我们也还是会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真实。

那么,古老津渡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嵌入我们的时下?

这让我经常想起20 世纪初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在另一处名渡边发生的故事,他就是唐君毅。唐先生在《民国初年的学风与我学哲学的经过》一文中曾经自述少年时从四川远赴北京求学,他的父亲到重庆朝天门码头送他登船。面对此情此景,他顿时涌上了一种离别的情感——“忽然想到古往今来可能有无数的人在这里离别,也有无数的人有这种离别的悲哀,一下子我个人的悲哀没有了……这个普遍的悲哀充塞我的心灵。”

唐先生由“个人情感”而生发扩充为拥抱全人类的悲天悯人的“普遍情感”的情形,其实也是传统中国思想的一种精神特质。或者可以说,在思想的阶梯上,由个人情感而上升至普遍情感,而情理相融,这一种精神轨迹,是古代中国杰出思想家多莫能外的。

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一滴水怎样才能不干涸?让它流入大海。”有一篇《中国特色治水路:从工程水利到可持续发展水利》的文章说得好:“给水以出路,人才有出路。”

河流与津渡之于当下的我们,乃文化启迪、精神传递、情感联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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